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異界卷・水月淚
一掌,只是一掌,我在被打飛出去的空中就噴出一口血。
白劍落地,發出清脆的鳴叫,就像我跌破的心臟,碎成無數的碎片。朦朧恍惚的眼中,我只看得見那無邊無際的鮮紅色糾纏着扭曲着我的身體,將我的驕傲和自尊徹底粉碎融化。
原來我從來都不強大,原來我從來都不堅強……原來聖儀界中最沒用的那個人是我!原來一向自命強大的我竟是個徹頭徹底的懦夫!原來我竟驕傲得如此沒有理由!
我想說話,張口卻不停的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水,聖儀冷冷的看我,嘴角是溫柔的笑,眼底卻是最傷人的冰。
想哭,卻發現流的原來都是血。
想喊,卻發現喊的原來都是痛。
腦突然劇烈的震蕩起來,我死命的抱住有着剜骨般痛楚的頭。
腦中依稀閃過的景象什麼……
是什麼?銀髮的人?血流如淚的銀髮少年?…絕望的眼,絕望的手,絕望的臉……是誰?…那是…是我?……不,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憎恨,不甘,痛苦,悲憤,用盡全身向不公的上天傾訴的傷……
什麼地方?…遙遠,是的,遙遠得無法想像的地方傳來了一股與我一樣痛得刻骨銘心的恨意,我感覺到那個絕望的意識飄過來,與我靈魂產生了共鳴。
我認識他么,不然為何會如此的熟悉,就彷彿感同身受的痛…
同樣的痛徹心扉,同樣的悲憤無奈,共鳴……是的,共鳴了,舔拭彼此傷口的一刻有着彼此安慰的共鳴聲。
兩個靈魂由於絕望的共鳴散出的強大力量扭曲了空間,被扭曲的血紅洞穴中洶湧而出的力量把我拉了進去。
與此同時,我的意識消失了。消失前,只來得及看見聖儀高傲的、彷彿勝券在握的微笑。
我聽見他微笑着對我說: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到我這裏來的。
然後是黑暗…永無止盡的黑暗……
當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手碰觸着厚實的大地。站起來的時候,焦黃色的泥土從我手中簌簌掉落。聖儀界絕不會有這樣的東西。
我閉上眼感應了一下,發現我被扭曲的時空裂縫丟到了聖儀樹上其中一個琉璃球中所在的世界中。由於思維的混亂,我判斷不清楚此刻的空間坐標,也不知道是哪個琉璃空間。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靈魂之光,它正輕輕漂浮在我的身邊。
它是如此的耀眼奪目,就好象一顆透明的寶石被放在清朗的月夜之下,讓我無法從它身上移開視線。
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場景,那個銀髮的人,有着與我一模一樣的容貌的他站在我的面前……
殘…他也是殘……
他就是與我的心有着共鳴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殘,他的身體大概不如我強韌,所以在被捲入時空裂縫的時候就已成了灰塵……而現在,失去身體的靈魂之光也漸漸黯淡了下來,漸漸要消失。
不願看見它的消失,於是我將它送入自己的身體中。
在它進去我身體的一刻,它所擁有的全部記憶如海水洶湧而來,走馬觀花在我腦海中一掠而過。
我為之震撼……我彷彿看見天底下最璀璨的一抹光芒由天而降,化做最純粹的美麗……
儘管我可以被譽為與他有着靈魂波動的雙生子,但我自知我只不過是仰望着璀璨光芒的泉水,只能等待着、渴望着光降臨在自己身上。
殘,他比我更能磨礪這個名字璀璨的光輝。
我叫他水月,並告訴他可以叫我黃泉。
我一直希望着我和他都可以忘記過去。因為我不願意再成為‘殘’,我一直以為他也是和我一樣。
可是我錯了,如果我把‘殘’這個名字當作自身的污影和遺棄,那麼他所認定的卻是這個名字所背負的高貴與輝煌,他一直是為了再度重綻這個名字的光輝而努力尋找着答案。
殘,是只屬於他的名字,他是一個真正的強者。
跟着他一起在時空中游移,與其說我是陪伴着他,不如說我倚賴着他。
一路走來,從他身上,我學到了許多許多,也懂得了許多許多。
我依稀找到自己該走的路,自己該走的方向。
可是我沒有動,我不願與他分離。
直到有一天,尋找到我的聖儀利用封在千凝左眼中的一小部分心臟對我進行了強制性的召喚,迫使我捨棄了自己的身體,而將靈魂隱藏在劍中的彌介世界中。
我並沒有回聖儀界,我在等待,我知道水月終有一天會找到他的答案,也知道終有一天他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如同與他分離之後便義無返顧的踏入聖儀界的我一般。
那一天終於到了,我等到了他。
他落了淚,他的淚,一如我所想像像極了月光下冰冷的流水。美麗,冰冷,卻總讓人忍不住伸手鞠起一捧攏在手心。
水月,水中之月,月落流水。
我知道這一別,從此就是永恆。
我第一次發現在不犯病的時候我的心臟也會痛。
我問他是否會記得黃泉。
他笑,輕聲回答我:是的,水月會記得黃泉,直到時間的盡頭。
水月,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重要的半身,我放開你的手,只求黃泉的血腥沒有玷污你的凈,只求你永遠都像我初次看見的——那一抹從天而降化做純粹的璀璨光芒。
放開彼此的手…彼此的微笑消失在彼此凝視的眼底……
****
我的腳終於踏入聖儀界的核心,我又看見扶搖直上雲霄的聖儀樹、看見它透明的柔軟枝條垂落、看見那無數似白非白似色非色的落英繽紛飄飄搖搖而轉圜落下。
聖儀站在這無數繽紛落英中對我微笑。
我沒有看他,我只是慢慢的向前走去,向躺在冰台之上彷彿是在甜寐的千凝走去。
她絢麗的金髮柔軟的滑落下來,鋪開了一地純粹的金光。
伸手,使勁,她還閃着淡淡金光的左眼落在了我的手中,我的手頓時染滿她空空的眼眶中流出的鮮血,像極了她流出的眼淚。
“如果這就是你的希望……”
冰涼的液體滑過我的臉頰,落在她不再完整卻在鮮紅中顯得更加美麗的臉上。
我將手中的眼珠吞了下去,原本殘缺了什麼的心臟在那一瞬間變得充實而完整,我終於找回了完整的自己,而她,亦在我心中。
驀然轉身,我抬起手中的劍,對着聖儀。劍刃上卻是純凈得宛如透明,翩然有若純白的羽毛。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麼,自我踏入聖儀界起從未有任何人阻撓我,我是如此輕鬆的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說話,他只是笑,溫柔的對我笑,眼底是被撕裂的冰寒。
他說: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一場血戰,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多少血,我不知道自己抓着劍的手是否還有力量,我自始至終都只看見他的微笑,還有他溫柔看着我的目光。
當我將劍貫穿了他的心臟的時候,他還是那麼溫柔的對我笑。
一團蘊涵著七彩光芒的光球從他胸口脫離出來,繞着聖儀樹盤旋一周后,突猛然落下融入了我的體內,一怔,卻只覺得那從未有過的強大生命力充溢了我整個身體。
一剎那,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瞬間,開天闢地那便是垂手之間。
原來這就是聖儀樹的力量……
“那是聖儀之力,亦也是創造之力。”他不斷溢出鮮血的唇中,依然吐出溫和的語言,“殘,你知道東大御將為何必定要選擇最強大最無情的人來承擔嗎?”
我看着他,沒有回答,而他也並不指望我會回答,或許他只是想在臨死前將某些事情告訴我而已。
“我不是聖儀,真正的聖儀早就死了。我,是上一任聖儀的東大御將。而同時,上一任聖儀卻又是上上任聖儀的東大御將。”
“殺了聖儀之人便可繼承聖儀之力、繼承創造之力,成為下一任聖儀。”
“東大御將不是一個榮耀,而是一個詛咒。”
他抬起頭,眼神朦朧的凝視着散發著聖潔光芒的聖儀之樹,他的口中吐出嘆息一般的低喃。
他說,“一如當年我殺我父,終有一天我必終於我子。”
“聖儀,都擁有永遠的生命,可是正是那永遠靜止的生命逼瘋了一代又一代的聖儀……無盡的生命…永恆的寂寞……會讓所有人都變得瘋狂。”
“成為東大御將的人,必定都是最受聖儀寵愛的人,必定都是聖儀所創造的無數生靈中唯一被其承認的孩子。正是因為親密,正是因為被愛,所以東大御將都必須承受起與這個愛同樣沉重的負擔……一代代的東大御將,都必定親手殺了其父,並繼任聖儀之位,直到自己也承受不了永恆靜止時間中的寂寞變得瘋狂時,被其所寵愛之子所殺。”
“當年我親手殺了我父的一刻,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來到……是的,殘,我愛你,我是如此的愛着你…我曾經想過遠離你,我曾試圖讓你遠離御將之位平平安安的過一生。”他疲倦的閉眼,嘴角流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可笑的是,偏偏是疏遠你時的寂寞逼瘋了我,讓我瘋狂的想抓住你,讓你留在我身邊。”
“而現在,我只能感慨,命運的軌跡不可變更。”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吐出的氣息也越加低靡幽然,“殺父,奪位,瘋狂,被殺。”
“世世傳承,代代往複…沒有人可以改變……殘,終有一天你也會……”
他又輕輕嘟噥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楚。我只是看見閉着眼的他,嘴角帶着疲倦卻安詳的笑意。
我笑,對着已經沒有了氣息的他笑。
冰涼的液體又一次順着我的臉頰落下來,滴在我握劍的手心。
我想我沾滿了血腥的淚不會如水月那般的清凈美麗。
“我不會和你一樣!絕不會和你們——和歷代聖儀一樣!”我如此自信告訴已經聽不見任何話的他。
我從他身體中抽出了‘黃泉’劍——這把一把藉著歷代東大御將之手殺了代代聖儀的美麗白劍。
劍尖掉轉了方向,在空中劃過一個完美無缺的弧度,劃過一個曼妙無邊的圓弧,隨着主人的心意掉轉了方向,狠狠插進了我的胸口。
黃泉,我的劍,陪伴了我那麼久的朋友…最後一個聖儀已死,你已完成了你的使命,你也可以休息了……
那一簇七彩的霞光從我胸口脫離而出,卻是疑惑的圍繞我盤旋了幾圈之後,才遲疑的向聖儀樹飄去,沒入那刻巨大的樹中。
聖儀樹登時綻放出耀眼的七彩霞光,繽紛閃耀着整個空間。
大地震動,天空動搖,整個聖儀界都在這樣的七彩霞光中慢慢分崩離析,無數的水晶球紛紛從樹上脫離,飛舞了起來,它們就像逃出了自己牢籠,欣喜而自由的飛向了天空。它們終於成了自主的世界。
無數玉磚青石的碎石從我身邊紛紛砸落粉碎,我的後背蹭着背後的柱子,慢慢滑坐在地面;我捂着冰涼的胸口,火熱的液體從裏面湧出來滾燙了我的手;我抬頭用我已經模糊的眼睛,看着聖儀界最後的崩潰。
美麗的聖儀界,虛假的聖儀界,寂寞的聖儀界…它或許早就已經疲倦了吧?早已想休息了吧……
我現在也要死了嗎?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這樣寂靜,害怕一個人。
沒有人在我身邊?沒有人可以陪我嗎?
水月,我想見你,好想見你……
模模糊糊中我似乎騰空飛了起來,穿越了崩潰的聖儀宮,穿越了無盡的黑暗,穿越了許許多多的時間與空間,我終於看見了在一個房間中的他。
在我看見他的一瞬間,他微微一怔,竟同時站起身抬頭向我看來。
“黃泉,是你嗎?你在這裏嗎?”看見我時,他的眼中染上淡淡的哀愁,“你來向我告別嗎?”
勉強自己對他笑,我不希望我的消失會讓他悲傷,只能儘可能平靜的微笑着告訴他,“我的事情已做完,沒有任何遺憾,我可以安心的去了。”
他沒有笑,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我,眼光卻逐漸透露出凌厲的神色。
“為何要騙我?”他對我怒吼,那是他第一次對我怒吼,“連我……”
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憤怒的異色瞳孔中卻流露出悲傷的顏色,“連對我也不可以…在我面前,你還要說謊嗎?”
我感覺有什麼流出了我的眼睛,儘管現在只是一縷幽魂的我應該不會再有眼淚這種東西。
“我害怕。”我還是在笑,卻是苦澀的笑,“我不想就這樣死…我不想這樣寂寞的一個人走……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我,就好象我原本就不存在一般……我害怕我的生存成了一場空白。”
我看見他對我張開了手臂,宛如最初的那一抹最純粹的光芒落在他的微笑。
是的,他沒有變,他從來都沒有變。
他是水月,水中之月,無論破碎過多少次,再度聚攏的時候依然有着那麼柔和的光澤。即使在最血腥的黃泉之水中,他依然能倒影出最美麗的弧度。
“到這裏來。”他對我說,“我沒辦法挽救你的生命,可是在你徹底消失之前,把你的記憶、你的感情、你的一生都放進我心裏。”
“你的生命並不是一場空白,你並不是一個人。正如我所承諾的那樣,水月會記得黃泉,直到時間的盡頭。”
我閉上眼,任自己落入他的胸口。
我的意識漸漸消散,我只聽見了一句,也只記得了一句——直到時間的盡頭。
是的,水月會記得黃泉…
水月,一定會記得,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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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周身被光芒籠罩的少年睜開了眼,他的眼很朦朧,帶上一種奇異的光彩…一種他從未流露出的光輝。
“水月非水月,殘非殘…”他模模糊糊說著,奇異的光芒在他妖異的瞳孔中一閃一閃,“黃泉非黃泉。”
然後,他又閉上了眼。
****
“殘,你在嗎?出來啦,陪我去逛街好不好?”琥珀敲了敲門,卻只是裝個樣子,下一刻就原型畢露的他沒等到裏面的回答就毫不客氣的闖了進去。
只是剛一闖進入他就呆愣在了原地,彷彿看見了某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驚訝的張大嘴,甚至有些結巴起來。
“殘,殘?……你,你怎麼了?”
琥珀驚訝的看着那個曾經天崩地裂也不曾眨眼的人,此刻卻是淚流滿面。
恍惚中的殘伸出手,回頭對琥珀輕輕一笑,抬手觸摸着頰上滾動的淚,“沒事,我沒有事…這不是我的眼淚,是他……”
他的掌心接落了幾滴的淚,殘迷惘的聲音猶如身在夢中的囈語。
“他走了…走了……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禮物……”
“他最潔暇的眼淚……”
並不在意琥珀是否聽得懂,殘自顧自低喃着,看着手心滾動的淚珠,“他的記憶,他的快樂,他的憂傷…都在我心裏……”
“我承諾過便不會忘……水月會記得黃泉,直到時間的盡頭。”
他低低的說,突又揚眉一笑,擦乾了臉上的淚。
“走吧,琥珀。”他昂起頭,大步踏出門去,“逝者已去。”他低?*黽父鋈苗晏磺宄的字,下一句又轉而變得高亢,“所以我們這些還在紅塵中苦苦掙扎着的人,就應該代替他們竭盡全力的向前走…不是嗎??
殘微笑着,昂首走進了陽光之下,走進了風中,利落的將一切憂傷拋落在身後的陰影,利落的走向屬於他的戰鬥。
他還記得,他是雅狄斯的帝王。
雅狄斯,是他的國家,是一個原本不該屬於他的國家。
可是,既然他陰差陽錯成了你的帝王,他便不會負它。
請再忍耐一點時間…一點點就好……
它的榮耀,它的輝煌,他都會替它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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