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十八
86_86601《二月初一》連載之第八期結局
康錦言和周默從小鎮搭火車離開,三天後回到省城。
父親他們尚未回來,周默說應該已經啟程。康錦言問他幾時回來的,他笑:“跟着軍隊。”
這一次重逢,他們倆人已經默契地不用言語,他跟着軍隊率先回來,然後一路尋訪,兵荒馬亂,多少困難,幸虧她記得他當初說的話,在山村裡獃著,沒有到處亂跑。
周默在西南接到康錦言父親一家時,沒見到康錦言,又知道康錦言母親在臨走前一晚去世,既悔恨又擔心。但是炮火連天山長水遠,他雖有兩次冒險想要回來尋找,卻無功而返,有一次還中了槍。直到日本鬼子開始敗退,他跟着二叔的軍隊先行返回,才得以在較安全的情況下開始仔細尋找,五個月後,終於找到了康錦言。
在山下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緊緊抱住康錦言,喜極而泣,這女孩堅強驕傲,聰明可愛,自小他便認定了她,決定一生都要護着她的,可是一場戰亂,一時疏忽,他險些失去她,這幾年來心中無限後悔和害怕,幸而天可憐見,他終於找回了她。康錦言緩緩回抱着他,這個世界上她所愛的人和愛她的人,是這麼的少,這麼的珍貴。而所有看着他們的人,不管僕人農人還是路人,都帶着笑容寬容地看着,戰亂中失散的親人愛人重逢,太多的人了解這種心情。
回省城的路上,周默詳細地講了他在西南的情況,以及康父三人的情況。康錦言沉默許久,也略略講述了自己這幾年發生的事情,至於為何與父親失散,她緘口不言。
康家已經在周默的吩咐下基本修復,康錦言安置好便去了火化場,迎回了母親的骨灰。她當年私下許了重金請求火化場的一個看上去老實憨厚的人好好保存母親骨灰,那人十分守信,大約日本人也不會和火化場過不去的原因,史氏的骨灰盒外的包裹都只是略臟,那也是放了很久的原因。周默給了那人一條金條。
第二日她就去了柳源家所在的鎮子。周默找到她的時候身邊是帶着幾個人的,是周默的二叔怕他危險派給他的幾個兵,當時在山下她便吩咐他們四下打聽四個月前抱着嬰兒的少婦,但是日本鬼子投降了,許多人返鄉,人的流動太過頻繁,到底也沒打聽出什麼。
路上不太平,周默帶了幾個兵和僕人和她一起去了柳家。柳源家本是殷實人家,雖已有多年無人居住,尚有老僕看着房子,見康錦言說話和氣,把柳家情況說得真確,又還帶着兵,便讓他們進了房子。康錦言四下看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麼,她想到陸雁農說過並不曾在此處住過多久,便轉向老僕打聽姚家,聽得老僕說姚家老夫婦在早幾年便回了老家養老,因有兒子在外參軍,便不曾賣了房子,也派了老僕看守。康錦言便打聽姚家女兒近日是否曾經返家,老僕點點頭,說前陣子有見過姚小姐出沒過。
到了姚家,康錦言便沒這麼客氣,直接踹了門進去,待得姚家僕人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她厲聲問:“你們家小姐呢?姚紅英呢?”
那僕人張口結舌地看着她和她身後的兵,結結巴巴地說:“早……早……就走了……。”
康錦言也不說話,只讓人把整個房子封了四處搜尋一遍,屋裏屋外各個角落的確乾淨無比,並沒有婦人嬰兒的生活痕迹,姚仆老老實實地說姚紅英幾個月前回來住過一陣子,不過兩個月前就走了。
康錦言沉默不語,周默見狀問了姚仆幾個問題,交代手下:“快馬加鞭去鄰鎮孫家,若見到孫家年輕婦人帶着嬰兒的,綁了來。——全鎮都打聽打聽。”
然後他看着康錦言,想了一會兒,帶她走到後院的小樓里,那應該是姚紅英住的地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周默撬起一塊青磚,底下有一個瓮狀的空洞,他低聲說:“剛才有個兵跟我說這裏有蹊蹺,你看,應該是埋財物的地方,鄉下富紳家有藏埋金銀的習慣。她回來應該是來拿錢的。所以……”康錦言抬起眼,雙眸晶亮:“所以她不見得會回孫家。”
其實她剛才就有預感,姚紅英不會回孫家。
那麼暫時是找不到她了。康錦言咬緊牙關,不急,康家有的是錢,周家有的是勢,我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讓人在附近打聽之後,康錦言下了懸賞,如果有人知道姚紅英下落,隨時到省城周家康家領賞金。
隨即便去了陸雁農生前居住的地方。陸雁農的葯堂已經破敗不堪,有窮苦人家借住一隅,大約因為陸雁農生前從醫頗獲敬重,她生前的東西都被好好地收在一間屋子裏。
康錦言在那間屋子裏呆了三天,那間屋子裏,有陸雁農生前留下的所有醫案和生活小記,這三天裏,康錦言一邊看一邊收拾,周默則請了人來修繕整間葯堂,戰後人手好雇,周默工錢又給得極厚,三天後整間葯堂和後進的屋子便煥然一新。他又給了借住的窮苦人家一小筆錢讓他們另找地方住,臨走前留下自家的僕人看鋪子,直到柳源一家回家。
四天後,康錦言把所有的醫案和生活小記都帶走,留下一封信。
回程的路上,康錦言認真地對周默說:“我一定要找到柳松。”周默攬她入懷:“我們一起找。”
回到省城的日子裏,因康家和周家都還沒到達,周默照常在二叔軍隊幫忙,康錦言開始料理家事,整理整個房子。
與此同時,康錦言畫了姚紅英的畫像,讓複印社複印多份,周默拜託他的二叔讓人在全國各地留意,暗中懸賞尋人。兩人自己也找了同學朋友在各地懸紅找人。
過了幾日,有康家的舊仆回來,康錦言也留下來了,偌大一個家總還是缺人的,時至今日,她比當年的她更加決斷威嚴,也許是她再不似從前,舊仆對她也變得敬畏有加。
有一日,康錦言在母親卧室里祭拜母親骨灰時,有舊仆在卧室門口等着她。
這日是康家和周家一起返回來的日子。
康錦言認得這個婦人,她以前專管打掃史氏和康錦言的卧室,憨厚但極怕事,因為康家有孫姨娘和自己分庭抗禮,孫姨娘又掌着家事脾氣不容異己,康錦言對貼身傭人都沒什麼要求,就更不會計較這些打掃的人了。
她安靜地看着這個婦人,經過這幾年,婦人老了很多,戰亂年景人人日子難過,這也是她留下舊仆的原因。她問她:“有什麼事嗎?如果在銀錢上有困難的話,可以同我說。”
婦人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跪了下來,囁嚅着說:“大小姐,我心裏一直藏着件事,本來不敢跟你說的,你別怪我。”
康錦言有點意外,因為和周默約好了去火車站接父親,便邊走邊說:“你別跪,有事下樓跟我說。”卻忽然一頓,回過頭來:“是以前的事?”
婦人正起身,狼狽地拚命點頭:“是……是的。”
康錦言似乎明白了什麼,看了看周圍,輕聲說:“你說罷,這周圍沒有人。”
婦人一怔,眼中露出感激和羞愧:“大小姐,對不起你,我怕……”
康錦言點點頭:“我明白的,我一個人也保不住別人,更何況時時提防呢。你說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婦人低下頭,飛快地說:“幾年前你們離開前那天晚上,孫姨娘到太太房間裏,說,你們第二天就要逃難,一路上殘兵敗將兵火連天,健康正常人都不見得跑得過,何況是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到時候只可惜了大小姐,肯定是寧可跟着太太死也不會獨自逃走的。”她不敢抬頭,低聲說:“後來我就聽說太太吞金了。”
她低垂的目光看到大小姐的雙手攥緊,指節發白,心中實在害怕,偷偷地抬頭瞟了一眼。
康錦言已經轉過身子,慢慢下樓。只是那腳步一步一步,走得異常地慢。
她是知道小小姐的死因的,這個樣子的康錦言彷彿踩着小小姐的血肉,她竟能看得出那每一步的恨意,不禁打了個寒噤。
康錦言還是和周默去了火車站,到達火車站的時候,臉色已經恢復如常,只一雙眼睛分外冰冷,周默已聽了康錦言轉述的僕婦的話,心下惻然,緊緊握住康錦言的手道:“錦言,無論你要做什麼,記住,你身後是我。”他堅定地看着康錦言。
雖然逃往西南路上為什麼會失散康錦言什麼也沒同他說,可是只要略用一用腦就知道了,要不然,年幼的康敬業怎麼鬚髮無傷?嬌柔的孫姨娘怎麼順利到達?偏偏卻是年輕體健的康錦言莫名其妙地失散了?他在西南並沒有給孫姨娘好臉色看,但是孫姨娘一個內宅婦人,兩家又是世交,又沒有真憑實據,怎麼也沒有道理去為難她。
可是現在康錦言回來了,那麼,康錦言要做什麼事,他不僅永遠站在她身後,更樂於為她出手。
康錦言雙眼的冷意散了一些,浮出暖意,她回握着周默的手,點了點頭,想了一下,說:“周默,你記得,這是你說過的話,如果我做的事讓你覺得不能接受,你也可以忘掉你說過的話。”
周默微笑着說:“我不會忘記,錦言,你是我的上帝。”
康錦言忍不住笑了一下,輕聲說:“所以我做的事,都是對的。”
周默乾脆利落地說:“當然。”
那三個月逃難的生死苦難,她不說,他怎麼會不知道;她自幼需靠自己為懦母弱妹掙得一席之地,其中酸苦,他怎麼會不知道;她弱妹無故被姨娘摔死卻死得無憑無據,心中悲憤恨意,他怎麼會不知道;她病弱的母親被人一逼再逼,為了不拖累她吞金而死,她的憤怒仇恨,他怎麼會不知道。
他如今有能力護着她,那便是天上地下,殺身成仁,無論她要做什麼,他也要護着她。
只要是康錦言做的事,就全是對的,其他任何人不得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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