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牢重獄
急行一天,渡過長江便是金陵的府界,李征古押着寧采臣到了城外數里的市集,“先休息二刻鐘,正午前就可以趕到京城。”眾人來到路邊小棧進食,押車的大漢請示道:“大人,可要給點食物。”
李征古望了一眼籠車,撇了撇嘴:“瞧他這副倔相,餓他一天還算便宜了,不用給他吃的,喂些水就行。”李征古暗中授意下,押送者故意折磨囚犯,昨日一天行程未進食水,寧采臣嘴唇乾裂發白,依舊咬着牙,一句話也不說。
“是。”大漢取過水囊,走到籠車前:“張開嘴!”
寧采臣神色冷然,目光投向前方,彷彿沒有聽到一樣,“媽的,還是個倔驢子!”大漢呸了一聲,伸手將水囊從牙縫裏塞進去,另一手抓住犯人頭髮,硬灌了起來。
“停!”李征古突喝止了大漢,抬瞧打量天色,快近正午,“差不多了,動身吧。”
眾人起身上路,行到鎮外行人稀少時,“來人。”臉上閃過一道陰冷的笑意,李征古尖聲道:“剛才給你水不喝,這會就讓你喝個夠!”
“喂葯。”李征古掉頭甩過來一句,身旁的大漢取出藥粉和水一起灌,“唔唔~”寧采臣強烈地搖頭反抗,大口吐出灰色葯未,酥骨散的滋味確實難受,全身無力的狀況要一天後才有所緩解,再喝一次就象受了一次大刑。
藥粉在撞動間灑了大半,負責灌藥的大漢有些惱羞成怒:“剛才象個死人,現在你倒有勁了。”
“啪啪!”大漢說著左右開弓,二記耳光結結實實地打在寧采臣臉上。
“呸!”寧采臣狠狠地反呸了一口,嘴角流下一縷血絲。
大漢來不及防,恨恨地抹了一把臉,怒揮老拳,“算了,那葯勁強得很,加服一次過量也不好,快把啞葯喂進去!”寧采臣竭力反抗,耽誤了好一會功夫,李征古皺攏了眉頭,有些煩燥地道。
“是。”大漢應聲取出藥丸灌下,上了啞葯就省事許多,算算藥效發作時正是進城途中,以免京里被人看出破綻。
“快走,先行出發的快馬此時應報知陳大人了,我們快些進城去。”待葯喂下,李征古揚鞭催行。
行了半個時辰,看見了金陵府的城門時,前方塵頭揚起,一隊官兵迎來:“李大人,下官奉陳大人之命來接大人進城。”
是陳覺樞密使派來的戶兵前來護隊,李征古點頭令道:“好。此人系朝中要犯,你們好生護着,不要閑雜人等衝上來誤事。”
“是。”唐兵在囚車兩旁護衛着,進了金陵城的主道,沿途行人紛紛停步觀看,對着囚車指指點點:“這就是殺害武衛將軍的奸賊!”
“聽說收了吳越國的銀子,有幾十萬兩啊!”幾名民夫聚在一起,交頭結耳地談論,旁邊一名皓首銀髮的老者也顫巍巍地舉指罵道:“這個奸賊,毀我大唐重臣,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賣國賊!”旁觀者的罵聲此起彼伏,象尖刀一般刺在寧采臣心上。
“打呀!打死他!”數名無知的小童跟在隊列后,不停地對囚車投擲石塊,“啪!”一塊飛來的尖石正砸在了額頭上,寧采臣只覺額頭一熱,鮮血順着臉頰流下。
囚車經過東門集市,那些不知實情的菜農鄉婦高聲唾罵,將手上的爛菜、臭蛋對着囚車砸過來,黃黃綠綠,臭不可聞,護衛的唐兵皆視而不見,任市民污辱。
蒙冤受恥,卻不能辯白一句,寧采臣又羞又怒,一股難言的悲傷與憤怒在胸內交織炎涌着,就似地底萬丈下的火山,縱有熔金煉岩的熾怒,仍是無處可泄。
李征古安排囚車正午進城,就是有在公眾場合前大肆羞辱之意,陳宋一黨提前散佈謠言,以假混真,那些無知的民眾痛責寧采臣,正好達到已方的佈局效果。
屈辱的淚水和鮮血混在一處,流到嘴角里,又苦又澀。“國賊!”“殺人犯!”一句句痛罵撲面擊來,寧采臣只有狠咬牙關,默默地承受着。
“哥!”路邊突然一聲驚呼,寧采臣似被人打了一記,霍地抬起頭來,透過模糊不清的視線,一個俏麗女子詫異萬分的表情映入眼帘。
路邊觀看的人群中,寧無雙半掩着嘴,顯得十分驚慌失措,兄妹再見時已是籠中囚徒,“啪!”寧采臣剛扭過頭,一枚臭雞蛋飛砸在額頭上,腥黃的汁水濺流了半邊臉。寧無雙身軀形頓時一顫,瞧着寧采臣被眾人污辱的不成樣子,心頭倏地一燙:“哥!”雙手向前拚命地扒開人群,要衝過去,身旁的男子一把拉住她:“不要莽撞。”
燕驚虹一手護住無雙,一邊向寧采臣喊道:“我相信你的清白!”話不在多,一句真心。燕驚虹深知寧采臣為人,非正道來的錢財決計不會索取,正如其人奇特的個性。
僵硬的脖頸用力地點着,寧采臣用一隻眼瞧了瞧寧無雙,她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心裏一片愧然,又轉過去望着燕驚虹,眼珠指了一眼無雙,又注視了燕驚虹一眼。燕驚虹會意地舉起手,高聲應道:“我會照顧好無雙!”寧采臣釋然露出苦澀的笑容,望着無雙的淚眼模糊,緩緩地搖着頭。
囚車轔轔地前行,寧無雙尖叫着,揮着手,從人群后跑了幾步,寧采臣竭力扭過頭去,想要多看幾眼,卻被扔來的各類臟物擋住了視線,只聽見無雙凄涼的呼叫一聲連着一聲,令人揪心裂肺。
頹然地閉上眼,任乾涸已久的淚腺再度湧出熱淚,寧采臣悲從心來,難以自控:“為什麼我一心盡忠報國,卻落到如此地步?難道,世界全是黑白不分?”
寧采臣心緒大亂,自悔自責,竟不知自己來唐國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
囚車押到天牢,有樞密使隨隊押解,掌管獄事的典吏不敢怠慢,將寧采臣重銬鐵鏈枷身,挑了一間左右無人的單人牢鎖住。
一堆發黃的稻草稀稀地散在牆邊,欄內有一股不知什麼東西發霉的味道,混在馬桶的刺鼻氣味里,是說不出地的難聞噁心,李征古瞧了倒在牆邊的囚人一眼,捂着嘴道:“這地方簡陋,嘿嘿,寧大人就委屈一宿吧。”
寧采臣倦在牆邊一動不動,李征古轉對隨後的獄吏道:“明日皇上親自殿審,你們要好生看住。”
“大人請放心,我們一定把他看好!這兒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聽着典吏的阿諛奉承之語漸漸遠去,寧采臣輕吐了一口氣,抬頭望着牆上的一尺鐵窗,窗外一片陽光稀稀地漏下雲層,半明半暗,似不能擋住冬的寒意,只過了片刻便縮進了雲層,天色漸轉陰冷。
廊道上傳來腳步聲,一直房前停下,有人在柵欄外喊道:“寧采臣。”
寧采臣扭過頭,二名獄卒抬了一桶水放在柵外,惡聲惡氣地喝道:“寧采臣,過來洗一洗!”
另一人接道:“剛才李大人吩咐過,明天你要見皇上,這種臭模樣要好好洗一洗。呸,還要害老子動手么?!”
丟入監牢時,酥骨散和啞葯的藥效均未退,寧采臣只能抬抬手或動動腳,不能走動,也不能言語。那二名獄卒罵了幾句,見寧采臣沒有響應,頓時火起:“媽的,給你小子好看。”欄上鐵鎖哐啷陣響,“嗵!”進來便是一桶水迎頭澆下,冰水頓時浸透了單薄的棉袍。
冬日水寒刺骨,不一會寧采臣便凍得嘴唇烏紫,渾身發抖,那二名獄卒哈哈大笑,又抬來一桶水,將寧采臣架到了桶邊,惡狠狠地道:“要大爺們伺候你,是吧?”二人抓住寧采臣的頭按入桶中,“好,舒不舒服啊。哈哈~”一邊大聲嘲笑一邊用力按着頭在水中來回刷盪,一次次按下,拉起。
突地一聲大喝傳來:“住手!”二名獄卒只顧盡興折磨寧采臣,卻沒看到牢中已進來了一群人。
為首者王冠錦袍,威怒不可止,“還不快參見燕王!”有人大聲喝道,跟隨者均着宮中的待衛服飾,二名獄卒嚇得一哆嗦,忙趴到在地。
“下官教導無方,請燕王恕罪。”瞧着燕王神色不對,一旁的典吏也嚇得跟着跪下。
不理地上的磕頭蟲,燕王快步來到桶邊,扶起寧采臣道:“本王來晚一步,讓寧學士受苦了。”身邊的衛士也上前扶住寧采臣。
薄袍濕透,雙手感覺到寧采臣傳來陣陣的寒意,燕王眉頭皺攏,怒聲喝斥道:“天寒地凍,竟用冰水上身,難道不知這樣會弄出人命來嗎?!該死!”
那二名獄卒連連磕頭:“燕王恕罪!”
“你現在覺得怎樣,來人啊,快替他換了衣。”不等寧采臣回答,燕王吩咐左右準備衣物,又轉地來繼續詢問:“那李征古是怎樣拿下你?柴將軍是怎樣一會事?”寧采臣只能搖頭,仍是不答話,燕王不禁有些生疑:“你病了么。”
寧采臣張開了嘴,哆嗦着舉起手,“啊啊”地指着口,語不成音。
燕王登有所觸動,沉聲喝令左右:“快來人看看!”
跟隨待衛中有懂行道的人上來檢查了片刻,回稟道:“寧大人象是被人下了啞葯,這會藥效還沒過,所以不能言語,我這就派人去取解藥去。”
“什麼?還上了啞葯!無恥!”燕王聽完實情,怒不可竭,連罵了四五聲,轉眼瞧見地上請罪的三人,冷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寧采臣尚未定罪,還屬朝廷官員,你們以下犯上,還想要腦袋嗎?!”
那三名獄吏嚇得膽都裂了,磕頭如雨:“燕王饒命啊~”
燕王冷冷地瞧了半天,待這三人磕得頭破血流,才道:“典吏治下不嚴,掌嘴二十。”
那典吏忙應道:“謝燕王不殺之恩。”燕王權重京都,殺個小吏如捏草蟻,典吏聽到此句,方知一條小命保住了。
幾名唐兵進來,架着典吏出去受刑,聽着門外的慘叫聲,燕王轉對二名獄卒道:“你們二人虐待朝廷官員,雖不足死罪,活罪卻是難饒,自個掌嘴!”燕王一聲命下,二名獄卒只為求命,甩開膀子使勁向臉上摑,“啪啪!”清脆而響亮,那典吏受完了刑,咧着大嘴進來跪在一旁,偷眼瞧見二名獄卒已打得臉腫皮破,燕王仍是冷若寒霜般地瞧着,一點收手的意思也沒有,直嚇得眼皮亂跳。
燕王背着手在牢欄前踱來踱去,等到有人取來解藥,讓寧采臣換下了濕衣,額頭上的傷口也順便敷上傷葯。“寧采臣不材,又讓燕王擔心了。”過了一會,解藥生效,寧采臣可以開口講話,撐着身體拱手行禮。
“滾!”燕王別邊臉去,沉臉喝了一聲,三名呆跪的獄吏如釋重負,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略放緩了表情,燕王沉聲道:“昨日下午便有快報到京都,說李征古拿了你通敵的鐵證,還說武衛將軍也被你殺了,此中實情究竟如何,你慢慢道來,一字也不許有誤!”
寧采臣賣國求榮,殺人潛逃,此案傳到京師,朝廷上下震驚,唐元宗頒下聖喻要親自殿審此案,事關當朝二派權勢消長,各方均是布足了準備,事實經過真相均要第一手資料,好為已方作證。
“事情全是李征古一手遮天的詭計。”寧采臣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述說一遍,燕王一旁眉頭越皺越緊,偶有不明處就讓寧采臣重述細節。
詳詳細細地說了小半個時辰,寧采臣最後請罪道:“寧采臣一時不慎,未能將贖金及時呈上,所以才遭了今日的牢獄之災,請燕王明察。”
“唉!你好糊塗啊!”燕王恨恨地捶手嘆息,原地來回急踱了幾步,霍地停下:“整件案子壞就壞在這二十五萬兩銀子上,柴將軍死得真是冤枉!”
寧采臣更是慚愧,又賠了一禮:“寧采臣年輕識淺,被奸人誤用,如今落得賣國罵名,還累及燕王操心,請燕王治寧采臣瀆職之罪。”
瞧了寧采臣一眼,燕王強行靜下心來,吁了一氣,擺了擺手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那陳覺和宋齊邱二賊豈是輕易認輸之人?這次倒提醒了本王,應早作準備才是。”
常州大捷時諸人談笑風雲,今日卻物是人非,寧采臣禍及牢獄,柴克宏痛折於奸手,轉**到此,燕王立現出一股怨毒的神色,咬着牙道:“好個李征古,膽子可不小!為了顛倒黑白,這等毒手也敢下,看來陳宋一夥已經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了!”
六王李煌公開聲言退出皇位人選,燕王身貴為太子,又大勝吳越,朝中聲勢無人能及,唐元宗身體不佳,若真的全朝議事傳位,燕王順勢登基,應是陳宋一黨下台時。好不容易抓住寧采臣失錯的救命稻草,陳宋豈能輕易放手?
“寧學士入獄一案,他們是有備而來,不好應付呀。”眾親信小聲私語,來回走了幾步,燕王沉思道:“明日殿審,便是這伙狗官爪牙盡出之時,我們要小心應對,不可失了分寸。”如若讓陳宋一黨定下寧采臣大罪,則累及燕王用人不善惡名,不但失去寧采臣的力助,還要被皇上責怪,陳宋一黨則會進一步勸說唐元宗另立他人,才有朝局上翻身的機會。
動一發而牽全身,陳宋一黨走的是藉機逼宮招法,寧采臣凜然挺身道:“有皇上親斷此案,寧采臣決不退讓,力與李征古金殿一辯真偽,若局勢發展不利,寧采臣也絕不拖累燕王。”
燕王搖搖頭,目光落在灰暗的土牆上,過了一會,象是自言自語地道:“真是到了那一步,形勢不是我們所掌控得住。”
眾人無語。朝政交鋒如同戰場博命,一着落敗,累及全局。
“哈~”燕王突地長笑一聲,轉過身來目中神光大盛:“他們既然找上門來,又何嘗不是一次冒險,若是敗了,本王定讓他們生不如死!”
大步走到寧采臣前,燕王半問半述地道:“你當日常州放人,旁觀證人應是不少,這條罪名倒是不怕,父皇震怒的是李征古所說謀殺大罪,尚缺有利的證物,你好好想想,當日還有什麼證物可用?”
寧采臣恨聲應道:“李征古心腸狠毒,為了斬草除根,當場將武衛將軍的二名親兵也一同殺了,不留一個人證。”
“果然如此,我已有所預料。”燕王吸了一氣,拍額道:“咋晚聽說此事,馬上派人傳信到烏衣,將當時去過現場的證人,挑出幾個心細之人,再百里加急地趕回來。”
“只憑一張嘴,不可能掩飾得天衣無縫,我就不信找不到李征古佈局留下的破綻。”燕王微微一笑,轉言道:“你好好休息,明日朝上再說。”
目光同時掃過污穢不堪的牢間,燕王微露歉意:“唉,這次柴將軍意外身亡,父皇聽了甚怒,多少有些遷怒於你,所以還尚未定罪,竟同意先押你在天牢。”
寧采臣感激地道:“能在皇上面前有申冤的機會,寧采臣已是感恩不盡,那裏還敢奢望什麼。”
燕王微微頷首,揚聲道:“喚典吏進來!”
典吏提心弔膽地進來聽命,“你小心聽着,若是讓寧學士着涼生病,耽誤了明日的殿審,你們就自個把腦袋提來吧。”燕王臨走前冷冷地甩下一句,典吏嚇得面如土色,連聲應是。
大牢裏升起了火盆驅遂寒氣,獄吏替寧采臣取來棉袍,又燒了碗薑湯送上,典吏更是一夜都未睡好,比犯人還要緊張,三番二次地來看寧采臣。
天色朦亮,一隊刑部衙衛提人,大約是聽了昨日燕王發怒一事,衙衛言行間對寧采臣的恭敬的很,象徵性地鎖了枷栲,到了午門外的御道等候。
朝事過了半個時辰,金殿外傳旨:寧采臣上殿。
衙衛們開了枷鎖,寧采臣走了幾步,彷彿都踩在了浮沙上,四肢酸軟無力,就連腳踏實地的感覺都有些不真實,酥骨散的余效未清,人只能慢慢邁上了金階。
金殿兩旁的朝官如林,眾人齊視今天的中心人物。
此案震驚朝野,幾名平日恩准可以免朝的供奉級元老也在列觀看,一頭白髮的太傅宋齊邱還得了唐元宗恩賜專座,而六王李煜卻不在朝事之列,事關兩派爭鬥,他是退觀后變。
寧采臣在大殿中向唐元宗行下禮:“寧采臣參見皇上。”
官員們噤聲注目,金殿裏靜靜悄悄,過了一會,龍座上一個微弱的快要斷掉了聲音傳來:“樞密使李征古指證你叛國潛逃,收金殺人,你可有話說?”
才二月不見,怎麼唐元宗的身體好象更加虛弱,前次不是聽傳旨的朱俊說皇上病退余清了嗎?寧采臣微微一怔,低頭應道:“回皇上,這二項大罪均系李征古嫁禍於我,寧采臣清清白白,從未做過對不起大唐的事,請皇上聖察。”
龍座旁的太監接着喊道:“樞密使李征古。”
李征古應聲站出:“回皇上,寧采臣滿口胡說,臣指證他通敵賣國皆有鐵證,請皇上過目。”
“呈上來!”仍是旁邊的太監視唐元宗手勢傳話。
二名御林軍士捧着包袱和大陽劍上殿,旁邊的太監接過呈送唐元宗,大陽劍是天外神鐵煉成,份量沉重,二名太監抬着才能上去,“這包袱是寧采臣隨身攜帶之物,內有私人印簽一枚,二十四萬兩銀票和千兩黃金是吳越國的贓款,那柄重劍便是殺人兇器。”
待唐元宗看完證物,寧采臣接着道:“皇上,請聽為臣解釋。”於是將當日常州城外放人情形再度重複一遍,唐國與吳越交換戰俘雖不多,全是權貴身份,寧采臣把的贖金原由說得明明白白:“當日我不知吳越王身份,才勸崔氏一族以財物救濟災民,此事皇上要是責怪,就請罪及寧采臣一人,寧采臣願意認罪。”
“但是,賣國一說純屬有人誣陷,樞密使大人說殺害武衛將軍的兇手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寧采臣轉指李征古惡意行兇,“皇上,寧采臣一派胡言。”李征古不慌不忙地道:“常州之戰大捷全系太子神勇,力破敵軍,我軍勝勢已定時寧采臣私放吳越王,是與敵軍首領故作的一場戲,乃是不得已而為之,臣等接到密報,經多方查實,才下文提拿。”
先一句話將常州大捷報到燕王名下,李征古一語帶開寧采臣的守城之功,再接着道:“寧采臣當日百般狡賴,騙得柴將軍的信任,當晚卻偷偷出營,被柴將軍發現,就起了殺人之心,臣等連夜趕路正好遇上,才讓這廝沒有逃掉。殺人的凶名有血衣和當時的眾人見證,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請皇上聖察。”
“父皇,兒臣有幾句話想問李大人。”燕王向唐元宗行了一禮,得到應允后道:“李大人,你說寧采臣殺人,有誰當場見證?”
李征古道:“我們趕到時,寧采臣已經得手,臣等屬下皆可見證。”
燕王補上一句:“那就是說,除了你李大人帶去的親信,就沒有外人看見了?”
雙手一抱,李征古言之旦旦地對天道:“臣等屬下皆是大唐官員,句句是實。”
燕王不與置否,又問道:“當日查看傷口的仵作是什麼人?!”
李征古道:“數百官兵和臣等均仔細看過,傷口確系這把巨劍留下。”
燕王冷冷一笑:“那就是說,沒有專業的仵作看過?”
聽出燕王的話意,李征古面帶肯色地對唐元宗道:“當日百人在場,均可指證兇器就是寧采臣的佩劍。”
“那人呢?”燕王又問了一句,李征古忙道:“要傳臣等屬下嗎?已在午門外候着了。”
“不!我要當日在場的唐兵。”不理李征古的訝色,燕王轉過身來高聲請道:“另請父皇聖喻,派仵作來驗明公證。”昨日聽寧采臣說完事情經過,燕王府幾名智囊連夜做好應對方案,現場應還有遺留下的蛛絲馬跡。
“皇上。”正樞密使陳覺關鍵時刻終於現身,道:“寧采臣假以救災為由,實收贓銀是實,只是事情敗露才轉而言它,當日有數百人作證,殺人叛國,人證物證都在,鐵證如山,不容抵賴。這等卑鄙小人,胡言亂語,倒打一耙,以圖混淆視聽,請皇上速下聖旨,將這小人推出午門處斬,以祭柴將軍在天之靈!”
燕王側過臉,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從烏衣到京都,不過一百餘里,我前日已經派人去了,最多耽誤二天時間,就有查驗報告上來,到時再說也不遲。”
陳覺反問道:“燕王是不是認為,此案立證不足?下官以為,對賣國奸賊,目前的鐵證足以斷案,理應速以極刑痛懲,殺一敬百!”
燕王冷下臉來,反叱道:“陳大人,寧采臣守無錫,破碩豐,立下的戰功豈能一句抹殺。本王的意思是即不能放過國賊,也不能憑一面之詞冤屈忠良!”
陳覺裝着沒聽出燕王的喝叱之意,仍是作出恭順的樣子:“太子殿下,我聽聞無錫棄守也是寧采臣的主意哩!試想不戰而退,把我國疆土供手讓人,這已證明他原就有通敵之意,最後在吳越兵困常州時,他又深夜外出,不知所蹤,然後在我軍大勝時又借口放了吳越王!最後暗殺了武衛將軍!燕王一番識才之心,卻成了姑息養奸啊!”陳覺一番說詞,顯然對寧采臣的形蹤了如指掌,把寧采臣不遵常理處,統引指為通敵之嫌,一些不明寧采臣為人的大臣,聽了甚覺有理,連連點頭。
朝列中有人悄悄私語,顯然已被陳覺的說詞打動,樞密使也是越說聲音越大,最後上前一步,勁聲仰對龍座稟道:“皇上!種種跡象表明,寧采臣確與吳越國有通敵之情!又殺害了武衛將軍,罪不可赦,請皇上定奪!”
“陳愛卿所言有理。”爭辯了半響,唐元宗此時終於有了表態。
枯瘦的太傅也適時撐起身來稟道:“皇上聖明!凡大奸大惡,無不極善掩飾之能,寧采臣偽行忠烈,實則賣國求榮,如今真相大白,應速速處死,告慰柴大人的英靈。”
燕王聽了大急,忙道:“父皇!寧采臣棄無錫是兒臣事先同意,常州深夜外出,也是因有敵方放毒,這些事況全系巧合,並非與敵國交往。”
唐元宗發了話,陳覺心情大定,接上燕王的話道:“呵,燕王愛才若渴,雖寧采臣有些嘩眾取巧的雜藝,但並非棟樑之材,燕王是一時受了蒙蔽,皇上不會責怪於你。”
陳覺話里暗射燕王是想力脫干係,才來保寧采臣無罪,燕王怒形於色:“本王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並非三歲孩童,知道怎樣辨別忠奸,要你來多管閑事!”
“臣不敢。”陳覺做出惶恐姿態,低頭請罪。
“翼兒退下。”唐元宗出言喝止,燕王忿忿地退在一旁。
“寧采臣。”唐元宗直傳當事人,等寧采臣應了一聲,才問道:“棄守無錫,夜出常州,私放越人,這幾項可有此事?”
寧采臣低頭道:“是臣膽大妄為,這幾件事雖然是自作主張,但全是為了唐國着想,不存半點私心,皇上如有責怪,寧采臣願意承擔罪名,唯獨殺害武衛將軍一罪,非臣所為!”
“夠了!休要再花言巧語來唬弄朕,你果然是國賊!你進宮除妖,只為了接近皇兒,好為日後賣國求榮,以大唐江山來換一已私慾,其心可誅!”唐元宗喝了一聲,接着一項項地數落寧采臣的罪名,不給寧采臣半點分辯餘地,寧采臣又驚又怒,抬起頭來,見唐元宗臉色緋紅,氣若哮喘,說幾句便要停下歇一氣,象是有人掐住了喉管,非要一氣說完不可,面容極其怪異。寧采臣又是一驚,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唐元宗的聲音變得高亢而尖銳,又似一個老婦人在喋喋不休地叫罵。
一番長篇大論后,象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唐元宗癱靠在龍座上,身旁的太監貼聽嘴語:“皇上有喻,將寧采臣收至天牢,不日待斬!”
“父皇!”沒有理會燕王的驚聲挽留,幾名待女扶着唐元宗退入殿後。
“退朝~”兩旁的太監高宣朝號,帶刀待衛將寧采臣帶下,交付刑部衙衛押到天牢。
“鐺!”鐵鎖聲一重重地遠去,寧采臣又跌坐枯草堆上,腦子裏一片亂嗡嗡地響,望着窗外尺許的天空,那陰陰沉沉的雲朵彷彿是一塊塊重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唐元宗金殿定案,結局令人無法接受,連最後的申辯的機會都一語否定了,難道自己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一腔熱血換作了不白冤屈?!
寧采臣突地搶身抓住鐵欄,拚命地搖喊着:“我沒有錯!冤枉啊~”
“冤枉啊冤枉啊~”廊道上響起囚犯們的陣陣鼓噪聲。
“不準吵!”獄卒大聲地喝叱眾犯人,一名老卒走了過來:“寧大人,朝廷上的判決,我們決定不了,有什麼冤屈請向其它大人們申訴吧,這會叫喊是沒有用的。”老卒熟知世故,寧采臣是燕王所屬,雖已定罪,話里仍是客氣得很。
寧采臣又擂又喊地叫了半響,此時聽到這幾句話,心頭一涼,手腳頓時軟了下來,“嗵!”順着鐵欄無力地坐在地上,眼淚不爭氣地流下臉頰。
從淪落時空起,沒有一刻象現在這般覺得孤苦無依,一個人的力量在國家社會面前,顯得多麼渺小,一相情願地去變革歷史,卻被當朝權貴們肆意玩弄。
“有人探監!”不知過了多久,廊道外有人喊話。
門鎖噹啷地響過一會,長廊外傳來一串腳步聲,寧無雙和燕氏兄妹前來看望他。“哥!”寧無雙小跑着撲到了鐵柵欄旁,“無雙!”寧采臣剛吐出二個字,頓覺嘴裏一陣發苦,再也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這樣?哥,你犯了什麼罪?”寧無雙仰起臉注視着大哥蒼白的面容,才隔了一日,寧采臣額邊又多了幾分憔悴。
寧采臣眼角發濕,滯聲道:“大哥對不起你,沒讓你過上幾天好日子,本來想做個大官,好回去光宗耀祖,沒想到卻成了死囚。”說到這裏,寧采臣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以後大哥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自已。”皇上的判決已定,自己是難逃一死,寧采臣心裏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無雙,原想立下不世偉業,造福世人,全成了欺世罪名,累及了親人。
寧無雙來時兩眼通紅,想必聽到噩耗時就痛哭過,此刻寧采臣一語未完,眼淚一顆顆地流了起來:“哥~,我們不要做官,也不想發財,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們這就回老家去,找一塊田,好好地過日子,好不好?”
鼻樑里湧出一陣酸酸的感覺,寧采臣長吸了一氣,仰首望向牢頂,強行忍下將要流出的淚意,一手抓住信欄干慢慢站起來,雙手抱成拳,對一旁的燕驚虹行了一個大禮,肅聲道:“燕兄,你我兄弟一場,我妹妹就拜託你了。”
燕驚虹也還了一禮,慎重地答道:“你放心,有我燕驚虹一口氣在,就不會讓無雙妹子吃苦。”
寧采臣欣然一笑:“好,我寧采臣除了放心不下這個妹子,世上也就無什麼牽挂了。”這聲笑卻笑得極苦,僅在臉上露出一個笑意,半點聲也發不出來,
“不!”寧無雙尖叫着,拉着寧采臣的衣袖,一疊聲地泣道:“我們去找燕王,他不是很賞識你的嗎?對不對,有他幫忙,你一定可以出來。”
寧采臣緩緩搖了搖頭,無恨憐愛地注視着寧無雙:“你們不要操心了,朝中的爭鬥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燕王殿下現在也苦惱的很,我這一次犯下的大錯,連累了不少人,是我的錯,就讓我一人來承擔吧。”
最後的希望破滅,寧無雙放聲大哭,寧采臣不忍再看,側過臉來,又望着燕紅羽遲疑了了一會,還是下定了決心走過去,伸出拇指作屈禮狀,又輕輕地說了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燕紅羽全身一震,張了張嘴唇,卻沒吱聲,最後才點了點頭:“我會和她說的。”
一切盡在不言中,二人心意相通,均知道對方意思,寧采臣還以微笑:“謝了。”
寧無雙哭得淚眼婆娑,燕驚虹勸止不住,寧采臣見了搖搖頭,又走到無雙身邊蹲下:“無雙,不要哭了,人終究難免一死,我從小便入學堂,在媽面前少盡了許多孝道,這次便折算提前補上吧。”寧采臣強作輕鬆之態,寧無雙聽了更覺身世凄苦,低頭痛哭。
心裏雖痛到極處,卻仍是用盡全力忍下,寧采臣一手抓住無雙的肩頭,喝聲道:“無雙,你聽着,大哥要你好好活下去,記着,大哥在泉下會看着你成家,生兒育女,百年終老!你若是不開心,大哥心裏也會不開心。”
又用力搖了搖肩,待寧無雙抬起頭,寧采臣放低了聲音,沉重而又緩慢地道:“答應我!”寧無雙咬着嘴唇,拚命搖着頭,臉上的淚珠隨着晃動四處灑落,寧采臣露出凄然的苦笑,加重了音量低喝道:“你難道讓大哥放心不下嗎?答應我,無雙!”
“啊!”寧無雙大叫了一聲,又倏地忍住了,過了好一會,才抽抽噎噎地應道:“我答應。”
“對,這樣大哥就放心了。”寧采臣吁出一口氣,心頭突然平靜下來,出奇地坦然。
牢外獄卒高聲吆喝:“時間到了,快出來。”
燕驚虹攥緊了拳頭,注視着寧采臣,一字字地說道:“寧兄,不要放棄,事情還沒有到最後一步,要相信世界上還會有奇迹!”
奇迹?難道還能時空倒流嗎?寧采臣心下苦笑,嘴上卻道:“我知道,燕王正為我想主意哩。”
“燕王他是太子,一定還有辦法。”寧無雙聽到這句,悲傷的眼神里重現出一線希望。
臉上露出肯然之色,寧采臣點頭道:“當然,燕王知道我的為人,決計不會賣國求榮,這次是受了奸人陷害,如收集到有力證據,便可冤屈得雪。”
“走吧,時間到了!”獄卒走了進來,站在一邊連聲催促,燕驚虹扶起寧無雙,“大哥!”兄妹一時間難分難捨,卻只能無可奈何地離去。寧無雙望着寧采臣,一步一回頭,眼裏淚光漣漣,知道這次分別後,可能再無生聚之期。
希望,有時是一種欺騙的痛苦。
寧采臣此刻心頭刀痕累累,臉上卻輕輕地露出微笑,緩緩地揮手,目送幾人走出牢外。
“鐺啷。”長廊盡頭的鐵鎖落下,寧采臣緊緊握住鐵欄,強壓已久的淚水終於大顆大顆湧出,慢慢浸濕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