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異界卷・黃泉醉
聖儀宮直達的最深的走廊後有一扇門,從來沒有人能打開那扇門,曾經有人說過,那扇門封着一個惡魔。
門后的惡魔,是聖儀宮最古老的傳說。
曾經,我好奇想去探詢這扇門后的東西。
第一次,我尊貴的父對我變了臉色,他讓我發誓永遠不去碰觸那扇門。
他對我說:那裏面有一個惡魔,足以顛覆一切的惡魔!
****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是東大御將,是守護聖儀界的戰士。
我是聖儀界最強大的戰士同時,亦也是最無情的戰士。
我的職責,是戰鬥,我的手,是為沾染鮮血而伸出。
我從來沒有後悔,這畢竟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我還記得那一天,在救了妙曦儀仙妮雅的第二日清晨,我回到了聖儀宮,自我誕生起就一起陪伴在我身邊的女子站在宮門等待着我歸來。
她叫千凝。
在門口看見我的一刻,她笑了起來,原本一臉的疲倦之色在這個笑容中全部收斂而去,我看見一顆從深夜到清晨凝聚起的露珠從她美麗的金髮落了下來。
我知道她又等了我一夜。
這並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後一次。
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她只會默默的等待我回來,然後替我更衣梳洗。
擁有不遜於妙曦儀仙地位的她原本不需要這麼做。只是,自我出生就不曾離開過我的她,從不允許侍女剝奪屬於她的權利。
我知道她愛我,愛得很深。
我坐着,從鏡子中看着她微笑着梳理我長長的銀髮。她柔聲詢問着我昨夜的事情。
我回答她說,我在妙曦儀仙妮雅那裏度過一夜,春風一度。
我不會對她說謊,因為我從來沒有隱瞞過她任何事情。
說話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那麼溫柔的笑着梳理我的銀髮。捧在她手中的銀絲彷彿就是她的全部世界,輕輕柔柔梳動的玉梳彷彿灌注了她全部的溫柔。
她將那一頭冷色的銀髮柔柔的梳理起來,將它們束起,那束得細細的長發從我肩上垂下。然後她轉過身,從身後的侍女手上接過一個冷色的盤。
我站起來,看着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有着一雙細長的眸,醉美的容顏,卻在幾絡垂下頰的銀絲下點綴出冷色。那眉眼常常是那樣飛揚着,儘是掩不住的傲氣。
我看着鏡中人熟悉的頰,那飛凌揚飈的眼底,此刻卻漸漸泄露出一絲不易流露的病態。
殘,你的葯…已經一個多星期……
千凝動了動唇,吐出幾個字,看着我的臉上儘是憂色。
你說得對,妮雅也喜歡我。
我回頭對她一笑,揚起的眉,是飛狂的傲。
露水一晚,卻不知聖儀界又有多少怨男哀女為此而心碎。
我早就知道,許多人都在背地責備我的傲慢。是的,我是傲慢,我不否認。因為我有傲慢的資本。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有我父的寵愛,我有強大的力量,我有絕艷天下的美貌……是的,我有他們苦苦渴求也抓不到的一切。
他們得不到,所以他們說我傲慢。
我傲慢,為了掩飾那最深的痛。
殘,不要再忍了,即使討厭……
千凝輕聲說著,她依然看着我,眼底濃濃的憂色。
我伸出手,拿起她端着盤上,唯一的一個杯子,杯是潔白的雪色,中間蕩漾的卻是最艷麗的血色。
我輕輕的笑了,問她:我不明白為何會有那麼多人喜歡我,她們看中了什麼?除了這張臉我什麼都沒有,甚至連這個軀體都是殘缺不全。
我杯子鮮紅的液體一飲而盡,溢出的鮮紅流到了我手上,很熟悉,就像我經常沾染在手中的顏色。
昨晚一戰之後,我的胸口一直在痛,撕裂的痛。
因為我的心臟是殘缺的,缺了一塊,就是這殘缺的一點心臟註定了我一生無止盡的痛苦。
每次戰鬥受傷回來之後,我必須喝掉這樣一杯千凝從我父親那裏端來的藥水,併吞下一顆圓形的鮮紅藥丸。
很久很久以前,我父就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我,我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
他一次又一次清楚的提醒我,我不能離開他而活下去。
千凝說,每次我吃藥的時候,我臉上都會露出很痛苦的神情,就像離開水的魚,張開嘴卻只能等待窒息而亡的痛苦。
她這樣告訴我,可是她卻不知道,每次在我吃藥的時候,她凝視着我的眼神也會變得很悲傷。
這一次,聽見我的話的她彎下來抱着我,她的睫毛在顫抖,像她摟着我的顫慄的指尖。
她說:殘,你是完美的,比任何人都要完美。你美的不止是外貌,所有人都看得見你強大的靈魂,你的強。別忘記,守護聖儀界的人是你,只有你能保護這個偌大的聖儀界。
我沒有說話。
是的,守護聖儀界,這一直是我的信**。
我一直相信,我活着就是為了守護這個美麗的世界,還有,所有我在乎的人。
所以這一點無關緊要的痛,我受得了,我忍得住。
只是,無論我怎樣戰鬥,我身邊的人總是一個接一個的在消失。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消失的。就像不久之後就失蹤的妙曦儀仙,然後是亞伯伊釋爾。我只知道,當我身邊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的時候,只有千凝自始至終都在我的身邊。
我知道她是我無法離開的人。
我父告訴我,我那些消失的朋友,全部死於骯髒的‘異形’之手。他說,只要我殺光了那些污穢黑暗的東西,我就不會再失去什麼。
他這樣告訴我,所以我一直這樣去相信。
…………
溫柔的謊言,是為了某一天被揭露而說出。
美麗的夢,是為了某一天的清醒而擁有。
原來,堅定的信仰,就是為了某一天頃刻間的粉身碎骨而存在。
…………
那一天,又是一場血戰,戰場狼藉一片,麾下死去的將士無數,我也已傷痕纍纍。
我喘息着,一劍插入最後一個醜陋的、黑色身軀已經半腐爛的‘異形’體內,然而,‘黃泉’之劍發出清凈之光喚回了它空洞的眼底的神采。
它看着我,腐爛的眼眶突然流出黑色的液體,它掙扎着向我伸手。
黑色而污濁的手心中握着一顆晶瑩美麗的白露——聖儀樹凝結而成的露珠,那一晚,我送給妮雅的露冠之上的一顆露珠。
妮雅…?…
我獃獃的看着它,唇顫抖着,勉力發出兩個聲音。
它點頭,努力的想將這個給我,嘶啞、難聽之極的嗓子努力吐出了模糊不清的聲音。
它說:逃,快逃……殘,聖儀大人已經瘋了……
我沒有動,我怔怔的看着它在劍下煙消雲散,然後我聽見自己胸口傳來什麼粉碎的聲音。
胸口,很痛。
本來就殘缺的心臟,似乎在一點點被撕裂。
閉眼的恍惚,我似乎聽見了我父的聲音,他溫柔的聲音仿如魔咒在我腦海中盤旋。
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告訴我,他說——那扇門封着一個惡魔,一個邪惡得足以顛覆一切的惡魔!
………………
所有的人都說我瘋了,我殺開一條血路衝進了聖儀宮,一腳踹開了那扇從來都封閉着的門。
然後,抬頭的一瞬間,我的眼凝凍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臟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跳動。那鋪天蓋地的鮮血向我落下,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鮮紅的色彩。
被認定失蹤的亞伯伊釋爾被束縛在十字架上,他被桎梏住的兩隻手腕都被割開了,鮮血一直不停的在流,滴答、滴答……連接不斷的滴落在十字架上那個小小的血池中。
他的左胸上開了一個大洞,裏面沒有心臟在跳躍,黑色由胸口開始向周圍擴散腐爛。
他幾乎完全喪失了神採的眼睛在看見我的瞬間猛然燃燒起來,他咆哮,他怒吼,嘶啞可怖的聲音瘋狂向我襲來,“魔鬼!你這個該死的魔鬼!一切都是由於你!你這個喝着同伴的血吃着心臟才能活下去的惡魔!”
——門裏有一個惡魔——
手在發抖,再也抓不住那鮮血淋漓的劍,臂在發抖,再也揚不起它的弧度…是的,我在發抖,渾身都在發抖。
因為冷,很冷…整個身體,連五臟六腑彷彿都是貼在寒冰之上,冷得痛徹心扉……
一雙手臂從後面抱住我冰冷的身體,我聽得見聖儀一如往昔溫柔的聲音,感覺得到着他的手撫摩過我額頭的溫暖。
他輕笑着說:別怕,那是你的葯。他們的血,他們的心臟,都只是你的葯。
他溫柔的輕笑着在我耳邊說:他們的血,做成了你的藥水。他們的心臟,可以做成鮮紅色的藥丸。吃了那些,你才可以活到現在,不是嗎?
他溫柔的輕笑聲中洋溢着似水般的柔情:你這個殘缺的軀體,不完整的存在,必須要如此才能活下去,不是嗎?
我沒有說話,咬緊的牙在發抖,咯咯做響。
我很害怕,整個身體都因為恐懼而顫抖了起來。
我恐懼,我顫慄,卻只是在害怕自己的存在。
——門裏封着一個恐怖的惡魔——
是我嗎?
那個惡魔是我嗎?
這殘缺的身軀,這個殘缺的惡魔,是依靠吞噬着血液和心臟才能活下去嗎?
那一個個消失在我身邊的人,那一個個出現在我眼前的‘異形’…我一次又一次殺了他們,殺了我誓言去保護的人——原來只為了讓我這個沒用的身體苟延殘喘!
“不!你是完美的!”一個輕柔卻異常堅定的聲音傳了過來。
金髮的女子,她凝視我的眼中,依然洋溢着那樣的溫柔和憂傷,那是令人看一眼就會心碎的溫柔和憂傷。
她說:殘,你是完美的!誕生的你比任何人都要完美。是聖儀大人!是他在你誕生昏迷的一瞬間取走了你一小塊的心臟,是他刻意使你變得殘缺——他故意拉斷了你的羽翼將你囚禁在這裏,只為了讓你離不開他!
她揀起掉落在地面的劍,抬頭看着我。她的眼,堅貞而決絕。
她說:殘,你是最完美的存在!
她用那把劍割透了自己的咽喉。
我猛然掙脫了聖儀的手,衝上去抱住她跌落在冰冷地面的身體。
她的身體是柔軟的,有着一種淡淡的清香。
我從來沒有抱過她,沒有吻過她。她是特別的,特別到我不願意去負擔她的感情。
儘管我很清楚她愛我,愛慘了我。
可是我不愛她,我需要她,離不開她,卻不愛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愛上什麼人。我只知道我不願意毀掉她那種近乎真摯的愛,不願毀掉我和她之間的溫暖。所以我閉上了眼,假裝什麼都看不見。
她吐出幾口鮮血,掙扎着還想說話:左眼……你被聖儀大人取走的,那一小塊心臟……被封在我的左眼……把它,吃下去……吃下去你就完美了……
我咬牙,牙中似乎要滴出血來:你沒必要這樣做!
千凝笑了,她一直都很美,只是她這一次的笑,卻美到令人窒息。
她輕笑着說:這是我活該,殘,是我活該,是報應!因為我一直都在騙你。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知道那一直延續着你生命的葯是什麼,也知道你了解真相的這一刻會有多麼痛苦……可是我依然聽從聖儀大人的命令如此做下去……因為…因為只有如此我才可以待在你的身邊。
她泛白的手指緊緊的揪住我的衣領,聲音凄苦,看着我的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
她說:吞下去,求你,把我的左眼吞下去…我不求其他,只求你心中有我……
千凝死了。
她躺地面,金髮如絢麗的太陽撒落一地的金色,蒼白而精緻的臉彷彿在沉睡。
我沒有做到她的要求,只是撿起我的劍走向血池。
手一揮,我砍斷了十字架上的鐵鏈,拋開劍接住了落下來的亞伯伊釋爾。
他痛苦的睜眼開,不再憤怒,他只是痛苦的看着我說:殺了我,殘…拜託…殺了我,我不要變成‘異形’。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劍刺入他的身體。
在‘黃泉’散發出溫暖和煦的光芒中,他變得很平靜。他閉上的一剎那,眼角落下了一滴淚。他說:殘,對不起,錯的不是你。
他斷斷續續的說:逃,快逃…聖儀大人已經瘋了……他已經變成一個魔鬼……
——門裏有一個足以顛覆一切的惡魔——
我站起身來仰天放聲大笑,笑聲卻是凄苦,苦得落下了淚來。
聖儀站在旁邊看着我發狂一般的笑,他溫柔如水的眼底,冰冷得沒有色彩。
惡魔?是誰?
是聖儀?還是我?
我猛然站起來,舉起劍,劍尖指向他。
他依然在對我微笑,目光凝視着我,無論什麼時候都那麼溫柔慈祥。
他說:你要殺我嗎?殘,要殺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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