第一章 狂徒

第一章 狂徒

第二十四章

長街,清風,東邊的天際已經開始露出了魚肚白。京師南城來風軒的夥計李二,如同往常一樣,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兩個哈欠,然後迎着第一縷晨曦準時打開了大門。

來風軒的價格一向公道,環境又整潔,歷來都是那些手頭拮据的外地士子們聚會之地。今年又逢帝國三年一次的會試,來風軒里,更是每日都擠滿了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才子俊彥。這不,剛過了約摸小半個時辰,樓上樓下已坐滿了客人。縱是他們刻意留心自己的儀態吃相,盡量不發出聲音,樓內也還是難免顯得有些嘈雜。

二樓臨窗的雅座前,幾個藍衣仕子進完了早點,吩咐小二沏上了一壺清茶,便優哉游哉的賞起了不遠處綺海的風景。朦朦朧朧的晨暉下,只見綺海一掃晚間艷麗,空曠的水面上波光遍灑,微漪漣漣。咋一眼望去,疑如萬浪卷雪,千川素裹,好一派淡雅高潔的氣度。那近窗的年輕人看得發獃,止不住衷心贊道:“小弟未至京師,便久聞綺海妍麗多姿,常以為這般去處,必是厚脂重粉,膩而不淡,充其量有些雕琢之美。想不到早晨的綺海,卻是如此飄逸出塵。”

“這算什麼?”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中年文士漫不經心的應道:“方老弟初到此地,一時驚艷,原也尋常。綺海能得享盛名,可不光是因為煙花繁茂。自早到晚,綺海有三絕。一曰暉雪卷浪,二曰暮霞飛紅,三曰夜月鶯歌。若不能盡看這三絕,就算不得到過了綺海。老弟多呆兩天,自然知道其中妙處。”

那姓方的年輕人聽的眼神發亮,旋又奇道:“即是有三絕之稱,敢問林兄,為何綺海之上,此時竟無遊人?”

嘿嘿的笑了兩聲,被他稱作林兄的中年人又道:“暉雪卷浪與暮霞飛紅雖屬天下奇觀,卻需心態平和方能品味。而今內憂外患,京師中人誰不憂心忡忡?何來閒情逸緻賞那奇景。”

“思元兄所言不差,方晉老弟,你自北疆而來,當知形勢險惡。如此局勢下,綺海三絕里,除了醉生夢死的夜月鶯歌還有些往日氣象,其他的不提也罷。”坐在旁邊的另一個人搖了搖頭,頗有感觸地插了一句。

方晉望了他二人一眼,有些納悶道:“兩位兄台,西北邊患雖烈,然而以小弟所見,前有三大將駐防要害,後有揚威將軍運轉調度。邊軍之中,更是精兵猛將如雲,縱然不能一舉蕩平,但也用不着擔心才是。”

“壞就壞在這三大將的身上。”林思元輕輕的放下茶盅,扳着手指說道:“破虜大將軍海威治軍嚴謹,多謀善斷。平賊將軍董峻果敢勇毅,性格剛烈。就連定北大將軍邱鍾也是老於戰陣,穩健持重。若帝國任選一人為帥,或急或緩,早晚都能平定邊患。偏生就是這三人一齊出陣,要想取勝反倒難了。”

這時窗外朝陽初起,映得綺海之上,金光四射。萬千雪影,一瞬俱滅。方晉卻全然沒有注意到諸多變化,一顆心都系在了林思元的話中。“三大將皆人中龍鳳,小弟雖無緣相識,但據我父親大人所言,他們都不是心胸狹窄之人。緣何林兄卻斷言三人齊出,反而適得其反?”

林思元與身旁友人對視一眼,會心的笑了起來。他轉目望向方晉,耐心道:“令尊身在寶山,自然迷惑。倒是我等事外之人,看得清楚一些。且不論三大將脾性各異,難以調和。就說這軍無統帥,令何以行?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何況是十幾萬大軍屯於那荒蠻之地。三大將各恃功勛,危難時或可相互救濟,局勢一旦平穩,必生嫌隙。若不能同心協力,安能破賊?”

“正是正是,還有那揚威將軍,身負如此重責,每日裏卻只知留連花街柳巷,全無忠君之心。”他三人的話語雖然並不響亮,但在這擁擠的來風軒里,終是不免被旁人聽見。偏生這個時候的來客,無不是自負胸中才學的仕子學士,聽得他們此番議論,紛紛插起嘴來,以示自己識見非凡。喉嚨最響的一個,更是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柳江風。

眉頭微微一皺,林思元臉上毫不掩飾的露出了厭惡。他面對着方晉繼續說著,話里卻滿是對那人的嘲諷之意:“柳將軍白日裏嘔心瀝血,誰人不知。至於晚間舉止,干卿何事?君子不言他人**,此至理名言。肆意攻訐,未免有失包容。”

那插話的人怔了一怔,臉上刷的紅了起來,嘴裏猶自硬道:“身負帝皇厚恩,自當竭死報之。揚威將軍既然位居高位,當然應該做出表率。大義固不能失,小節更不能虧。”

林思元不由冷笑出聲,他立起身來拂了拂衣袖,看也不看那人,自顧對方晉道:“此間非談話之地,才子俊彥,蠢人莽夫,怎能共一話題。方老弟若不嫌棄,就與丁兄一起,到舍下做客詳談。”

眼見他三人傲然擦肩而過,視若無睹,施施然下樓而去。那插話之人早已氣得滿臉發紫,直楞在原地望着他們背影,口中不停罵道:“狂徒,匹夫,竟如此目中無人!”他不罵還好,一說反倒引起樓內陣陣鬨笑。看見他滿臉詫異不知所措,有人好心笑着解釋道:“你可知他是何人?”那人正自彷徨疑惑間,旁人越發嘻笑不停。“他就是京中第一狂徒――林思元!今日對你還算客氣了,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不罵你個狗血淋頭才怪。”

那人嘴巴張了又張,似是還未能醒悟過來:“他,他便是那文采動於朝野,驕狂勝過公卿的林思元?”

午後陽光燦烈,柳江風推開了書房的窗戶,靜靜的看着院中,良久方才回身坐到了案前。諾大的書桌上,層層疊疊的堆滿了各式文書,封面上俱都留有急、加急、十萬火急的字樣。柳江風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又把頭顱埋進了紙堆中。忽然,門外親衛低聲叫道:“大人,曾先生來了。”

“哦,快請!”他面上一喜,連忙放下手中筆墨,起身迎了出去。

“柳兄還是這般日理萬機,難得空閑啊。不知曾某此來,是否有失唐突?”前腳剛進房門,曾亮生便看見了他案上小山一般的公文,下意識的出言詢問。

柳江風呵呵一笑,對着曾亮生道:“曾兄大駕光臨,柳某歡迎還來不及,怎會有唐突一說。何況這些呈文的官員,屁大的事,也恨不得弄成天下第一要件。莫看這裏公文繁多,真正要緊的怕是一件都沒有,平白費了我的工夫。”

望着柳江風有些憔悴疲倦的臉色,曾亮生感觸地點了點頭:“柳兄這個位置,身系國之安危,着實累人。”

“不說了,不說了。”柳江風大氣的揮揮手:“曾兄今日前來,不會就是為了安慰柳某吧。”

曾亮生面容一正,凝重道:“不錯,方才曾某聽人說起一樁驚天大事,心中惶恐。又怕流言不實,特趕來柳兄這裏求證。”

愕然望了望他,柳江風眉宇間流露出一股驚奇:“消息傳的好快啊,今日早朝才定下的事情,現在竟然已傳到了曾兄的耳中。”

見他雖沒有肯定,卻也並不否認,曾亮生猛地一跺腳,平和從容的臉上立刻佈滿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這麼說,真有此事?”苦笑着咧咧嘴,柳江風示意他坐下再說:“難道我還會騙曾兄不成?”

“你、你、你!”戟指向前,曾亮生並不落座,急急幾步逼到了柳江風的身前,話音里已抑不住熊熊火氣:“宦官監軍,此亡國之道!柳江風,你身為左領軍衛,揚威將軍,乃國之柱石,如何連這點都不清楚?海威,董峻,邱鍾,哪個不能獨當一面,怎地偏要派那些不知利害的宦官前去。”

虯髯一陣亂顫,柳江風臉上血色上涌,虎目圓睜。兩人怒目相對,僵持了半天,才聽他嘆了一聲,身軀頓松,低聲無力道:“柳某並非見識淺薄,廟堂之上,也曾抗聲進諫。然今上心意已定,左右就是不肯改變主意。朝中大小官員,又多是察言觀色之徒,以柳某一人之力,實在難以扭轉乾坤。奈何!奈何!”

望着柳江風無辜而又無奈的表情,曾亮生縱有渾身怒火只能強自按捺下去。沉默了片刻,他心煩意亂的嘆道:“想不到西北十數萬軍士,背井離鄉,守衛帝國,而今命運竟要懸於宦官手中。”

“以今上的意思,監軍的人選應該是中侍費南。此人雖無太大能耐,但忠心耿耿。如今也只能指望他恪守本分,不要壞事就好。”柳江風的聲音低沉遲緩,幾乎難以耳聞,分明是連他也不敢相信自己話中那虛無縹緲的一絲希望。

鼻子裏擠出幾聲嗤笑,曾亮生忿忿道:“忠心,忠心,就只為了這兩個字,便把良臣猛將放在一邊,將帝國命運都付於宦官手中?一旦戰事不利,胡虜南下,到時我北諒帝國萬千子民,豈不要流離失所,受那無妄之災。”

柳江風聞言身體抖了數抖,卻並未顯出怒色。顯然曾亮生的種種顧慮,也早已被他考慮過了。猶豫再三,他神情苦澀的掙扎辯道:“武將擁兵自重,古來就是帝王心頭大患。今上這般處置,想必也是出於不得已啊。”

“是嗎?”曾亮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典藏明訓,柳兄已然忘了?胡虜鐵騎年年窺望,這幾年更是秋後便大舉南下。如今邊患之烈,幾成帝國存亡根本。這等當口,今上怎麼還只顧猜忌臣下?”

長嘆了一聲,柳江風苦笑道:“曾兄有所不知,自從東西鐵勒崛起於草原之上。帝**力,已成內輕外重之勢。西北三大將中,海威擁有步騎五萬餘人。邱鍾麾下,兵甲更達十萬之眾。就連士卒最少的董峻,也有兩萬精騎。至於東北管捷,自恃路途遙遠,制下兵馬多寡已不為朝廷所知。以柳某估算,不會少於八萬。這四人合計,就把握了重兵二十餘萬。相比之下,還掌握在今上手中的兵馬不過三十萬人,刨去各地調來的府兵、城衛,其中真正算得上精銳的不過柳某所領京畿六州三萬虎賁和二萬羽林。倘若真有人心生異**,朝廷能否擋住,還真是個疑問。曾兄,你想想看,面臨這種太阿倒持的局面,今上又怎能不擔心?”

曾亮生倒吸一口涼氣,滿腔不平已被眼前的事實震懾。“帝國人力無數,大可再募新軍,徵集個數十萬人馬,也算不得難事。”

“徵兵是不難,但錢呢?糧草呢?從何而來?”柳江風顧慮老友顏面,沒有直接駁斥他的書生之見,只是搖頭細道:“世人但知帝國地廣人多,可曾想過,東西鐵勒之人,逐水草為生,以擄掠為榮。上馬成軍,下馬為民,幾乎沒有後顧之憂。而帝國之軍,須免錢糧,減賦稅,制兵甲,配輜重。十萬之師,耗百萬民力。貿然再征新兵,動搖國本,不用鐵勒攻來,自己就處處烽煙了。別說再征上數十萬大軍,就算只招上數萬人馬,帝國也已承受不起。”

聽他一五一十的細細道來,曾亮生心驚肉跳,啞口無言。半晌才遲疑道:“可是上有疑便下有惑,這般處處提防領軍大將,弄不好適得其反,逼他們作亂啊。”

柳江風嘴角一咧,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刻下之帝國,有如路人行走於千仞高山,身旁便是那萬丈深淵,可謂命懸於一線之間。其中步步得失,唯有後人方知。你我身在罄中,舉止是對是錯,反而無能看清。為今之慮,先不說其它,但能平安挺過今秋胡虜進犯便是上上大吉。”

“如此說來,帝國前途命運,竟只能由老天來決定了。”曾亮生茫然望了柳江風一眼,只覺得那雙氣勢逼人的眸底深處,有無數擔憂恐懼正在閃躲萌發。

窗外有烏雲襲來,遮得陽光一暗,連帶着書房內的光線也晦澀了下去。

當落日垂下,綺海周圍,早被變幻的晚霞映成迤邐的粉色。岸旁初秋時節的樹木上,曾經翠綠的枝葉已悄然染上幾縷淺黃。一縷淡淡湖風掠過,拍打得它們陣陣顫動。行走在堤壩上,單鋒不停轉頭張望出沒於人群的同伴,他帶着少許擔憂對章揚道:“佐雲,你怎麼改變了主意,放任他們隨便行動?”

收回在水面上來往逡巡的目光,章揚怪異的笑道:“單兄,你看看我這張臉上可有何變化?”

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單鋒並沒有發現他與往常有些什麼不同。“看不出來,佐雲,你不會是想要我讚揚你幾句五陵年少,瀟洒英俊吧?”憋着喉嚨口的笑意,單鋒打趣起來。

“至於嘛。”章揚並未介意,他擼了擼衣袖道:“單兄,你我日日相聚,自然難以察覺變化。可要是和初離均州時相比,你我此時怕是只能用落魄憔悴來形容了。”

隨手摸摸自己廋削了許多的面孔,單鋒感嘆的點了點頭。兩個月來不是逃亡勝過逃亡的生涯,六十天裏大大小小上百次的追殺伏擊。十七人戰死,三十五人受創,這曲折千里路,行來是何等不易。直到進了京畿六州之地,才好不容易脫離了管捷所能影響的範圍。比起那些不幸戰死的同伴們,僅僅有些容顏憔悴,已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明日我便要去見柳江風,若不能拿出點從容姿態,豈不讓他小看。”凝視着漸漸熱鬧的綺海,章揚的平淡的語氣里,四散出一股強烈的自尊。

柳江風雖然賞識自己,可若是被他看見如今這副狼狽模樣,誰又敢保證他會不會改變**頭。義軍亡了,魏清死了,均州不能回了。如果再不能得到柳江風的幫助,那滿懷壯志,該從何起步?

水色漸漸深了下去,近端猶帶瑪瑙般的暈紅,遠處卻早已沒入黑暗之中。船槳划動時帶起的碎碎波濤,在縹緲的歌聲里時隱時現。

“走吧,單兄,這般美景,可莫要平白辜負。”兩人此時已心意相通,抱着放鬆休憩的**頭,順着岸邊堤壩緩步行去。行不過幾步,單鋒已被夜色下的綺海迷住,他贊道:“想不到在帝國的心臟,竟有如此秀麗宛約的景色,雖說東南形勝,精巧細緻,料來也不過如此。”

搖了搖頭,章揚似是極力從腦海里搜尋點滴記憶。只聽他慢慢說道:“東南山川之柔美,天下難有其二。綺海雖是出色,終限於方圓太小,難有那麗色天成,包蘊萬物的氣度,格調上先天就低了一籌。好比那些舫中曲聲,生澀呆板,如何能與大家相提並論。”

單鋒笑了一笑,自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還留在均州的如嫣。有如此高手為鑒,此處的凡曲俗調,又怎能讓章揚擊節讚賞。兩人說說笑笑,不一會便行了數里路,斷斷續續聽完十餘支小曲長調。章揚掩不住內心的失望,正待招呼單鋒轉身離去。忽然,一陣琵琶聲越水傳來,急如驟雨,堅如金石。細膩時似柳飛櫻舞,激昂時若慷慨高歌。曲聲瑟瑟,按滑游移不定,然而任它千折百轉,卻始終不帶輕靡之音,堪堪洗盡了這一池胭脂的濃膩。

四周漿聲齊緩,八音俱滅。行人過客,駐足入迷。章單二人愕然相望,心底里都想知道這曲聲究竟是何人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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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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