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烏衣驚變
柴克宏自常州出發,沿運河北上,持燕王手令徵調潤、揚二州兵四萬。連日兼程,準備趕到濠州與刺吏郭廷謂匯合,西抵壽州解圍。
冬月未時,大軍行到烏衣鎮,此處至滁州一日程,與金陵相隔僅八十里,過江即到。
“唉。”營外小丘上,寧采臣輕嘆了一聲,遠望金陵天邊處,心頭纏繞一股難言的思**,七分是苦,三分卻甜,那重樓深處,玉人知否?
紅日漸漸入土,夜雲蓋天。
驀地,遠處象是黑點晃動,二十餘名騎士擦過鋪開的夜幕,向駐軍大營馳來。那幾騎來勢迅急,不一會到了營前,行速絲毫不減,僅在入營時舉了一塊令牌,便直入營中。
莫非是金陵來的快訊?寧采臣暗自揣測了一會,抬頭見天色全黑,慢慢地步回了營帳。
“寧大人,大將軍請大人到中帳去。”剛回營帳,傳令兵便來請人。
寧采臣應了一聲,隨傳令兵到了中軍大帳,一入帳內便看帳內的人們分立兩旁,一旁數人均是黑色衛裝,陪座主位上是名扁臉男子,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站在他身後,均着武官官服,寧采臣一眼認了出來:樞密副使李征古。
“大學士,李大人有急訊找你。”柴克宏見寧采臣進帳,簡單地說明了事由。
寧采臣轉頭望來,李征古臉皮
上次酒樓一事,就知此人絕非善類,寧采臣暗起提防之心,平聲應道:“不知李大人找我有什麼事?”
李征古又嘿嘿地笑了幾聲,仍然不發一語,上下打量着寧采臣,神色近乎戲謔,一旁的武衛將軍看得眉頭暗皺,故意咳了二聲,以示提醒。
神情突地冷下,李征古身形一正,提腔喝道:“寧采臣,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嗎?!”一聲官腔喝完,聲音也跟着換了幅陰森森地腔調,冷着臉自行宣述道:“我奉刑部之令,現將人犯寧采臣緝拿歸案!”
武衛將軍聽得一怔,尚未明白什麼一回事,幾名隨李征古前來的勁衛已將寧采臣雙肩拿住,“人犯就緒。”
未經主人許可,便私自動手,好託大的行徑,柴克宏怒喝道:“李樞密使,你這是幹什麼!?”
李征古不緊不慢地抽出一份公文:“這是刑部公文,對寧采臣的正式提拿,請柴將軍過目。”
接過一瞧,確系刑部公文大印,柴克宏怔了一會,語帶嗔意地道:“刑不上大夫,就算寧采臣有罪也不致如此對待。”密查寧采臣一事,僅限當事幾人清楚,並無定論,由於是密旨辦案,燕王密而不宣,連武衛將軍也不知真實情況。
李征古露出一個連臉皮都未動的冷笑:“若是一般的案子,我當然賣個人情,請寧大人自行到京投案。可這樁案子不同,提得是通敵賣國的大罪!”
“究竟是什麼回事?!”柴克宏眉頭倏地皺成一團,半信半疑地詢問道。
寧采臣冷冷地笑了一聲,代為答道:“通敵賣國,好大罪名!我忠心報國,幾番喋血沙場,換來的是這一頂羅天大罪么!?”
李征古伸出手來,質聲指道:“你勾結敵軍將領在先,私放吳越王在後,憑此二點,難道還不能捉你?”
“哈哈~”寧采臣放聲大笑,臉色陡地一板,叱聲反喝道:“無稽之談!”
“那敵將崔翼,只和我有二面之緣便說是勾結,如照這般說法,當日金陵花賽時,他還和吳王右相等人有過交談,不知是否也應一同拿下?吳越王當日隱藏吳越軍內,此事極為隱密,豈是我一人不知?常州城內萬名官兵有何人知曉,莫非你還要說是全城通敵么!”
寧采臣抵口不認,李征古放聲喝道:“休得胡言亂語,有人指證你與敵方稱兄道弟,在戰場上一再藉機放縱崔翼,最後又將他全族輕易放走,難道是本官憑空捏造的么!”
“哈!”寧采臣譏笑一聲,不屑一辯地道:“真是可笑,我當眾人之面,也可以通敵賣國?燕王都說此事太過荒謬,要從頭認真查證,你只憑口頭之詞,便想將我拿下,不知是何居心哩!”
老臉刷地變成青白,李征古連拍扶椅,怒聲喝道:“放肆!你身犯大罪,還敢調遣辦案官員,藐視國法,罪加一等!”
“且慢!李大人,這事情不是只聽你一人說了算,是非黑白,總得有公理來斷。你現無真憑實據,冒然便將出征大員拿下,豈不是壞了軍心?”聽二人爭論,柴克宏悟出一線內幕:燕王已知此事,並未怪罪寧采臣!
柴克克宏突然打斷話語,言詞之意質疑刑部等人來由,李征古愕然應道:“武衛將軍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公文是假的不成!”
“五品以上官員定罪,應有吏部文書和刑部公文同到,或者有皇上的聖喻也行,而你只憑刑部的一張公文,似乎不能隨意提人吧?”事情理明幾分,柴克宏也緩過神來,頓時找到事情不妥之處。
李征古一愣,忙換上了笑臉:“事情緊急,吏部公文幾日後便到,我們唯恐人犯逃脫,才急急趕來,這手續一節並不矛盾。柴大人應該清楚,有了刑部公文,吏部的文書也是隨後就出的,這中間是要緩上幾日的。”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況是刑部一紙文書?李大人,此事非同兒戲,請取了皇上或太子的手諭再來吧。”武衛將軍虎下了臉,抬出軍方護衛,不理李征古的解釋,直接定下了軍方意見書。
李征古惱聲反駁道:“那可不行,我今日來,便是要將寧采臣押回京都去的。”
“嘿嘿,我不是說了嗎?請了手喻再來,若是再鬧下去。”武衛將軍冷笑二聲,陡地拉下臉來,大聲喝道:“來人啊!”一群玄甲武衛應聲急沖入帳內,“嗆!嗆!”刀劍齊出,將李征古一行人團團圍住!
臉色瞬息數變,李征古左右旁視道:“這是幹什麼?”
柴克宏冷冷地應了一聲:“這是軍中大營,並非樞密院內,凡事得有兵部公文或皇上的聖諭才能行事,若是亂來,以擾來軍心罪論處!李大人,請回吧。”
李征古怒色湧現,轉又強壓下來,揚聲道:“柴大人,我們只為公事,何必弄得刀劍相加,此事即然有柴大人發話,我們只好回京應辦,請皇上定奪了。”
“放人!”示意隨從快放開寧采臣,李征古換了笑臉道:“此時天色已晚,我們急趕行程,連晚飯都未吃,總得進過餐,休息一夜再走吧。”
柴克宏大手一揮,示意親兵送客:“兵營用飯時辰已過,營外一里即是烏衣鎮,諸位請自便。”李征古氣色頓然全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玄甲武衛押着李征古一行出了營門,望着他們向烏衣鎮馳去,柴克宏搖搖頭,嘆了一氣,對寧采臣道:“說你通敵賣國,我是決計不信,常州一戰,你我幾欲丟掉性命,朝中還有人信口雌黃,着實令人心寒呀。”
寧采臣悵然應道:“我以心待卿,卿以怨報我,人心復不存,天下何以為道!”
“朝中奸妄小人當道,我等做臣子的只能儘力報國。”武衛將軍噓吁地嘆了二聲,過了一會,又尋思道:“那刑部是太傅宋齊邱所屬,一張公文不費什麼力氣,如果沒有皇上旨意,他們怎會輕易前來拿人,難道不怕事情鬧大了么?!”
“燕王近日大破吳越,朝中風頭正勁,換你作陳宋一黨,又如何想?”突然被人指證有罪,寧采臣氣憤難消,一路細細揣思,隱隱猜出了一些端倪。
“你是說,他們會暗中藉機生事?”經寧采臣提醒,柴克宏也是一怔。
寧采臣哂然道:“所謂避重就輕,轉移皇上視線,這一招用的倒是極好。”爭寵暗鬥,朝中幾名老奸巨猾之流,玩弄手段相當高明,燕王軍勢大勝避而不提,反抓住寧采臣放俘的失誤大作文章。
“哼,剛才那李樞密使拿出公文來,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現在想來,多是他們想先下手為強,意圖捉人逼,好來個木已成舟。”武衛將軍前猜后想,終於悟了出了名堂。
柴將軍所說的可能同時讓寧采臣吃了一驚,頓悟出燕王當時的心意,不勝唏噓地嘆道:“想不到這些人如此陰險,難怪燕王要我隨軍北上。”只有在軍營中,才是燕王直系所屬,任何官令均可反駁回去。
見寧采臣汗然虛嘆,柴克宏又寬慰道:“有燕王查證,你無需擔心,軍營之內,尚不是他們一手遮天的地方。”
寧采臣默然點頭,步出營外天色濃黑,心煩意亂地回到自已的帳中,翻來覆去良久,終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寧采臣突地驚醒過來,帳外有一條人影輕聲拍手:“寧采臣!”
“誰?”寧采臣低聲相問。
“接着。”見寧采臣已醒,帳外人影在帳上用刀劃開一條長縫,丟進一團物事。
寧采臣俯手接過一摸,登然怔住,點亮了油燈再細看,一卷白紗中折着一張梅花箋紙:
凍雨隨風細如絲,洇入簾帷千重濕。
池畔老梅望冬雪,暗卷寒香,留與誰人痴。
翠屏熏暖羅幔低,冷侵香篆化墨遲。
新毫不解書生意,蓮花煮酒,輕狂少年時。
看填寫格式,卻是一首《臨江仙》,墨跡婉然,精美的紙紋間還隱隱散發著一股清香。
寧采臣默**了幾遍,心有所惑,疑聲道:“這首詞牌從那裏來?”
那人低低地笑了二聲,沉聲接道:“此處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寧采臣匆匆穿衣走出帳外,那人立在陰影處,見寧采臣出來便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人影左掠右閃,繞過巡營兵隊,出了大營,奔向營北的山丘。
寧采臣跟行了一刻,那人影沒入丘前的一處樹林中,此處離大營約有四五里,若有動靜,大營里官兵可以在柱香內趕到。
進入林間,那人影停在林間一塊空地上,寧采臣近前一看,是名魁梧的男子,“什麼事?你快說來!”
“呵呵,只不過想請寧大人出來說幾句而已,寧大人不必緊張。”那男子故作恬然之狀,低聲應道。
疑雲大起,寧采臣直聲質問道:“你是什麼人?!”那首《臨江仙》從詞意和紙材上,均顯出作詞者的身份。
“蓮花煮酒,輕狂少年時。”寧采臣**到此句時,腦中驀地一亮:那壽州樓上,白衣麗人,少年當歌,種種片段無一不躍現紙上。
詞者除了新月公主,還能有誰?
現令寧采臣奇怪的是,此詞怎會落在外人之手,“哈~寧大人稍安勿燥,待會便知。”未名男子故意拖延間,不一會,山林后又響起一片腳步聲,火光搖閃,一群人從林間走了出來。
“寧大人,是我請你出來。”為首者又是樞密使李征古,火把光驟然明亮,照着樞密使石像般的虛偽笑容,身邊眾人均是刀劍出鞘,面目猙獰。
寧采臣心裏登時明白,軍營里提人不便,李征古便想着法子要到營外尋事,看眾人來的架勢,多半最後免不了一場刀仗,嘴上卻淡淡地道:“深夜相邀,李大人莫非想請我去金陵么?”出來情急,大陽劍並未帶到身上,只有在動起手來時趁敵不備,搶下一件兵器或竄回大營,以自己跑路的功夫,應是沒什麼問題。心裏想好了應對之策,話語間毫無驚慌之意。
“哈哈,軍營之中,說話須多不便,我請寧大人到此,是想一辯真偽。”李征古陰笑了幾聲,見寧采臣神色淡然不驚,自覺有些無趣,索性直開話題。
寧采臣仍是冷冷地應道:“請我?拿張紙便說是請了,哈!那紙的來路你還未曾說明哩。”李征古能拿到這着詞令,顯然有些不為人知的意圖。
斜着眼看過寧采臣,李征古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嘿嘿,莫非寧大人忘記了么,那寫詞的人兒可是你的相識?”
寧采臣夷然一笑,略帶幾分譏嘲地道:“你又想說什麼,故作吞吞吐吐之相,想引人亂猜么。”
李征古問話意欲所指,反被寧采臣刺了幾句,頓然大怒道:“瞧你一幅君子模樣,暗地裏卻做這些不軌之事,行為極其不端,還膽大妄為,擾亂宮法,若是皇上知了,要治你九族大罪。”
古人講究上尊下卑,自己暗戀新月雖情有可原,但為皇室所不容,寧采臣每**及此,便心憂不止。此刻被人作為話柄,寧采臣怒氣難忍,猛地吸了一氣,神情瞬間肅如寒冬,歷聲反喝道:“李大人無憑無據,說些有辱皇家清白的話,難道不怕龍顏震怒嗎!”
這幾句話正擊在軟肋上,暗中的猜測並不能作為確實的依據,李征古臉上突地一白,歷色頓然消了不少,有些語吶地道:“你身為大唐官員,不尊禮法,自己做了的事,不用我來說明了吧。”
寧采臣哈哈一笑,以進為退道:“嘿嘿,有趣,我是怎樣的不尊禮法,還請李大人說個明白。”
雖想辦法弄到了新月填的新詞,但對二人的關係,陳宋一黨也只是暗中猜測,李征古詳哼了一聲:“大學士牙尖嘴利,非同一般,可白紙黑字的事,還容你抵懶?!”
寧采臣滿臉不屑地辯道:“哈,你等作些雞偷狗盜之類的事,也不怕外人笑話,這一首詞,想必費了大人不少精力吧,偽造到這種程度也是不易呀!”
“什麼偽造!這是原人親筆,好不容易才…”一語未完,李征古突地頓住,臉上現出後悔不迭的神色,以偷來的紙詞來試探真偽,當事雙方只能心照不宣,互相暗試,誰若真說了出來,便成了對方口中的把柄。
“哈哈,好一個位極人權的要臣,盡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可笑啊、可笑!”以李征古眥睚必報的個性來看,此人心胸狹隘,寧采臣故作狂妄之態,激他怒不擇言。
李征古扁臉瞬間轉為透青,語無論次地咆哮:“你、你!好大的膽子!給我抓起來!”一番口舌之爭,不僅沒套出寧采臣的真話,反被藉機譏諷,李征古氣急地撕下偽裝,下令左右動手拿人。
“有我在!誰敢動手!!!”林邊傳來一聲大喝,幾條人影虎步沖了過來。
眾人一怔,那三條人影已經衝進了場內,武衛將軍和二名隨身親兵站到了寧采臣身旁,“李大人,深夜在營外聚集,就是為了私拿寧采臣么!”柴克宏迎頭喝道,李征古一行皆停下手來。
李征古神色極是難看,嘴唇張合了幾次,過了一會才道:“柴將軍有所不知,我等奉命行事,還望周全一次。”
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柴克宏沉聲示威道:“我不管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再說明一次,在我軍中大營里,絕不可鬧事,違令者斬!”
場中一陣沉寂,與軍方為敵,後果不得而知,如此放手,卻又不甘心,李征古眼珠四處亂轉,冷汗悄然溢出。
林外突有人影晃動,“李大人。”二條身材魁梧的漢子躍到李征古身旁,低聲說了幾句,李怔古大喜:“快拿了出來!”
“是!”二名漢子應了一聲,將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攤開:“大人請看!”
眾人正眼望去,一張藍色包布上,金光閃動,數十錠碩大金元寶映映生輝,旁壓着數摞白色的布票,只看金色的鍍邊,便知張張皆是千兩以上的大票。
“嘿嘿~”李征古陰笑幾聲,難掩心中得意,忍不住上前一步,抓起二錠金子,忘形地狂笑道:“哈,寧采臣!這件事你又作何解釋?哈哈~”
“什麼?!”眾人愕然失聲,包袱中的巨額銀兩是寧采臣所有?
眾人的目光瞬間都射在了一處,寧采臣臉色慘白,一時無法言語,布包中的財物正是二十五萬災銀!
吳越王如數送來的贖金,轉作唐國救災之用,寧采臣當日收了下來,便想尋一個合適的人選來安排此事,或尋機報知燕王,請燕王來定奪此事,不料軍情接連發生變化,根本無時間考慮此事,銀子只好一路隨身攜帶。
李征古奉了密令而來,不願輕易退去,軍營受挫后,便想出了調虎離山計,派人深夜引出寧采臣,另有人暗中搜索他的營帳,終於取得不利寧采臣的證據。
眾夫所指,寧采臣只覺得百口難辯:這等關頭,二十萬的巨額銀兩怎說得清楚?!
那二名漢子躍入場內時,寧采臣見其中一人扛了大陽劍,另一人取了自己的包裹,頓覺一桶冰水從頭淋了腳,周身涼嗖嗖地刺骨。
怎麼說?!
“哈!大家看看呀,這是從寧大人帳中搜出來的贓銀,有數十萬兩!這就是他通敵賣國的鐵證!”李征古雙手拿起金元寶給周邊眾人觀看,每一錠皆是五十兩的大錠,尋常官員那能有這些財物,連武衛將軍看了也沉吟不語。
得勢不饒人,李征古大步跨上前來,指着寧采臣控訴道:“你,私下收了敵方的銀兩,放走了吳越王!”
“不不,真相絕非如此,這些都是收來的贖金,準備用來救濟唐國的災民。”寧采臣退後了幾步,搖着頭向周邊眾人一一解釋,可眾人都是冷眼相向,滿臉疑猜。
剎那間,寧采臣突然發現,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多麼軟弱而無力。
“哈哈!用來救濟災民~”李征古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彌天大謊!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笑的理由,太可笑了,哈哈~”身旁的親兵也同時轟笑起來,“原來是個正義的賣國賊啊~”
寧采臣驀地沉默下來,臉色化為青白,靜靜地聽着眾人在身旁大聲譏諷,雙手緊緊地握住,有一個聲音在心中竭力掙扎呼喊:“我不是賣國賊!”可嘴皮只是動了動,仍發不出音來。
李征古大笑了一陣,喘着氣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寧采臣咬着牙,准冷地反問道:“你,還想讓我說什麼?”現場的證據不利,空口爭辯也是枉然。
冷哼一聲,李征古隨即板下臉來,舉手揮道:“既然你無話可說,來人啊,帶走!”
“慢着!”武衛將軍一旁伸手攔下,李征古頗為不悅地扭頭道:“武衛將軍有什麼意見嗎?”
柴克宏上前幾步,送出一個笑臉道:“李大人,事非屈直並不能單憑一面,寧采臣如真是國賊,柴某定不饒他!可我一想,寧大人與我同守常州數日,作戰時身先士卒,力拚吳越重將,立下赫赫戰功,絕非虛慶了事,賣國一說定有蹊蹺。”
李征古側過身來,指着包袱問道:“柴將軍,現在人證物證齊全,還有什麼冤屈他的哩。”
武衛將軍搖搖頭,肅容道:“現有物證在此,李大人又何須着急呢,我先看本人有何話說。”柴克宏一番嚴詞利語,表面上是痛斥寧采臣,其實給了他一個申辯機會。
“那你請問了吧。”李征古臉露勉強之色,嘴上雖然答應,暗地使了個眼色,左右親信心領神會,四處散開。
柴克宏踏前一步,沉聲喚道:“寧采臣!”
待寧采臣轉眼望來,武衛將軍又放緩了語氣道:“我問你,銀兩是怎麼回事?”
寧采臣搖搖頭,現出心身俱乏的慘笑:“那日常州城外,我不識吳越王真面目,錯以崔氏大族視之,以一人之責,訂下互不侵犯盟約,這些銀兩是事後崔氏一族以戰例送來的贖金。”
“唉,誰知贖金變贓銀,天意誤我!”寧采臣幾句說完,愧然長嘆,柴克宏聽了微微頜首,想了想又問道:“當日訂盟時,可有其它證人?”
寧采臣慎聲回道:“訂盟之事燕王早已問過,當初眾目睽睽之下,我並未索要銀兩,只要他們許下周濟百姓之數,不想崔氏族人將唐國救濟之責交給我,讓我來代理此事,才將贖金的半數交給我,不信,你可點一點,當日訂下的贖金額為五十萬,這裏只有二十五萬的數目。”
武衛將軍不禁為之一振,揮手令親兵查實:“去看看。”二名親兵應聲上前,迅速點了一遍:“稟將軍,是二十五萬兩,一兩也不多。”
“如果贖金是五十萬,那麼這半數作為善銀是真實之事了,再者當時人證上百,此言應可一信!”柴克宏一手捻須,欣然斷言道。
“嘿嘿!”李征古一旁陰陰地接着道:“柴大人,當時所說的話,旁聽者都是些小兵小卒,那裏會當真。換作私下裏交易誰又能查得出來,二十五萬銀子明明白白是吳越國送來的,並非是他人之物,想那五十兩銀子帶在身上也不方便,說不定早就交給他人了。再說,若是他真的有心作善事,收到銀子為何不立即上交國庫,而一路私藏?這證明他確有私心,並非冤枉了他!”
李征古所言分明是落井下石,寧采臣忿然應辯道:“軍情緊急,從常州一戰到北援壽州,只有數日空閑,我收到銀兩時已拔師北上,此事關係重大,不敢私托他人,所以我尚未稟報燕王,可贖金一事絕無虛言!”
李征古嘿笑一聲,正欲開口,“不用再說了!我知道該怎麼辦。”武衛將軍臉色一板,顯然已作出決定,舉手攔下二人爭辯。
陳宋一黨嫁禍之心昭然若揭,柴克宏橫目冷視:“事實自在人心,有數百人為證,寧采臣絕非公然放人,以此論罪,最多是處理不慎,非故意所為,以寧采臣在此戰中所立下的軍功,將功補過,不至於賣國大罪!”
不理李征古的鐵青怒色,柴克宏說完霍地轉過身來,雙拍寧采臣肩膀,軟言安慰道:“小寧,我點派一隊人馬送你回京,保你一路平安。皇上英明,定會聖裁此案!”
柴克宏一番呵護,寧采臣換以微笑,行了一禮低聲謝道:“寧采臣做事粗心,惹來禍事,讓柴將軍費心了。”
柴克宏含笑道:“無需擔心,以皇上所斷,最多下你個不慎之罪,只要你盡忠為唐,就算不慎犯了些小錯,我自會幫你,你還欠我一頓好酒哩。”
驀地,一聲冷酷之至的陰笑身後響起:“若是叛國潛逃大罪,你幫得了嗎!”柴克宏聞聲一驚,小腹處突然覺得劇痛無比,急忙低頭察看,半截劍尖血淋淋地從腹處中刺出!
“柴將軍!”寧采臣失聲驚呼,“啊!啊!”二聲慘叫幾乎同時響起,武衛將軍的二名親兵同時被李征古手下殺死。
李征古突下殺手,必是破斧沉舟之勢,不會多留活口,“快走!”武衛將軍眼神一激,雙掌用力將寧采臣推開,又轉過身去。
怒目圓眥,下殺手的魁梧漢子與柴克宏對視了一眼,眼眸里那股弒人的恨意直撲過來,心裏一陣發怵,手指不由鬆開了大陽劍,又連退了幾步。
柴克宏轉過頭,望着一旁正在得意李征古,怒聲指道:“你!你!”只說了二個字,劇烈地疼痛使他無法言語,身形一陣搖晃,踉蹌二步,帶劍衝上前,一手抓在了李征古的左肩:“你、這小人!”
“嘿,怨不得我,你要做正人君子,那我只有做回小人了,寧采臣若不定罪,朝中便不得安寧,你知道嗎?柴將軍,得罪了!”李征古臉上散出陰冷的笑意,象是閻羅殿前的小鬼猙獰的惡容。
“呸!”一口血水噴的李征古滿臉皆紅,柴克宏急喘了一氣道:“我不會讓你得逞。”另一手也突地搭上肩來,將李征古抓得緊緊:“小寧,快走啊~”他自知受創嚴重,回天無術,索性拚命攔下。
寧采心頭倏地一陣大痛,眼淚尚未流出,數條黑影已持各式兵器圍了上來,“想跑?!一塊留下吧。”
刀劍遍映寒光,自已赤手空拳,周圍皆虎狼之敵,寧采臣狠下心來,發誓吶喊:“柴大哥,寧采臣必報此仇!”一語說完,頭也不回地開跑,任憑淚水不可竭止地滴在胸前。
“呼!”雙棍夾着風聲左右同時掃來,寧采臣腳尖一錯,借沖勢空翻過人,閃過二名漢子的攔截,還未落地,一柄厚背砍山刀仰頭砍下,早有數人守在了前方。
捉拿寧采臣並非易事,李征古等聽聞寧采臣劍聖威名,不敢大意,想方設法偷去了神劍之後,又派了十餘名高手專來對付,將寧采臣的退路疏密有章地圍住。
仗着身法靈活強行衝過二人,便有輕功高手在前方攔下,鵲起雀落,比起寧采臣自悟的輕身術,身形更加快捷靈活,一陣左衝右突,不但未衝出包圍,身上的衣物反被刀劍割破了幾處。
“厄~”林中陡地傳來一聲慘哼,是武衛將軍!李征古終下了殺手!
寧采臣悚然一震,身形稍滯,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二條黑影墜石急落,各掣一端,將他罩得嚴嚴實實,立刻有點穴高手上前連點了數處穴道,製得寧采臣動彈不得。
“帶走!”二名大漢抬起寧采臣回到林間空地上,李征古呲牙咧嘴地彎着腰,把抓在肩上的手指一隻只地扳開,“這老傢伙,死了還不放手!”厭惡地推開人體,又向人體上狠踢了兩腳發泄出怨恨,武衛將軍雙手深扣在了肩胛內。
“稟大人,寧采臣逮住了!”二名大漢嗵地一聲把寧采臣丟在地上,與武衛將軍的遺體排在一起。
從網眼裏望去,柴克宏相容栩栩如生,宛如仍在橫眉怒罵奸人妄臣,“柴大哥!”大好男兒,未能沙場裹屍還,卻死於奸妄小人手中,天道不存!寧采臣只叫了一句,悲上心頭,泣不成聲。
“好!這下可算是成了。”李征古搓手獰笑着,上前戲弄道:“怎麼樣?寧大人,再加上一條刺殺武衛將軍的罪名,你還辯得清嗎?”
“兇手!無恥!”寧采臣高聲罵應,李征古聽了受用之極,哈哈大笑:“誰是兇手?你?我?還是他們?”手指一一指過環立的眾人,放聲詢問,引來**陣陣盪笑,最後再一指插在武衛將軍身上的大陽劍,李征古陰冷着臉,不無嘲諷地道:“無恥?看見了沒有,那就是兇器!而兇手就是你,寧—大—劍—聖!”
“胡說!”寧采臣雙眼似要噴出火,死死地盯着李征古,李征古卻甚是得意,繼續用手慢慢比劃着:“哈!你知不知道,剛才我殺他的時候,只用手向前一送,那把劍就這麼輕輕地穿了過去,他就再也不能胡言亂語了。”
任寧采臣眼中的恨意刀劈般射來,李征古俯下身對着寧采臣,意猶未盡地奸笑道:“真是一把好劍,鋒利的很,哈哈~”
大陽劍寬於普通的長劍,創口特別,專業人員一眼便可看出,李征古的嫁媧手法雖是拙劣,一手遮天下,誰又能給寧采臣分辯的餘地。
“呸!”寧采臣憤然一口吐在了李征古的臉上,“哈哈,這事你應該發泄一下,我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李征古哈哈大笑,一反常態地受了此辱仍毫不生氣,用手將沾在臉上的口水慢慢地拭去,站起身來才臉色一變,陰陰地道:“給他喂酥骨散!”
二名大漢應聲上來,一人撬開寧采臣的牙關,另一人將包灰色的葯未倒入嘴內,再用水強行衝下,手法極是嫻熟。
寧采臣被水連嗆了幾聲,待緩過氣來憤然質問道:“你幹什麼!”藥粉入口酸澀,不知是什麼路數。
李征古皮笑肉不笑地嘿了幾聲:“寧劍聖武功高明,此去京師事務繁多,喂些安途葯,路上也省些事端。”雖制住了寧采臣,但對他的劍術甚為忌憚,連藥粉都事先準備好,讓寧采臣服下后四肢無力,縱然是猛虎之能也受制囚籠。
火光搖晃,林外把風的親信跑來報訊:“大人,軍營里有人來了。”樹林離大營僅五里許,尖叫聲傳到營內,巡夜官兵前來打探。
“好,來得好,正好見證一下。”李征古恍若無事地整理完衣袖,再看了看現場,對左右吩咐道:“往那二名兵丁身上補幾劍,好讓人看不出痕迹。”
眾人領命去處理兇殺現場,李征古獨自圍着武衛將軍轉了一圈,確認看不出什麼痕迹,瞧了寧采臣一眼,若有所悟道:“對了,制住他的啞穴,不能有任何麻煩。”一名大漢過來點了寧采臣的啞穴,看他淚流滿面,不禁眉頭一皺,取出水囊將水倒在寧采臣臉上,什麼淚痕也看不出來。
一隊唐兵進入樹林,撞見林中人數不少,紛紛拔出刀來警戒,帶隊校尉高聲喝道:“什麼人在此鬧事?!”
旁邊的大漢大聲道:“樞密使李征古在此,不要亂吵。”火把應聲移到人群前,照着李征古身上的三品朝廷官服。
“李大人深夜在此,不知有何公幹?”領兵校尉收了兵器,按官職行了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神色仍有三分警惕。
“唉!”李征古故意嘆了一聲,臉露凄相:“武衛將軍升天了!”
“什麼?柴大人!”那校尉吃了一驚,轉目四看,瞧見地上躺着的人體,登時撲身搶了過去,放聲大哭:“大將軍!誰殺了你,我要替你報仇!”柴克宏帶兵如子,八千常州兵如同親信子弟一般,此刻突聞噩耗,頓時林間撲通地拜到了一片唐兵,號哭聲不絕。
“天妒英才呀,想不到柴將軍一代名將,竟死於奸賊之手!”李征古一旁惺惺作態,扮出淚眼相勸眾兵,寧采臣瞧得眼睛都瞪紅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哭了一會,領兵的校尉抬起頭,怒眼圓睜地問道:“李大人,是什麼奸賊殺了大將軍!”
李征古心中暗喜,順聲指道:“就是他!”
“嗆!”校尉立刻拔出刀來,滿臉殺氣地走上前,對着網繩里的人體一刀紮下,要替柴將軍報仇!
“當!”守在一旁的大漢恰時橫刀攔住,校尉愕然反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李征古接下應道:“不得胡來,他是朝廷要犯,要送往京師給皇上聖裁,就讓他苟且多活幾日吧。”
皇命不可違,校尉忿忿地收起刀,狠狠踢了奸賊一腳,突有所察,彎下腰來細看:“是寧大人?!”網中人雙目通紅,一頭水漬,看起來頗有幾分古怪。
李征古肅然點頭道:“不錯,正是這廝,他收了吳越的巨額贓銀,事情敗露后潛逃,被柴將軍發現,追到此處攔下,柴將軍不識狼子野心,還想點化他,不料被寧采臣突下殺手。可惜本官晚來一步,只來得及制住了奸賊,卻無力相救了。”
“什麼!是寧大人?”“不可能呀。”柴克宏和寧采臣二人死守常州,被眾官兵視為唐國忠臣典範,此刻事故突變,眾人驚疑難定,紛紛議論。
“稍安勿燥。”見校尉面有疑色,李征古揮揮手,左右奉上藍布包袱,讓校尉查看。“雖然他死口不認,但這些銀兩都是那奸賊隨身所帶,傷上的劍痕也確證無疑。唉,若不是本官想連夜趕回京師取證物,正好撞上他殺人滅口,還差點讓這廝逃之夭夭了。”
唐兵中有人見過寧采臣親兵提過藍布包袱,“是寧大人的包。”校尉驗過包中的信物,確系寧采臣私人之物,不禁又信了幾分,眾人齊齊色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銀子?!”
巨額銀兩和屍身上的血劍兩處吻合,那校尉察看完畢,氣撞心頭,終破口大罵:“你這畜生,柴大人對你賞識有加,沒想到你暗藏禍心,賣國求榮,殺了大將軍,簡直禽獸不如!”眾唐兵也擁上前來,指着寧采臣大罵,更有怒氣難平者,直接報以拳打腳踢。
李征古等人一旁瞧得樂不可支,臉上故作悲容,等過了一會,才道:“大家不要打了,留他一命,聽候皇上處置吧。”
“送到京師,把他千刀萬剮!”“下油鍋、點天燈!”眾官兵又罵了一陣,才散了開來。
二名大漢從地上駕起寧采臣,人已是鼻破臉腫,血流滿臉,眾官兵恨他殺了柴克宏,下手之時毫不留情,李征古看了一眼,甚為滿意地點點頭,對周圍眾人揚聲道:“大軍在外,不可一日無將,諸位在此等候,本官要押他入京,過了幾日,皇上自有安排。”
讓左右取下繩網,李征古又對唐兵道:“你們去取了監具,我們好馬上趕路。”軍營中制有牢車,眾唐兵應聲取來將寧采臣押上,送押着寧采臣出了十數里才返營。
行了一個時辰,籠車行路上下顛簸,血氣運行后,點制的穴道漸開,喉嚨里又癢又痛。“啊~”寧采臣想要大聲喊叫,卻只發出幾聲低若蚊蠅的哼鳴。籠車低矮,人只能半坐車內,露出頭顱。全身酸軟無力,象是把骨頭從身體裏抽了出來,連動個小指頭都要使盡全身力氣。
寧采臣竭力掙扎着,一旁騎着馬的李征古聞聲扭頭望來:“寧大人,剛才一齣戲看得可滿意?”李征古本小人心性,先灌下酥骨散,讓寧采臣無力反抗,再點了啞穴不能申辯,倍受眾人污辱,變着法子折磨他,李征古才覺得出了心頭那股惡氣。
艱難地咽了一口水,等喉嚨里潤濕了些,寧采臣啞着嗓子道:“奸人,你不如一刀殺了我吧!”一着不慎,落入小人之手,事實黑白難辯。
“我要殺你,剛才林中便殺了,又有何人能替你申冤?!嘿嘿!留下你的命,只因為你還有點用處。”李征古冷笑幾聲,催馬上前行。
寧采臣大聲疾喝:“為什麼不殺了我!”以李征古為人,得勢絕不會放手,押寧采臣進京,只為生出更多變故。
連喊了幾聲,李征古卻不再應答,旁邊押運的大漢怒喝道:“吵什麼?再吵就封了你的穴!”
“對,我要想辦法自救。”當頭一喝,寧采臣立時安靜了下來,試着用能量逼毒,意識努力集中,然而識海內一絲反應也沒有,酥骨散除了帶有麻醉的藥效,還對神經系統造成了破壞,所有信號經神經系統的傳應全部錯亂,根本調動不了精神能量,徒然試了幾次,最後只得放棄。
“為什麼會這樣?”臉上的淚痕早已在冷風中吹乾,寧采臣仰首質問蒼天,蒼天卻無語。
夜色驟然濃了起來,連近在眼前的手指也看不清,天地彷彿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渾渾噩噩地坐在車上,不知什麼時候,“喔喔~”遠方傳來陣陣雞啼,宿夜已過。
晨曦漸明,遙見東方日出處,烏沉沉的雲層封住了天際,不露半點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