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相思如年
天色約是黎明時分,屋頂飛檐旁遍垂冰棱,晨日冉冉照來,映得晶體彩光流動。
寧采臣伏在屋檐下,望着二名下人捧着金盆熱水從廊前走過:“快點,王爺要趕個早會,手腳利落點。”隔着幾個院子,二輛馬車已經洗刷乾淨,看模樣是吳王今天要早起辦事。
“快叫馬車到前院候着,王爺要出來了。”有名僕人跑出來傳話,寧采臣心**一動,向前院潛了過去。
二名車夫聽到傳話,又將二輛馬車清理了一遍,然後立在車旁靜候,“過來幫忙。”幾名僕人抬着二隻木箱吃力地叫喚着。
車夫們笑着上前幫忙抬箱,寧采臣趁機躍下,潛入第一輛華麗的四馬安車內。
廂體內寬闊,可容十人起坐飲食,觸手處廂壁鑲雕各式雲紋,兩側陪椅絲絹精綉,主座後壁雕刻着夔龍紋圖案,應是吳王專列。
“上馬、上馬!”車外腳步聲雜亂,侍衛們將分乘數馬相隨。
輕快的步聲停在廂外,門帘掀開帶起一股寒意,廂里竟有人坐着,吳王上車微微一怔,寧采臣拱手揖禮:“參見吳王。”
象是熟客,吳王再定睛細瞧,駭然道:“原來是你!”
寧采臣朗笑應道:“正是。”
從倚風樓出來,寧采臣再次嘗試出城方案,一夜風波,城牆上的防衛更加嚴密,雙倍兵衛在城頭來回巡邏,想一衝而過必然驚起警鑼,護國法師門下弟子隨時在城中四處巡視,衝出城外也會被高手圍追。
寧采臣考慮了幾種方案,終覺強衝出城是下策,只有借貴人相助出城。唐朝眾人中,而吳王李煌退出二派爭鬥之外,又有過幾面之緣,此時應是最理想的人選。
“你好大的膽子!”吳王低叱一聲,不掩驚訝之色。昨夜城中怪事頻發,早有消息傳入耳中,寧采臣現是唐國要犯,竟然還敢單身潛入王府。
“寧采臣並非有過人虎膽,只為吳王而來。”寧采臣從容以應。二派相爭,六王隔岸觀火,燕王失勢后,陳宋一黨把持朝政,身為皇子,吳王明為寄情山水,暗中待變。
吳王惑然一怔:“這個時候,你還能有什麼用處?”
“王爺。”廂外的侍衛聽見廂內另有人聲,試探地發了一聲問。
李煌望了寧采臣一眼,平聲下令:“出發,到周府。”待衛們始放下心來,領頭出發。
車輪壓雪,埃埃前行,李煌沉思片刻,問道:“燕王讓你來的么?”
“我一介重囚,怎敢連累燕王。”寧采臣一口否定,接着嘆息道:“今日前來,只為臨行一別。”
李煌眉尖一跳,重瞳倏地放大:“你口口聲聲說是冤枉,可知你現為朝廷重犯,不怕我讓人把你抓起來?”
寧采臣反而笑應道:“我心灰意冷,行將歸去,只是不忍見李氏天下落入他人手,所以特向吳王一別,吳王若是將我交縛陳宋之流,也是一大功勞。”
瞪了寧采臣片刻,吳王忿聲道:“本王豈與他人為倀。”話完頓了一頓,又道:“你方才說什麼哩!”
寧采臣肅容道:“寧采臣本是世外閑人,入朝為官實為大唐天下,並無個人之心,力抗吳越入侵反成了通敵賣國,這班奸黨只為一已之利,可以任意黑白,六王今日還未看清陳宋之意嗎?”
李煌神色一松,懈然道:“燕王與他們勢成水火,這是必然之爭,還有什麼可疑惑的呢?”
寧采臣不與置否地反問道:“六王是以為,他們要擁王叔繼位么?”
李煌嗤然一笑:“不是齊王接位,難道還是陳宋二人?”
仍不答話,寧采臣又是一句反問:“皇上身體欠佳,還遲遲不傳王位,六王難道不奇怪嗎?”
李煌面現遲疑之色:“本是王兄儲君為位,只因王兄性格太過火烈,父王才遲遲不決。”
“呵呵,秦始皇獨斷專行,暴虐兇殘,最後仍是一統天下諸國?燕王相比,恐遠不及萬分之一吧。”寧采臣以事論事,李煌皺眉道:“陳宋二人皆是老臣,就算對王兄微有薄議,那能左右父王決心。”
寧采臣嗟嘆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陳宋力舉齊王接位,讓王叔身隨大流,看似有傳位之相,實則是陳宋二人幕後把持,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吳王若不進取,李氏天下危矣。”
“有這等歷害?!”吳王詫然應道。
“那李征古身為副使,敢殺害軍中大將,這已說明他們膽大包天。”吳王雖有各類消息傳入耳中,但最終的真相只有當事人清楚,寧采臣肯然斷道:“朝令夕改,皇上近日對陳宋二人言聽計從,我看時日亦不久矣。”
寧采臣一案還有待推敲,但父皇反常的表現終令吳王動容道:“此事當真?!”
“我被迫越獄,正是因此而起的哩!”寧采臣把經過簡單述訴了一遍,李煌聽完頷首相應道:“父皇近日囚禁了王兄,我也覺得奇怪,王兄剛奏大功,怎麼會重罰他呢。”
寧采臣緊接道:“吳王應爭取主動,就算皇上對燕王不滿,也不能讓陳宋在朝中為所欲為。”
吳王閉目不語,寧采臣也不再多話,“王爺,已經到了周府。”馬車停下,幾名侍衛先去通報。
霍地睜開眼帘,李煌目光勁射:“此事我自會安排,先送你出城去吧。”寧采臣心頭大定,李煌決定干預朝政,壓制陳宋一黨,局勢頓起了微妙的變化,此消彼長。
待衛跑來報:“周小姐已經準備好了。”李煌哈哈一笑,迎下車去:“昨日有約,沒想今日天公作美,一場冰雪,城外的梅花更是好看哩。”
一個輕聲細語地女聲應道:“那是王爺有此福份,雪后賞梅是人間難得的盛景,周敏也感幸運哩。”
跟隨的待衛機靈地接道:“即有美景又有美人,王爺今日興緻大發,必有上佳詩句了。”
李煌欣然大笑:“哈,那就快走吧。”城南梅嶺是金陵賞梅盛地,李煌邀美同游,賞梅看雪,頗知人生樂事。
隨身丫環扶着周敏上車,“周姑娘,幸會。”寧采臣朗朗一笑,李煌隨後介紹道:“也是同道中人,一同去看雪。”
周敏見有他人在場,又低下頭來還了一禮,“呵,大家都是雅人,無需多禮。出城!”李煌一聲令下,車隊轉向南門。
吳王不說寧采臣身份,周敏也不多問,幾人在車上聊些風雅趣事,“王爺,城門有人檢查。”車旁的侍衛提前通告。
吳王隔窗問道:“是那個府衙辦事?”
“好象是州兵營的官兵。”侍衛們放慢了行速,吳王起身坐到廂前:“我來應付,你到裏間來。”寧采臣退坐到里側,讓車外的人無法看到。
“參見吳王!”領頭的官兵認得車隊上的王府標記,路邊行下大禮,吳王半掀簾角:“今兒出了什麼事,勞師動眾的。”
帶隊的校尉恭聲應道:“回王爺,是抓一個逃犯。”
“呵,不知王爺何事要去城外?”城樓走下一位錦衣官人接着道,李煌抬頭一見:“原來是樞密使李大人在此,本王還以為是那家大人天一亮就來坐鎮城門呢。”
聽出六王暗譏之意,李征古尷尬地笑道:“下官心憂京城安危,所以一早便來巡視。”
李煌故作不知,繼續道:“哦,什麼事兒要讓李大人一早便來守城門呀。”
“是名重犯,嘿嘿,吳王也是知道的。”李征古半藏半掩地應道。
又咦了一聲,吳王興趣盎然地道:“什麼人,本王倒想猜猜。”
李征古陪着笑臉道:“不瞞王爺,是寧采臣。”
“啊!”廂內傳了一聲輕呼,周敏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想起面前男子的身份。她曾在子歸書院中見這男子陪伴燕王身側,隨後寧采臣因常州大捷而威名傳誦,后又重案下獄,京城裏幾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印象頗深。
李征古一怔,愕然道:“王爺要與誰一同出城哩。”眼光留意處,車廂內似有幾人。
李煌若無其事地笑應道:“昨日天降大雪,本王要去梅嶺賞梅,幾名知交好友而已。”
“不知是那幾位好友?能否一見。”李征古小心地問道,六王臉色立刻沉下:“都是本王知交,李大人要查本王么!”
“不敢,只是本官職責所在,對出城人員要嚴加查問。”李征古避開李煌質問的眼神,另作回應。
李煌怒色漸旺,擺手道:“本王車內並無逃犯,只有幾名好友,李大人不必多慮。”
“若是沒有,就請讓下官查看,萬一放走了逃犯,我也是吃罪不起。”吳王執意不讓,李征古的話鋒漸利,身後唐兵也靠上前來,吳王瞧得怒火焚胸,雙眼一瞪,正欲喝叱。
另一側簾角突地翻開,周敏現出了半身,對着李征古施了一禮道:“不知李伯伯在此,侄女周敏失禮了。”車內出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李征古頓然目瞪口呆,餘光再探,周敏身後是名丫環模樣的女子,又瞥見吳王臉色青青,心頭後悔不已:原來是吳王金車藏嬌,這一次被自已強行撞開,臉面自然大為不善。
“原來是周侄女在車內,今日賞梅確實是大好時機,本官就不耽誤各位了。”李征古忙換上笑臉,裝作不知地連聲陪禮,轉身殷勤地吆喝道:“讓開讓開,吳王要出城了!”
“哼!”吳王重重哼了一聲,放下簾角。
車隊出了城門,“謝周姑娘援手。”寧采臣拱手謝道。方才事急關頭,周敏處理果斷,讓丫環擋住寧采臣,再現身調停,瞞過了李征古。
長睫眨閃,周敏微笑道:“先生不必客氣,我只是出去見長輩而已,與先生並無瓜葛啊。”
李煌呵呵笑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啊。”眾人會心一笑。
車隊沿道行了數里,前方是分叉路口,一向梅嶺一向宣州,“天高水長,學生就此別過。”差不多快到了燕氏兄妹的預定地點,寧采臣起身道別。
李煌低聲道:“保重!”
周敏搖手道:“先生,一路平安。”
寧采臣站到車簾旁抱拳道:“多謝二位送別之情。”轉身閃落路旁,車隊不停,直向左邊道路轉去。
掃望四周,大雪初晴,野地茫茫,驛路前方里許有幾處房屋,附近有人走動。寧采臣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來到這處茶棚小店外。
燕驚虹說是在城外十里等候,這處路邊食店離城差不多有十里,又是附近入城的要路,應該是附近的某處。寧采臣左右看了看也沒見人,先要了早點充饑,匆忙吃完后出門,“寧大哥。”寧采臣扭頭一看,燕紅羽正從另一家相距不遠的食店出來。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急死人了。”燕紅羽見面埋怨道,寧采臣天明都未到城外相聚地點,讓三人擔心之至。
“金陵禁城了,我想盡了辦法才出來,無雙呢?”話一說完,便見燕驚虹和寧無雙也從小店出來。
寧無雙三步並作二步,眼中淚光閃爍跑過來:“哥。”她見寧采臣安然無恙,喜極而泣。
寧采臣笑道:“我沒事,大哥好好的,不要哭。”
寧無雙害羞地抹去淚水,道:“燕大哥一早就到城門去了,看見封了城門,估計你還沒事,我一擔心就…。”
“好啦,現在沒事了。”寧采臣安慰了二句,轉對燕驚虹道:“多謝燕兄了。”
燕驚虹以微笑:“沒事,此處人多不便,走吧,先上車再說。”燕驚虹招手喚人,一名車夫模樣的人趕着一輛馬車出來,為了方便趕路,燕驚虹到車馬行高價訂了輛快車。
寧采臣問道:“是回萬劍山莊嗎?”
燕驚虹點頭道:“先回去避一避,唐國的通輯令就要出了。”
寧采臣思量片刻,對妹妹道:“無雙,我還有事,你先和燕大哥回山莊,我辦完事就回山莊去。”
寧無雙詫然道:“哥,還有什麼事?昨晚不是都辦了么。”
“有個心愿未了,要耽誤些時日。”名利皆是過往雲煙,寧采臣此時唯獨放不下的,只有一段相思未了。
寧無雙叫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寧采臣搖頭拒絕,接着解釋道:“路上不方便,我要速去速回,年前便能相聚。”
燕驚虹奇怪地道:“你孤身一人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寧采臣道:“想往南方一行,快則十日,慢則月余回山莊。”
“寧大哥,我陪你去。”燕紅羽已經猜到幾分,提議道:“正好由大哥照應無雙姐姐回山莊,我和你去了心愿。”
寧采臣怔然瞧了她半晌,燕紅羽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顯然對寧采臣的心事大感興趣,只得應道:“好吧,不然無雙不放心我一人去。”
燕驚虹皺眉道:“你又想幹什麼哩?不要壞了寧兄弟的事。”
燕紅羽笑嘻嘻地道:“大哥,你放心,我武功高強,寧大哥又絕頂聰明,有什麼事都難不到我們,無雙,你也放心,寧大哥交給我啦。”
寧采臣接道:“不錯,你們放心,有紅羽陪着我,很快就回來了。”
見寧采臣決心已定,寧無雙幽幽地嘆了一聲,道:“大哥,你要小心。”
“放心,我儘快趕回來。”寧采臣點點頭,送燕驚虹和寧無雙上馬車。
四人各分南北,寧采臣和燕紅羽振起精神,趕至下一市集,高價買下二匹快馬,直向宣州方向趕去。
新月公主出嫁的車隊先行了三天,路途上有一百多里的距離,寧采臣二人日追夜趕,終在第四天入夜時分趕到宣州城內。
燕紅羽進城去打探到新月的行程,才一會功夫便興沖沖地跑回道:“太好了,寧大哥,公主的御車下午才進城內,現在州衙休憩了。”
“州衙在什麼地方?”為避人耳目,寧采臣頭戴竹笠,換穿一身粗布外衣。
燕紅羽看不到他的表情,急切的話音卻透出了他的心聲,“唉呀,我剛才忘記問了。”燕紅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寧采臣催促道:“那你快去。”
街上亮起了點點燈火,餘光透出木屋,寧采臣慢慢地走着,傾聽着屋內傳出話語,一種暖意與溫馨的感覺突地湧上心頭,這一刻,好想**自己的家園,寧采臣怔然停步,抬見月兒藏進了雲端。
“寧大哥。”燕紅羽沿着街道尋來,“我在這裏。”寧采臣收斂了心神,轉身應道。
燕紅羽近前低聲道:“州衙就這二條街外,我去看過了,四周的防衛很嚴,有一隊唐兵守着,不太好潛進去。”
寧采臣低沉的應道:“再難也要試一試。”
燕紅羽露出少有的鎮定道:“不要急,若是打草驚蛇反而不好。剛才我看見知府大人出來,吩咐一名武將早作準備,明日要去敬亭山吧,不知是做什麼。”
“敬亭山?對了,一定是公主要去。”寧采臣猛然醒起,敬亭山有個雅名,又名詩山,自謝眺、李白留詩讚譽,聲名大增,文人墨客爭相而來。金喬覺喜作詩文,路過宣州必定會登山一游。
燕紅羽喜聲道:“那就好,防一座山比防幾道牆要難得多,明日我們找機會潛上山去。”
二人找家客棧投宿,翌日天未亮便越城而出。
謝公樓處於陵陽山頂,樓上樓下都留下了歷代文人的墨寶佳句,微明的晨曦照在樓邊石刻上,幾行落字揖讓相綴,姿態流暢。“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懷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寧采臣看完詩句,不禁吁了一口長氣,頓感牢騷滿腹。
“出發了,出發了。”站在石階前眺望的燕紅羽一手指着宣州城門外,大隊唐兵北向敬亭山,幾匹俊馬拉着華麗的鸞車鳳駕,前呼後擁的跟隨幾百餘人。
“果然是去登敬亭山,”二人守在謝公樓,如果新月公主不去敬亭山,可以迅速改道追上。
敬亭山並不高,唐兵只圍住了山腳的幾處登山口,禁止閑雜人等靠近,一群佳衛跟隨上山。
山間濃霧繚繞,蕪雜的藤蔓纏石攀樹埋沒了小徑,寧采臣二人穿林越叢,不一會,彌散的濕氣便洇濕了襪底。
佳衛們停在山腰處,幾名親信和侍女隨新月步上山頂。
二人目標過大,寧采臣望了望山上的地形,轉對燕紅羽道:“你留在這裏,我上去看看,有機會就找新月說幾句話兒。”燕紅羽理解地點了點頭,並不異議。
藉著林枝石塊掩藏形跡,寧采臣慢慢接近了新月公主十丈外的大石后。“這塊碑大有來歷,雲根二字是李太白親筆所書。”新月站在一塊石碑前,幾名當地官員陪同解說,身邊跟着二名侍女和幾名侍衛。
玉容依舊清婉照人,新月眉間掩不住露出一絲憔悴,越發楚楚憐人,寧采臣偷望了幾眼,本是平穩的呼吸突地變得紊亂無比,差點喘不過氣來,心裏撲愣愣地亂跳,竟如初次見她真面時一般激動。
從石碑走過,“此處可有座公主墳?”新月突然發問,隨同的官員一怔,陪着笑道:“那是玉真公主墓,先朝就有了。”
“我想去拜祭玉真公主。”敬亭山上有座公主墓,安葬的是李隆基胞妹玉真公主。
為避公主婚嫁忌諱,當地官員儘力不提此事,那想到新月主動提出拜祭,官員們暗吃了一驚:“公主殿下,這可不太方便呀。”
新月淡顏答道:“同是一朝皇親,即然來了,就順便瞧瞧。你們若不方便,可以一旁休息,不用跟來。”不等眾官員說話,逕自從小徑走去,眾官員互瞧了一眼,沒奈何地遠遠跟着。
茂林修竹,一眼清泉汩汩滴滴,皇姑墳四周清靜幽謐。
列好香案供果,新月公主親點上香拜了三拜:“玉真先姑:你我同為帝王女,又**大唐一脈,請佑新月夙願得嘗,以佐家室。”
拜完皇姑,金喬覺四周望了片刻:“此處風景真好,我想在這歇一會。”侍女鋪上絲墊,讓她坐在一塊大石上,那些本地官員無意上前,就在遠處等候着。
山風徐來,松濤潺溪相應,天籟鳴奏,金喬覺睫閃如蝶,如有所思地吟誦:“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唉,這相看兩不厭的可真是敬亭山么。”一首詩**了幾遍,金喬覺幽幽一聲嘆息,痴然望向石碑:“有情如此,卻不能兩全哩。”
寫這首詩的李白性格傲岸不馴、縱情自適,唐皇先寵后廢。對李白才華極為賞識的玉真公主上書求情未果,甚至以公主名號相脅,未能挽回唐皇決意,后出家為道,不久香消玉殞,葬於敬亭山。李白雖知玉真公主的暗戀之情,卻不能亂棄糠妻,最後為玉真的一片赤心感動,玉真殞去后,李白七到敬亭山,嘆然留詩。
金喬覺**了幾遍,便停聲不語,秀眉輕顰,凝望着某處出神。這股尋思的神態寧采臣極為熟悉,心潮一震,再也忍不住那股相思凄苦,雙手分開竹叢,二個起落便來到皇姑墳旁:“公主。”
“啊!”寧采臣突然出現,金喬覺一怔,霍地站了起來,臉上神情又驚又喜。
尚未說話,二道尖銳的勁氣左右襲來,寧采臣只得倒退一丈外,“住手。”金喬覺喝止二名隨身侍衛。
“是,公主。”侍衛收了劍,低首退下。
寧采臣大踏幾步,啞聲道:“你…。”卻只說得一個字,便覺胸中千言萬語齊湧上心頭,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有眼中柔情似水,一**地湧向金喬覺。
金喬覺瞧他半刻,臉色漸漸轉為羞紅,低聲語道:“你來了。”
寧采臣怔然瞧了好一會,才吸了一氣,目光熾熱地道:“跟我走吧,不要做什麼公主了,名也好,利也好,我想和你快快活活地在一起;少年輕狂也好,書生意氣也好,如果沒有你,世上所有一切都對我不重要。”他說這話時,鼓足了勇氣話音仍是顫抖,顯然已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啊!”金喬覺又驚呼了一聲,二人心有情絲相系,卻一直難逾君臣鴻溝。沒想到這一次見面,寧采臣竟敢直述心意,金喬覺愕然望着他,臉上的紅暈悄然延到玉頸,人兒更是羞澀。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寧采臣一口氣**完,情深如訴:“看山是假,看你卻是千遍萬遍,我也不厭,直願能一直相看到老,一生一世如此。”
寧采臣一番話讓金喬覺心頭鹿兒亂撞,難以回應,“大膽狂徒,竟敢戲弄公主!”一名年長的侍衛怒聲喝罵,寧采臣言詞過了界。
金喬覺全身一震,神情瞬間數變,清了清嗓,喝道:“崔智薟,你退下。”
“公主。”崔智薟欲言又止,眼神焦慮不安。
“你退下。”金喬覺頓了一頓,又道:“我知道。”這名年長的侍衛是她族人,話中語意另有所指。
喝退侍衛,金喬覺避而不答,另問道:“寧采臣,父皇恩赦了你,你應知恩圖報,早日將功贖罪,為何還來江南虛費時光哩。”
方才的話竟如全說到了空處,寧采臣怔了一會才應道:“你的苦心枉作了流水,皇上出爾反爾,先說放了我,過了幾日又下旨要處斬我。”
“啊!”金喬覺掩口輕呼,臉帶驚色地問道:“那你又是如何應付了。”
寧采臣輕聲道:“越獄。”
眉梢一片愁雲襲來,金喬覺不無擔憂地道:“那你前來宣州豈不是很危險么?”
寧采臣舒眉一笑,朗聲道:“自從沒了官,反是一身輕鬆,從前看不透的事,現在想來,強爭也無意。看世間白雲蒼海,人生如隙,能找到一生至愛,我又有何所求,一顆真心無牽無礙,有什麼兇險可以擋我去路。”
寧采臣神態洒脫之至,放言無拘無束,重回了書生本性,漫聲吟道:“紅塵如一夢,痴情讓人老,他人說來他人道,我自逍遙對酒狂。”
說完這幾句,寧采臣莞爾一笑:“當日壽州樓上,你笑我后酒胡言亂語,你可記得?”
金喬覺應然點頭:“不錯,你當日喝了酒,便說什麼人要上天入地,真是好玩哩。”她嘴含微笑,神態已是輕鬆,想必在憶起當日相見情節。
寧采臣拍手笑道:“哈,確有其事!我願盡竭所能,親做一飛行神器,與你翱翔天際,同游天下清山秀水,共邀天涯賞明月,是何其樂哉也。”
言詞裏溢出一身的驕傲,寧采臣意氣風發,讓人悠然神往,“這—。”金喬覺遲疑着,有些拿不定心神。
一旁的崔智薟急聲道:“公主,你可不要忘了主母的話呀。”他見寧采臣說詞聲情並茂,新月已有打動的跡象,忍不住插嘴提醒。
“主母!”金喬覺倏地驚醒,神色猛然大變,向後連退了二步才立定身軀,臉色轉為毅然:“我奉皇父之命,要嫁與漢王為妃,這是兩國的交盟大事,豈能為兒女之情動搖。你走吧,我不會和你一起去。”
突如一記利刀砍在心上,寧采臣受創大痛下,連回話也哽啞了:“你為何這般無情哩,漢王妃位對你很重要嗎?”
痛色一閃即逝,金喬覺低眉合眼,語音更加堅定:“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負,故國之任在肩,我不能忘,全族之望在心,我不能讓!有此三任,兒女之**,新月從今天便絕矣!”
寧采臣驚然悟道:“你屈嫁漢王,忍辱負重,難道是為圖復國么?”金喬覺本是新羅公主,國亡後來唐棲身,時刻不忘故國家園,唐漢結盟后可望一統天下,再可出兵高麗收復故國。
路的另頭傳來喧噪聲,本地官員已懷疑此處出了事,開始走了過來,金喬覺吸了一氣,重重地道:“快走吧,你現是個逃犯,被抓只會多些麻煩,新月主意已定,不會為你所改。別讓家人擔心,早些離去吧。”
“起駕,下山。”話一說完,不再理會寧采臣,新月急步離去。
大群的侍衛下了山,卻不見寧采臣蹤影,燕紅羽等得焦急,一路尋來,找到小路盡頭的竹林,看見寧采臣一人木然自問:“她讓我走,為什麼?難道就為了一個虛幻的可能,就要放棄一切嗎?”
“寧大哥!”燕紅羽喚了幾聲,寧采臣仍是喃喃自語,過了一會突對她道:“你說,如果是你,你會怎樣做呢?”
燕紅羽不解地反問道:“什麼?寧大哥,新月公主剛才說了什麼。”
寧采臣凄然述道:“她要復國,所以嫁了漢王,以為能促二國結盟,先平定天下再借兵新羅!哈,世事難料,一切尚是未定之數,卻要委屈自己,為什麼!”
燕紅羽旁聽了此句,已猜出大概緣由,勸道:“寧大哥,金姐姐她這樣做,是不得已的苦衷啊。”
寧采臣雙手仰天,發出一陣苦笑:“苦衷?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哈!我看透了,她為何看不透,萬般皆可休,唯有情最真!”
燕紅羽默然無語,等寧采臣慢慢平靜下來,才道:“我們走吧,大哥還在家裏等着我們呢。”
寧采臣怔了半晌,突然吁了一氣:“走吧,也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從宣州北上,行了二日到了長江,過了江離萬劍山莊就剩了一半行程。
小城外的渡口,僅一艘烏蓬帆船擺渡,一次來回要經半個時辰,過往的行客聚在江岸邊的茶棚,等候帆船往返。
寧采臣二人來時正值帆船離岸,“寧大哥,吃點東西吧。”燕紅羽看看日頭正中,急行趕路,早間只吃些了乾糧,渡口無船,正好休息進餐。
寧采臣點點頭,隨手把馬系在茶棚外,一同進去:“小二,來幾個拿手菜,味道要弄好一些。”燕紅羽招手吩咐小二,寧采臣靜坐在窗旁,望着大江流水出神。
幾日來寧采臣心情鬱鬱不樂,少言寡語,燕紅羽知他心裏不快活,一路也沒發什麼小姐脾氣,還不時說些江湖趣事,以博一笑。
茶棚簡陋,用的是露天火灶,不一會炒了二碟家常小菜端上來,“寧大哥,這道菜是我親自指點做的,多吃一點吧。”燕紅羽殷勤地勸道,寧采臣訝然應道:“大小姐的手藝想必不錯,我嘗嘗。”
燕紅羽驕傲地道:“當然啦,我的手藝一流,色香味俱全,只比無雙姐差一點而已。”
寧采臣微微笑着,正欲答話,驀地,棚外傳來一陣嘻罵聲:“小娘子,跟我回去吧,包你有吃有穿,肯定比現在強上許多。”幾名男子的笑聲和女子的哭罵聲鬧作一團。
“怎麼回事?”燕紅羽愕然停箸,寧采臣也是茫然望向棚外,倒是一旁經過的店小二小聲接道:“是幾個當地的無賴波皮尋鬧,客官不要多事。”
“哦?”一聽有無賴尋事,燕紅羽登站起了身。棚外五丈處,三名男子拉着一名女子向前行,另有一名男子身形不便,尾隨眾人在地爬行,每挪一步便喊一聲:“阿秀~”那女子拚命掙扎,回應道:“相公~。”
燕紅羽柳眉倒揚,拍桌喝道:“太可惡了。”說完提劍出棚,攔住眾無賴去路:“放開她!”
那無賴見燕紅羽秀美,涎皮涎臉地道:“喲,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個更漂亮的小姑娘,正好,又來一個,免得大家不夠分。”
旁邊的無賴齊聲大笑,燕紅羽氣得臉色鐵青,拔劍指道:“閉上你的臭嘴,本姑娘今天好好教訓你!”
“原來是個有刺的妞,弟兄們,抄傢伙!”為首的無賴放開那名阿秀的女子,從路邊行商中抽出一根扁擔,“上!”
“看劍!”不理左右襲來的竹擔,燕紅羽冷冷一劍劈下,“嚓!”扁擔應聲斷為二節,劍光一閃,燕紅羽抽身退出丈外,輕易避開二邊的攻擊。
“呀!”二名無賴大喊一聲,追上前用力劈下。
燕紅羽臉現不屑,身形如燕,從二人中間擦過,“沙沙!”二名無賴頓變蓬頭亂髮,頭頂發簪被燕紅羽一劍削下。
那二名無賴先是一驚,接着惱色上臉,轉身欲發狠拼,卻見燕紅羽劍尖頂着另一人的咽喉,冷眉喝道:“蠢材!要我一劍削去你們的腦袋,才知道後悔啊!”那名為首的無賴極為狼狽,上衣被燕紅羽一劍劃開長縫,連下衣的腰帶也斷了,只得雙手提着長褲,又被劍尖頂着咽喉,對二人直翻着白眼。
二名無賴互看了一眼,知道碰上扎手人物,“噹噹!”竹擔扔到一邊,拔腿就跑,一派光棍作風。
“混帳東西,跑什麼!快來救我呀。”剩下為首的無賴破口大罵,燕紅羽瞧了又氣又好笑:“救你?他們倒是挺聰明的,不然一塊留下來給本小姐跪着。”
“姑奶奶,饒了我吧,小人一時糊塗,下次再也不敢了。”那名無賴急忙改口求情,見風使舵。
燕紅羽哼了一聲:“饒了你,若不是本小姐出面,你會放了那女子?!”
“小人是色迷心竅,女俠教誨有方,如雷灌耳,小的聽了痛心疾首,以後洗新革面,一定重新作人,請女俠高抬貴手,放了我吧。”那無賴看似目不識丁,這幾句告饒的話說朗朗上口,想必平日裏經常使用,說得滔滔如流。
燕紅羽聽了更覺此人油滑,喝道:“一幅小人媚相,跪在一邊去。”用劍尖一指,那無賴只得在路邊跪下。
那名阿秀的女子抱着男子一邊低泣,燕紅羽近前問道:“這位大嫂,剛才發生了什麼?”
阿秀雖面容沾滿塵土,但仍可看出原先有幾分姿色,才惹來無賴注意。燕紅羽一旁發問,她只是哀哀地哭着,旁邊圍觀者中有人道:“他們是淮北鬧兵荒逃過來的人,這男子是她的相公,路上得了腳疾,又沒錢治,已經待在這兒幾天了,全靠過往的客商救濟幾個錢充饑,唉,真是可憐啊。”
那男子氣色極差,雙腳糜腫如球,連鞋都不能穿,幾處潰爛的皮膚散發著一股惡臭,讓人避之不及。
“欺侮如此弱小,實在可惡,必要小懲!”燕紅羽將事況瞧得分明,轉身劍尖抖然電閃。
“唉呀!”那無賴慘叫一聲,二隻耳朵同時掉在了地上。
燕紅羽聲色俱歷地喝道:“你這混帳東西,好生聽着!本小姐是廬州萬劍山莊的大小姐,以後只要這對夫婦有一丁點兒麻煩傳到了我耳中,我必來此地取你狗命!滾。”
那無賴抱頭就跑,燕紅羽取出一錠銀子遞到那女子身邊:“這二十兩銀子,你拿去給相公治病,治好了好上路。”
阿秀接過銀子,顫聲道:“謝恩公。”謝完便抬頭對茶棚喊道:“店家,請拿碗粥來,我相公一天都沒吃了。”
一旁觀者搖頭嘆道:“唉,他的腳壞成這樣,就算有銀子也未必治得好。”
另一人也道:“晚了,說不定過幾腳上的毒氣攻心,連命也沒了。”
阿秀聽了,悲中從心來,又抱着男子痛哭,燕紅羽怒叱道:“你們這些人,怎麼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別人旅途有難,應及時攜手相助,你們反倒一邊說起風涼話來。”
眾人頓時啞口無言,“你相公病成這樣,很難治好,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旁邊突有人插問道。
燕紅羽聽了更怒,那有勸人分手的事,轉頭一瞧,卻是寧采臣不知何時來到人群中:“如果你離開他,最少可以保你自身無憂啊。”
阿秀哽咽了半晌,才道:“夫妻本是三生緣,他有難,我怎能一走了之。小婦人雖未讀過多少書,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這時茶棚小二端過一碗粥來,阿秀接過碗,用勺一口口地喂那男子,男子一口口地咽着,眼裏淚光閃爍。
寧采臣瞧了一會,挨到燕紅羽身旁:“還有多少銀子?”
燕紅羽聽出寧采臣的話意,默算了一會道:“回萬劍山莊五十兩就夠了。”取了一錠大銀放在身,其餘的一起連包袱推到阿秀身前,“這是我大哥決定給你的,你雇輛車,到城中找大夫看治,最少也要將病情控制下來。”
包袱里銀兩有二百多兩,阿秀忙放下碗,對二人磕下幾個響頭:“小婦人謝謝二位恩公大恩大德,只要有生能報,必到廬州萬劍山莊致謝二位。”
那男子撐着上身也伏拜下來,寧采臣一把拉住他:“免了。”
那男子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咳了一聲道:“恩公,我有一事相求,可有筆墨?”他見二人氣度不凡,定是讀過書的人,所以才出言相求。
寧采臣一怔,猜道:“你身體欠佳,有什麼書信要我代筆?”
那男子喘了幾口氣,才道:“我要寫封休書。”
“相公!”阿秀悲呼一聲,扯着那男子的衣袍:“不要啊,不要休我。”
那男子凄然應道:“阿秀,我想過了,如果我不行,你還可以改嫁他人,不要為我葬了一生。”
阿秀大哭道:“今生即為夫妻,便是一世夫妻,生不能棄,死不能離,相公,你若是休了我,我便不活了。”
那男子也是淚流滿臉:“阿秀,就算能治好,我也是個廢人,你讓我休了你吧!”
“不!”阿秀堅決搖着頭,二人爭執不下,倏地抱成一團,放聲痛哭,這對夫婦真情流露,感人肺腑,寧采臣怔怔地瞧着,百感從生。
“啊!”寧采臣突地發出一聲大叫,雙手扒開人群,燕紅羽愕然回望,只見寧采臣越跑越快,沿着驛路拔腿狂奔而去。
胸中的悔意山洪般暴發,寧采臣一口氣跑了數里遠,直累得喘不過氣,才扶着路邊的樹停下:“我連個婦人都不如!連個婦人都不如!”腦中的**頭象是一把尖刀在身上穿千百個透孔,寧采臣痛苦難忍。
金喬覺為復國可以割捨真愛,自己是一受挫折便輕易敗退,那些相聚時的真心真情,就這麼輕輕地抹去,如同拭去銅境上的浮塵。
心裏愛着她,行動上卻不如一個小婦人領悟的至愛深沉,連她都知道有難不能輕離,自己在金喬覺忍着國讎家恨,不敢面對自己真情付出時,卻轉身離去;如果是真愛,為什麼當時不能堅持,那怕是再試一次,也許就是多一次。
“寧大哥。”燕紅羽沿路追上,寧采臣緩緩抬起頭,目光中射出無比的堅定:“我要再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