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競渡
站在均州城頭向遠處眺望,運河如同一條曲折蜿蜒的玉帶自北一路浩蕩而來,到了城下猛地轉了一個大彎,繞過了城東再向南奔騰。河兩邊垂柳依依,百花正艷。幾隻黃鸝翠鳥在枝頭上下追逐,吵鬧個不停。偶爾,當天上傳來獵鷹響亮的啼鳴時,它們連忙慌慌張張的一頭扎進柳條從中。過了好半天方才鑽出一顆顫顫巍巍的小腦袋,緊張的觀察着四周,一旦確定危險過去,便又開始嘰嘰喳喳的繞枝翻飛。
城東的運河河面比起南北兩邊要寬闊許多,湍急的流水到此也?*呂礎3ご鍥甙死鐧暮佣紊銜⒉ǖ囪誄艫惱找掠成渥鵬賊緣墓飠浴U庖蝗漲》甓宋緙呀冢莩且荒暌歡鵲牧劬憾杉唇詿司儺小Q睾恿獎咴繅衙苊藶槁橐蛔峙趴爍澆吹氖偎掖埃擁樂醒爰桿倚〈椿匱彩櫻樂褂腥瞬恍⌒畝氯巳饋?
從一清早起,城裏城外的居民就紛紛湧向岸邊,企圖搶一個視線清晰的好位置。個把時辰過後,兩岸人群已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除了一心來觀看龍舟大賽的遊人外,還有不少想乘機賺上一票的小商販混雜在裏面。叫賣早點的、推銷布料首飾的、以及船夫招攬遊客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端的是熱鬧非凡。
均州的水碼頭坐落在城東運河的中段,歷來都是觀看龍舟大賽的最佳地點,今年也毫不例外的擠滿了人群。讓他們有些奇怪的是,碼頭上不知何時豎起了一座高台,大夥胡亂猜測了好一陣子,才有那消息靈通的人說這是昨天半夜后,知州大人急令城中工匠徹夜趕製而成。至於到底有什麼用,連他們也瞠目結舌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日上三竿后,城頭一通鼓響,遠處八艘龍舟依次駛來,舟上各隊槳手穿着一色的衣服,就連龍舟上也各自染上了黑、白、綠、黃、紫、橙、藍、紅各種顏色。他們整齊劃一的輕搖船槳,精神抖擻的駛向著自己預定的位置。龍舟過處,頓時引起了兩岸一陣騷動。打頭的幾艘還沒什麼,到了最後藍紅兩隊經過時,只聽見歡呼和喝彩不絕於耳,時不時還會響起一兩聲少女們興奮的尖叫。這兩艘龍舟正是屬於往年輪流瓜分魁首的的單家村和劉家屯,卻不知今年最終會花落誰家。
輕巧靈動的轉了一個大彎,藍舟船頭的鼓手指揮右邊眾人猛地把船槳一推一扳,在掀起了一陣浪花的同時分毫不差的停在了出發線前。扭頭看向還在慢慢划向船位的紅色龍舟,那個一臉驃悍的年輕鼓手笑着喊道:“單大叔,你們早飯是不是沒吃飽啊!怎地划的這麼慢?”
隨着他的喊叫聲藍舟上的槳手們鬨笑起來,正在搖槳前行的紅色龍舟上幾乎人人色變,唯有坐在船頭的鼓手面帶微笑不為所動。這人看上去約摸三十五六,長的虎背熊腰,一張黑臉膛上鬍鬚刮的乾乾淨淨,濃眉下的眼神里透着讓人心定的沉穩。他鬆開手中握着的鼓錘,揚手對着藍舟上的年輕鼓手道:“是小猛啊,今年你爹不來了?”
那個名叫劉猛的年輕人自信滿滿的答道:“單大叔,小猛今年剛好滿十八,我爹叫我替他來參加龍舟大賽,他還說他去年不小心輸給了你,讓我今年一定要贏回來。”
欣慰的看着朝氣蓬勃的劉猛,姓單的漢子滿意的點了點頭道:“好啊,年輕人就是要有志氣,待會兒拿出點本事讓你單叔叔仔細瞧瞧。”
虎頭虎腦的應了一聲后,劉猛自去指揮槳手們抓緊時間調整狀態。這時城頭響起了第二通鼓聲,東城門豁然大開,知州趙春山一身華服在前領頭而行,後面緊跟着四門守將和各衙門的官員。唯一讓四周百姓覺得眼生的是那個走在趙春山身旁的白衣青年,只見他稜角分明的臉上雙眉如劍,一付明眸炯炯有神,緩步行來時嘴角邊還略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雖然從衣着上看他也只是個布衣,偏是神態從容氣宇軒昂,毫無半點拘束,讓人感到他走在那裏完全是理所當然。
一行人從東門一直上了高台,打頭的趙春山逕自走到台前立定。待到鼓聲方停他靜靜打量着擁擠的四周,直到場中鴉雀無聲后才大聲說道:“父老鄉親們,今天是端午佳節普天同慶,我均州自然也不例外,本官原該少說幾句,好讓大家早點看到期盼已久的龍舟競渡。不過在比賽開始之前,本官先要宣佈一個好消息。”
嘈雜的人群剛剛平靜下來,聞言又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往日龍舟賽前知州大人固然會說些吉利話,卻從未象今天這樣鄭重其事,加上那個高台建的實在蹊蹺,眾人隱約察覺到知州所說的決不會是小事。
台上士兵揮揮手示意人群停止議論后,趙春山接着神情興奮的說道:“昨天下午,五年前竄繞四鄉的海匪賊心不死,又糾集了八百多人企圖偷襲我均州,幸而東門裨將孫茂將軍和蔡七什長身先士卒,勇於克敵,更有清記米行少東家章揚章先生率領民團前去助陣。苦戰了幾個時辰,終於將這股亡命之徒全部消滅在兔兒山下。大家說這是不是個好消息啊?”
由於昨晚出戰的士兵和民團回城后還在軍營中休息尚未解散,因此均州城內除了那些和外界往來頻繁的大商戶外大都不知道海匪來襲之事。聽着趙春山的話,對於海匪猖獗心有餘悸的眾人先是一驚然後又喜出望外,紛紛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
藍舟上的劉猛卻聽得一臉遺憾,連聲叫着“可惜可惜”。他側身問向紅舟上的鼓手道:“單大叔,你知道這件事嗎?唉!要是我也能去和海匪交交手,那該有多好。”
單姓漢子眼中烈焰一閃而沒,沉穩的臉上紋絲不動,他冷靜的說道:“你單大叔也不知道啊,不過小猛你不必心急,你還年輕,只要有膽子,還怕沒有機會和海匪交手?”。
“嘿嘿”笑了兩聲,劉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高台上,趙春山滿意的看着人群中的反應,他相信這樣一來均州可以在短期內保持平靜,自己也就贏得了應對危機的時間。倘若現在就把後面還有五六千名海匪的事說出來,整個均州不炸了窩才怪。反正按照那幾個俘虜的說法,那些海匪要從東南平原渡海到瑩州,然後再集結準備,沒有半個月也來不了均州。
轉頭一瞥身後眾人,只有章揚心領神會的一指高台,暗贊他大造聲勢穩定民心之舉甚是高明,其他的人都面帶憂色強顏歡笑,趙春山在失望之餘不由下定了一個決心。
遠遠的看見台上趙春山轉過身來一揚衣袖,八艘龍舟上的槳手們連忙各就其位,只等那第三通鼓聲響起。劉猛緊張的看着旁邊的紅色龍舟,雙手死死握住鼓錘,連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那紅舟上的單姓漢子眼見他如此激動,丟過來一個安慰的眼神,示意他注意自己的情緒。眼神交錯下,劉猛這才醒悟自己太過失態,感激的回視了一眼后漸漸平靜下來。
隨着趙春山寬大的衣袖向下飛快一揮,城頭立時傳來了第三通鼓聲。在兩岸突然爆發的歡呼聲中河面浪花四濺,槳影翻飛。八艘龍舟盪開水波,齊齊向前衝去。僅僅劃出數十米后,黑白兩艘龍舟便加快了速度搶先脫穎而出,佔據了領頭的兩個位置。
龍舟劃出了大約二三百米后,岸上旁觀的人群開始聚精會神的觀看比賽,震耳的吶喊聲隨之低落下去,整個賽場上只有各船節奏分明的鼓聲和槳手們統一的一二、一二聲清晰的回蕩在四周。半空中幾隻低飛的燕子不停的追逐着領先的龍舟,起伏的軌跡倒映在水中與龍舟帶起的尾流交相輝映美妙無比。又劃了數百米后,黑白綠黃等六艘龍舟俱都奮勇爭先,不停的變換交替打頭的位置。倒是那被人們寄予厚望的藍、紅兩隊不緊不慢的落在了後面,已然拉開了十餘米的距離。兩岸上有些急性子的人忍耐不住,開始大聲的催促兩隊加快速度。
看着龍舟一艘艘駛近了高台,趙春山手捋鬍鬚饒有興趣的對着章揚道:“不知以世兄看來,那艘龍舟可以獲勝啊?”
舉手遙指河中,章揚氣定神閑的答道:“大人請看,前面那六艘龍舟船速時快時慢後繼無力,想來定是已全力以赴,雖然佔了些許先機怕也難以長久。倒是那藍紅兩舟看上去落後不少,可他們動作整齊、槳速均勻,顯然正在蓄勢待發,勝算估計要大些。”
轉頭問明藍紅兩舟上是什麼人後,趙春山點頭贊道:“世兄法眼果然無差,那藍紅兩舟之上正是今年最熱門的兩家。”
兩人說話間龍舟已賽程過半,那劉猛斜看了一眼緊跟在旁邊的紅舟,手下一緊,稍稍加快了鼓聲。藍舟的節奏隨之一變,槳速提高了少許,漸漸拉近了和前面幾條船的距離。讓旁觀者奇怪的是,那紅舟上的鼓聲不疾不許絲毫未變,卻依然和藍舟並駕齊驅不曾落後。
台上的章揚納悶之餘,不禁留心起紅舟的動向,直到看清紅舟船槳翻起的水花忽然變小,這才弄明白究竟。原來紅舟上的槳手們在那單姓漢子的暗示下,船槳吃水又深了幾分。每一槳下去,都要多用些氣力,速率固然未變,卻大大提高了船速。
也不過就是短短一刻的功夫,距離終點還有三分之一的時候,藍紅兩舟已經輕鬆超越其他六艘龍舟,率先奔向了終點。周邊的人群也看出來端倪,在兩家預先安排的助威者帶領下紛紛大聲的叫起好來。很快又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群,各自為自己喜愛的龍舟吶喊助威。喧鬧聲直傳到河上,越發激起了操舟人的好勝之心。那劉猛手中再次一變,錘起錘落鼓點聲密集的就像暴雨拍打在屋檐上,卻依舊保持着清晰可辨的節奏,藍舟的槳手也隨之大聲吆喝奮力划動。到了還有五百米處,已將紅舟甩開了將近半條船的距離。
這時紅舟上單姓漢子手中的鼓錘猛地向下一砸,賽場上立時響起一聲低沉而動人心魄的鼓聲。只見他雙手快似亂刀劈麻般上下舞動,驟然急促的鼓聲四散傳開,猶如從遠端雲層中響起了一連串悶雷,直打的其他船上划槳的眾人一時心慌莫名,不自覺的亂了手腳。乘着這個機會紅舟上槳手們同時大喝一聲,募的加快了出槳的頻率。小舟稍稍一頓便向前激射而出,轉眼又趕到了前面。
藍舟上劉猛看見優勢轉瞬即逝,虎的挺直了腰身,驃悍的臉上神情霍然振奮。岸上眾人遠遠望去,忽見他雙臂一崩,上身的衣服即刻爆裂成無數碎片,隨着船頭呼嘯而過的勁風飄上了半空。望着他那精赤的身軀上滿是強壯結實的肌肉,人群中登時爆出一陣讚歎聲,就連四周維持秩序的城衛軍也為之吐舌驚羨。立於船頭的劉猛對這一切似乎渾然不覺,一邊緊密敲打着大鼓一邊哼起了小調。說來也怪,那小調忽忽悠悠的由低到高,進三步退一步恰恰暗合著鼓點聲。到了最後高亢激越宛若龍吟,生生把紅舟上的鼓聲壓制了下去。那些已經滿臉是汗微露疲色的槳手們聽着調子,也不知從哪裏又生出無窮的精力。但見他們身體前俯后揚,把渾身的腰臂之力都隨着槳勢用了上去,很快又和紅舟拉開了大約兩米的距離。
紅舟上槳手們齊齊抬頭望向了船頭,眼中都露出了焦急盼望的神色。那單姓漢子輕輕的搖了搖頭,沉穩的臉上波瀾不驚,手中穩穩敲打着大鼓,似是任憑那藍舟一點一點的超前。
眼看兩舟各展奇技,岸上的觀者早已看的如痴如醉,就連河邊船上一個遊客心神激蕩之下墜入水中也無人注意。高台上眾人憂色盡去,紛紛爭論着到底誰能獲勝。章揚卻看得心中震蕩莫名,早在劉猛鼓聲驟起之時,他一眼就看清了劉猛所用的手勢活脫脫便是一路化繁入簡的槍法,起、出、收、轉之際功底純熟運用自如。那單姓漢子驚雷般的鼓技更是和劉猛同出一路,只是更加精巧圓潤,起落時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
就在兩岸幾乎就要陷入癲狂的時候,藍紅兩舟距離終點已只有百米之遙。忙裏偷空的看一眼依舊落後着五六米的紅舟,劉猛也忍不住興奮起來。正當岸上河中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藍舟勝勢已定時,那個單姓漢子吐氣開聲,臉上神色威嚴肅穆,只見他雙手陡然一慢,鼓聲一輕一重的破空而起,把劉猛清亮悠長的調子打得粉碎。紅舟上槳手滿臉透出喜色,一聲吆喝,二十把船槳完全沒入水中,隨着輕重的鼓聲一起一落,立刻在龍舟兩側捲起了一陣翻騰的激流。只是三五個波次,便已經追上了近兩米的距離。
一片驚叫聲中章揚心中讚許,那紅舟上擊鼓漢子的定力和自信着實讓他佩服不已,自忖若是換了自己決不會忍耐到這時方才發力衝刺。
片刻間兩舟又劃出了五六十米,那藍舟僅僅還領先一臂的優勢。急怒之下,劉猛完全放棄了小調,滿嗓子的吆喝起來,雙手不再起落交錯轉而同時重重的擊落在鼓面上,槳手們也顧不上額頭如雨墜落的汗珠,嘶喊着飛快的揮舞船槳。兩艘小舟緊貼在一起向著終點衝去,三十米、二十米、到了僅剩十米時,兩舟已然難以分出先後。此時劉猛固然是亂髮披肩聲嘶力竭,那單姓漢子眼中的沉穩也一掃而空,精湛湛的露着熾熱的渴望。兩邊的槳手俱都埋下頭去拚命划動,再也顧不上觀看鼓手的示意。
岸上人群潮水般湧向終點,無數人掂起腳尖試圖看清到底是那一艘龍舟率先抵達。一聲清脆的鑼響后,惋惜聲讚歎聲淹沒了仲裁人宣佈勝者的聲音。半響過後,人群里才紛紛揚揚的傳開了紅舟以一掌之先勝出的消息。
無力的伸開四肢躺倒在船頭,劉猛沮喪的仰望着天空,旁邊的槳手們也都偃頭搭腦沒了精神,一個個趴在船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羨慕而失落的望向旁邊岸上被人群緊緊圍住的紅舟槳手們。
天上的白雲朵朵輕盈飄過,劉猛卻把牙齒咬得“咯吧”作響,最後時刻輸掉了比賽讓他既惱又愧,要不是還有同伴,他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裏去了。就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在身畔清晰的響起:“這位兄弟不必沮喪,你的鼓技不錯,槍法更是上乘。”一驚之下劉猛倏的坐起,眼前出現了一個白衣青年笑吟吟的面孔。他悶哼了一聲道:“好又怎樣,還不是輸了!”略頓一頓后又奇怪的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槍法不錯?”
沒等白衣青年回答,擠開人群向這裏走來的單姓漢子聽到了他的問題,搶先揚聲道:“小猛!不得無禮!你難道沒認出這位便是清記米行的章先生嗎?章先生敢領民團去迎戰海匪,自然是武道中的方家,你我的這點雕蟲小技,哪裏瞞的過他。”
“不敢。”章揚對着單姓漢子躬身一禮道:“在下只不過勉強看出一點端倪,又如何敢稱此道方家,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單姓漢子忙不迭的回了一禮道:“章先生過謙了,在下名叫單鋒,這個小夥子是西鄉劉家屯的劉猛。”
三人客客氣氣的交談了一會,稍一熟絡便自然而然的順着話題探討起了武技。那劉單二人所習的槍法果然一如章揚所料,確實出自同門。只不過劉家的槍法迅捷敏銳,注重速度和殺傷力,單家則把重點放在了氣勢上的修鍊上,追求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境界。
正在談到興高采烈的當口,旁邊跑來一個城衛軍的校尉,說是奉了知州的命令來請龍舟競渡的前兩名速去高台領獎。眼見三人聞言不悅,那校尉連忙解釋說這是因為過一會還要舉行歌舞會,只好抓緊一點時間,還請他們多多見諒。
無可奈何之下,三人約定歌舞會後再到清記把酒詳談,這才惜惜分手,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