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十四
86_86601這一年的臘月,陸雁農生下次子柳松。因為是臘月,相對來說比較空閑,但柳母的去世令得家中少了一個人手,而長子柳楊已經四歲,異常頑皮,十歲的柳蔭根本管不住他,還好有康錦言管着這隻猴子,因此陸雁農的月子便由柳源一手包辦。
陸雁農自嘲:到底嬌生慣養了,真正不如人。
是不如那些一貧如洗的婦人,鄉間流傳着一個說法,婦人生育當天便使用生冷水洗手洗腳,那麼就無需坐月子,可一切如常勞作:洗衣做飯等等全都不礙了。那些沒有條件坐月子的婦人們便信奉着這個說法,也實在是因為家裏操勞不過來。
陸雁農自嘲完后卻也正式告訴康錦言,這是絕不可行的。辛勞的婦人們也許因為常年操勞維持身體機能不致短壽,但將會在年老后的長時間內受着說不出的痛苦,比如,全身經脈的痛不可觸。
柳源很愛惜陸雁農,整個月子裏,陸雁農也安心將養。有時候康錦言抱着玩累到睡着的柳楊回去,從門隙里會看到柳源微笑着一遍一遍細細梳着陸雁農的頭髮,手勢溫柔,輕聲低語。康錦言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卻也會看得呆一會兒,嘴角有不自覺的翹起,這就是幸福啊。
因為陸雁農的好人緣,來家裏幫忙和探望的村人很多,而最常獃著的就是姚紅英。姚紅英迷上了柳松。
她以前是很喜歡柳楊的,但是柳楊實在頑皮得太過,她又沒康錦言這麼多花樣哄得了他,慢慢地泄了氣,會常常帶着嫉妒看康錦言和兩姐弟玩。不過如今新添了柳松,小小軟軟的小柳松雖然太小還不夠好玩,卻因為一生下來便在姚紅英眼前,成功地激起她的母性,陸雁農月子裏不能多抱孩子,柳源又忙着照顧妻子,於是抱嬰兒最多的反而是姚紅英。
柳松的第一個模糊笑容,第一個無意識的觸摸,第一泡屎,都給了姚紅英。於是,就連陸雁農抱着柳松餵奶,她都會捨不得放手,巴不得整天抱着他。於是,柳松被抱得慣了,放下便哭,鬧得陸雁農柳源十分頭疼。
一個月過後,柳松的五官漸次長開,和兄長柳楊一半像柳源一半像陸雁農不同的是,這小嬰兒肖似柳源。柳蔭笑嘻嘻:“真公平,我就長得像阿娘,柳楊上半張臉像阿娘,下半張臉像阿爹,柳松就全像阿爹。以後阿娘再生個弟弟妹妹,那就上半張臉像阿爹,下半張臉像阿娘……”她古靈精怪地念念叨叨,讓大家都笑開,柳源逗女兒:“有兩個弟弟了,下一個還是生妹妹吧?”
柳蔭嘆一口氣:“這個就難講得很啊,還是順其自然吧。”
康錦言都忍不住被逗得笑捧了腹,伸手去抱小柳松,天氣冷,小柳松被包得嚴嚴實實,小臉蛋紅通通,眼睛骨碌碌轉,康錦言點了點他的嘴角,他便順勢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微微眯了眼,果然很像柳源,趣致得不得了。
柳楊不甘寂寞,拚命拉着康錦言的衣角:“弟弟,弟弟,給我看弟弟。”
康錦言便坐在小凳子上,讓柳楊看着弟弟,柳楊雖頑皮,卻也友愛,把手捂熱了才伸進小柳松的袖筒里,笑眯眯地說:“弟弟抓我的手指頭,抓得很緊。”一邊看着柳松:“弟弟,我是哥哥,我叫柳楊,以後我帶你玩啊。”
柳蔭靠在柳源懷裏,也笑眯眯:“抓蚯蚓吃呀,抓蛐蛐兒吃呀,抓毛毛蟲吃呀,柳楊哥哥只會吃哦。”
柳楊辯白:“我不吃毛毛蟲的!”
柳蔭馬上說:“對,你吃菜青蟲。”
柳楊又辯白:“我沒吃過菜青蟲!”
柳蔭歪了歪頭,接得很快:“哦,你吃除了毛毛蟲和菜青蟲以外的所有蟲。”
柳楊張口結舌,柳蔭朝他做個鬼臉,伸出舌頭:“小笨蛋!”
柳楊倒也皮厚,渾不在意,湊過去親柳松:“不理姐姐。”
陸雁農逗他:“為什麼不理姐姐?姐姐欺負你呢。”
柳楊看一眼柳源,很是言簡意賅:“阿爹幫姐姐。”
眾人-大笑。
這時柳源看到門外站着姚紅英,笑道:“英兒怎麼站在門外面,進來呀。”姚紅英慢慢地走進來,康錦言瞥了她一眼,只覺得她的臉色有點奇怪,待得她坐下來,伸手來抱柳松,卻又看不出什麼了。
柳源笑着說:“英兒你總抱柳松,柳蔭柳楊該眼紅了啊。”
姚紅英不假思索:“柳松最乖。”
柳蔭馬上說:“是啊,柳楊最不乖。”
陸雁農輕輕一拍柳蔭:“你就盡欺負你弟弟。”
柳蔭笑嘻嘻:“阿爹說的,弟弟就是用來欺負的。”
柳源喊冤:“喂,我沒這麼說過。”眼裏全是笑。
柳蔭抱着他的脖子故意嬌聲嬌氣地說:“阿爹是在我做夢的時候說的。”一雙眼裏全是狡黠。
因為姚紅英抱走柳松坐在床邊,柳楊便靠在康錦言膝前,康錦言把他摟在懷裏,輕輕地搖着,陸雁農雖出了月子,柳源怕她凍着,房間裏仍燒了炭盆,暖融融的,柳楊把大頭往後擱在康錦言肩膀上,慢慢就有點睡眼朦朧。
柳蔭看着顯着憨憨的大弟,心滿意足地說:“以後我就有兩個弟弟可以玩了。”
既出了月子,陸雁農便很快開始了正常生活,今年本是個暖冬,開春早,正月里便有農人下農田,柳源也開始準備了起來,家裏開始忙忙碌碌。
在康錦言看來,姚紅英婆媳應該是逃難時帶了不少銀錢出來,日子相對比較輕鬆,不過她向來不管閑事,只儘力做自己能做的事,以換取溫飽。也因此,陸雁農本意是學村婦把小柳鬆綁在後背,以便騰出手來幹活的,姚紅英堅持要幫忙帶,陸雁農同柳源商量后答應,但決定以谷糧酬謝。
陸雁農笑:“柳松也是有福氣,英兒這麼疼他。”自從得知姚紅英兄長去世的消息,姚紅英變得有些沉默,柳源夫妻對姚紅英更多了幾分憐惜和回護。
這一年過完年之後,山村外鎮子外的消息陸續傳進來,日本人開始潰敗,也開始了更瘋狂的掃蕩,山村似乎仍然寧靜,康錦言有些興奮,又隱隱有些不安。陸雁農看出來,笑着說:“這場仗也許就快打完了。”康錦言也看得出來陸雁農有着嚮往和期待,問:“雁農姐,仗打完了,你會回家吧?”
她點頭:“是啊,和從前一樣,開個小醫館,帶着三個孩子,平平靜靜的。”
康錦言說:“歲月安好。”
陸雁農溫柔地看着她:“錦言,你也要歲月安好。”
康錦言微微紅了眼圈,她知自己心中不舍,可是也知道人生無不散宴席,她伏在陸雁農膝上,搖曳的油燈下,這一刻似乎可以天長地久。這是康錦言第一次放縱地流露自己的依戀,在可能即將來臨的分別之前。
然而這分別之快,卻出乎她的意料。
這一晚寒夜天冷,空氣如冰,一彎半月清輝,星光卻兀自璀璨了整個天幕,康錦言走出屋子,忽見這般美景,一時仰頭看呆了過去,心裏忽爾一動,想到幾年前,她與周默到街市中心看完花燈舞獅,一路攜手返家,天已極晚,身後仍喧嘩隱隱,一路行來卻漸次安靜,唯頭頂明月當空,雖擋了大多星子光輝,於邊角處卻仍能見點點閃爍,寒夜空氣冰冷了臉頰,心中卻着實快活。她只顧仰着頭看星看月,手上卻有周默牽着引着,安心得很。
這幾年來,她心裏儘力不去想周默,康錦言自小便不曾多愁善感,一貫心性堅強,歷經那半年慘烈的孤身逃難,更添了堅硬堅韌,沒有希望,便不會有失望、絕望。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那本該柔軟溫暖的少女心已經十分冷靜甚或冷漠。
但是自小,周默是唯一自始至終護在她身前,支撐在她身後的人,在某些時候,記憶和懷戀總會突如其來,令她失神。
在這樣一個寒冷卻美麗的星夜,山村靜寂無聲,她仰頭星空,嘴角露出溫柔的笑意,不知不覺沿着村路慢慢走着,仿似周默仍在她身邊,縱容地、可靠地牽着她的手,帶着她的路。
康錦言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姚紅英。
已經很晚了,姚紅英不是抱了小柳松去睡了嗎?康錦言皺起眉頭,卻聽姚紅英說:“阿洛哥哥。”
康錦言一怔,幾乎是本能地悄聲上前,閃在一旁屏息聽着。
柳源今天是下山去賣藥材,因耽擱得久了,上山就晚了,在路口遇到姚紅英。他自小疼愛姚紅英,真心把她當妹子看。後來,有了姚啟德戀慕陸雁農,后又從軍,姚紅英夫婿失散,子嗣有礙,日前又知姚啟德竟戰死,柳源心中更添了歉疚和憐惜,對姚紅英所言所求再無一個不字。
靜寂的山村冬夜,康錦言心中忽有不安。
卻聽到姚紅英輕聲說:“阿洛哥哥,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認認真真回答我,好不好?”
柳源低頭,見姚紅英小小的俏麗的臉在月光下雪白瘦削,仿如小時候殷殷地充滿信賴,心中憐惜,笑着點了點頭:“好。可是天冷,一邊走一邊說吧?”
姚紅英搖搖頭,吸了一口氣,問:“阿洛哥哥,如果沒有陸雁農,你會娶我嗎?”
那邊柳源怔住,這邊康錦言卻沒來由吁了口氣,她想,終於是這樣。
三個人都靜靜地站着,柳源只停了一會兒,便答:“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英兒,我和你哥哥一樣,只把你當妹子。”柳源的聲音異常溫和。
姚紅英低下頭,一時間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啊,我哥哥……我哥哥為什麼會這麼愛陸雁農呢?為了她去念醫學,為了她去從軍,為了她戰死了。我很久很久沒見我爹娘了,很久很久沒見我哥哥了。我想爹娘要是知道哥哥已經戰死了,肯定傷心得很。我現在到你家看着你們一家人,就會想起來以前我們家有四個人,那時候不知道多開心快樂。那時候我還以為我會嫁給你,阿洛哥哥,我一直以為我會嫁給你,我從小就喜歡你,喜歡了那麼多年……”
柳源震驚地看着她,姚紅英少女時對自己的愛慕,他隱隱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一來他向來端正傳統,二來一向當她妹妹,再也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她竟仍然記着。
姚紅英抬起頭,臉上淚痕縱橫:“阿洛哥哥,我已經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婆婆不喜,丈夫失蹤,自己不育,兄長戰死,爹娘年老山居。
“阿洛哥哥,你能把柳松送給我嗎?他長得真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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