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三
86_86601《二月初一》連載第七期
日子,便在這樣的苦樂相伴間慢慢過去。
他們在這個山村已經住得慣了,對於柳源陸雁農兩人,只要吃得飽,就都沒什麼要求,特別是陸雁農,相濡以沫,平平凡凡,本就是她最嚮往的生活,雖然貧寒了些,她並不以為意,戰亂之中得保全家,已是大幸。何況這些年全家相依為命,她最掛在心上的與柳母的關係得以漸漸緩和,尤其是那場火災之後。
那場火災是在半夜,雷電交加中閃電劈中了廚房的茅草屋頂,火起連綿,那晚恰巧柳源去了山下採買草藥遇上大雨不及回來,而待得陸雁農等人驚醒火勢已是頗大,康錦言一直是和柳蔭睡的,她拍醒柳蔭讓她衝出房間,大聲同她說:“快到隔壁叫醒鄰居,我去看看你阿娘!”柳蔭素來靈醒,一個磕嘣也不打地赤着腳就衝到雨地里。
康錦言轉身跑到陸雁農屋裏,陸雁農抱着柳楊正要去隔壁看柳母,見康錦言來,便把柳楊塞給她,示意她出去,轉身疾跑到隔壁柳母房裏。
因柳母住處離廚房最近,火勢是最大的,康錦言本想擋住陸雁農,自己去探,但看到陸雁農已經毫不猶豫地踏進柳母房中,看着懷中柳楊,只好先跑了出去。
此時雨勢已小,風卻大了起來,火如長龍,很快燒到了隔壁,因都是木製房屋,火便燒得愈快,整個村子的人都出來救火。
而柳母房中卻久久不見人出來。康錦言心急如焚,可是懷中柳楊尚懵懵懂懂,她又實在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放在外面地上,正團團亂轉,柳蔭卻跑了回來:“姐姐,阿娘呢?奶奶呢?”柳母房間其實已經半塌,康錦言把柳楊放在地上,說:“柳蔭你看着弟弟,千萬別亂跑。”柳蔭緊緊拉住弟弟的手,用力點頭。康錦言迅速往火場跑去。
恰恰跑到門前,陸雁農背着柳母吃力地踏出來,康錦言一把撐住搖搖欲墜的陸雁農,合力走了出來。
柳母的腳跌傷,半邊頭髮已經燒沒了,陸雁農身上也燒傷好幾處,頭髮眉毛燒得零零落落。
天明后回到家中的柳源驚得魂飛魄散,緊緊摟住老母妻兒不敢鬆手。
火災燒掉了好幾戶人家的房子,因是天火,沒什麼可說的,幸虧沒什麼傷亡,山村村民便一起新搭了房子,在這期間,陸雁農為大家配製燒傷藥膏和內服藥,因為自己也受了傷,又忙碌,便由姚紅英每日為柳母敷藥,姚紅英自幼是柳母看着長大,兩人一向親厚,由她為柳母身上敷藥,自無不妥。
柳母事後什麼也沒說,陸雁農也沒有說,然而婆媳之間再也不似從前冷漠。
一年以後,柳母安然逝去,臨終前對柳源陸雁農說:“你爹曾經說過,這輩子有你倆佳兒佳媳,死也無憾。這句話今日可以輪到我來說了,膝下有佳兒佳媳,堂下有孫兒孫女,我很有福氣。”停了一歇,對陸雁農說:“雁農,阿娘委屈你,你別怪阿娘。”
陸雁農緊緊握着婆母的手,淚下不能出聲,只是搖頭。
柳母逝后兩個月,陸雁農懷孕。這個孩子的降臨,對於戰亂離家又痛失親人的柳家來說,無疑是個極好的消息。
但對於姚紅英來說,卻是另一重滋味。她因久婚不育已尋遍名醫,丈夫疼愛自己不說什麼,公婆卻極有嫌意,偏偏這次逃難失散的是丈失,綁在一起的卻是最嫌棄自己的婆婆,好消息一傳出來,整日便聽婆婆唉聲嘆氣抱怨她害衛家絕後。她心中氣苦,駁完嘴后便總是獃獃坐在院子裏看柳蔭和柳楊玩耍。
陸雁農雖性子淡,也多次去勸慰姚紅英婆婆。私底下卻對柳源說:“英兒在子嗣上怕是艱難。”她行中醫多年,而祖母長於婦科兒科,她亦身為女子,自是更擅於此,這些年來頻頻為姚紅英搭脈,雖口中一直不言,卻心中有數。
柳源聞言驚住:“你不是說因為這裏沒有好藥材才沒有辦法為英兒補身調養?只要回了家,孫章回來便能……”
陸雁農眼中憐惜,嘆了口氣:“雖然我也希望孫章能安全返家,可是,英兒……”她輕聲說:“我看着英兒看柳蔭和柳楊的眼神,心裏很是難受,不告訴她她總還會覺得有希望,告訴她她定是絕望。”
夫婦倆默然無語。
康錦言對姚紅英卻完全無感。
姚紅英是個十分俏麗的少婦,人也活潑,因婆母的斥責而垂淚的樣子也很是可憐,因為柳姚兩家的關係,房子挨得很近,來往也多,可是康錦言和姚紅英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就像康錦言和陸雁農相處極洽,姚紅英更喜歡和柳源說話。陸雁農告訴康錦言:“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神情自然,並無半分不悅,康錦言自然不會多事,她只是覺得姚紅英似未曾長大,近三十歲的女子,山村裡多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卻言笑嬌憨,在柳家母子面前像個稚齡女孩。她不慣與這種性格的人交往,而姚紅英也對她無甚興趣。山居幾年,兩人只是彼此笑着問好的情份。
康錦言和陸雁農相處久了,交流便多,兩個人,一個堅忍果敢,一個寧折不彎,卻一樣性情疏落,不大愛談及私事,因此是靠了時間長久,才慢慢了解到彼此竟然自幼境遇相仿,相較之下,陸雁農得祖父母呵護扶持,而康錦言自幼便一力於懦弱母親、冷情父親、狠毒父妾之間斡旋,掙得一席之地,陸雁農看着這個小小少女,表面雖不顯異常,心中卻更加憐惜喜愛,見她好學,傾盡平生所學細心教導,不動聲色卻冷暖相問,直把她當成了妹妹與女兒。
康錦言正是敏感聰慧的青春少女,本來就喜愛陸雁農,漸漸的更多了依賴。這種依賴與對周默的依賴又不同,康錦言對周默的依賴是有限的,大多時候是自己挺直了腰背自己承擔,只在實在疲累時靠上一靠,賴上一賴,她始終明白自己的事自己擔,自己的路自己走。但對陸雁農,卻是想起來就溫暖舒服,安心寧靜,全身心都可以放着。
然而有一日,柳源面色凝重地帶了一個人進村,是一個中年男子,姚紅英見了他驚喜交加,連連詢問父母情況,中年男子是姚家管家的兒子,與柳源也是相熟的,原本逃難到距此百里的小鎮上,因聽說日本鬼子要來,便舉家繼續南移,也是碰巧路經山下鎮子,遇到柳源。
他告訴姚紅英,姚老爺姚太太在41年全城大逃難時已經去了老家山裡,應該沒有事。頓了一頓,他看了看柳源,見柳源示意,才說:“我當時逃走之後,因為不捨得,又偷偷溜回家住了幾個月,鬼子掃蕩過一圈就會消停一陣子,我們也沒什麼家當,所以那幾個月也算安生。後來有一天,有個人來找老爺太太,找到了我,他說……”他有些結巴,“他說,少爺,少爺戰死了。”
如晴天霹靂炸在頭頂,姚紅英整個人木了,陸雁農正拿了個玉米要遞給那男子,手一松,玉米掉在地上。只有柳源,沉着臉,轉過頭。
那中年男子結結巴巴地說:“我原來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可是那人斷了一個胳膊瞎了一隻眼,一身破破爛爛的,拿了少爺的鏈子給我,說,他們是一個團的,上戰場的時候發過誓,誰要是有命活着,就要去另一個人家裏報信,他雖然打殘了,可是還活着,也打不動了,那就繞道來報個信再回去。我認得少爺的鏈子,墜子是個壽桃的樣子的。”他看着柳源。
柳源伸出手,掌心裏正是那條鏈子,姚紅英低頭看,沒有人能夠認錯,他們孩提時就在一起,姚啟德的壽桃鏈子是姚老太爺特意為愛孫定製,那顆小小的壽桃是實心的金子,刻着一個“姚”字。
姚紅英沒有哭,她直接暈了過去。
戰爭從來就是最兇殘的魔鬼,它吞噬人們的摯愛,絞殺人們生機與希望。
那幾日,兩家人都沉默如死。
康錦言帶着兩個小孩不去打擾柳源陸雁農,雖然她不知道什麼,可是她知道柳源和姚紅英自小一起長大,自然也知道柳源定與姚紅英兄長情誼非淺,而陸雁農雖是中醫,卻在別處山村或山下鎮子慕名而來的求醫者身上施展過西醫小手術,隻言片語間知道技藝來自從前家鄉的西醫院,還有,姚紅英兄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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