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醉酒
是夜,謝朝華徐徐走在去往父親書房的路上,銀白的月光瀉了一地,透着絲絲清冷,冬夜寒風瑟瑟,時不時帶起陣陣梅花的幽香飄過身邊,謝朝華不由得憶起前世曾經住過的永安宮裏的那株老梅,想必此刻也開得正艷吧。
今天白日午後,便有下人來稟說父親謝琰傍晚時分就可回府了,父親已經離家快一個多月了,此次是謝老夫人吩咐他回老家辦點事情,因此說起來謝朝華在重生之後其實還未曾見過父親一面。
前世她後來去了老太太那邊,那日倒是沒有見到父親,可現在她卻是不去不行了。父親歸來,作為女兒的她自然該是去請安的,只是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用何種心情去面對他的父親。
月華如水,暗香浮動,白日的一木一石此時彷彿多了幾分隱秘與模糊,一切都變得那樣的不真實。時光流逝,前世的印象也變得模糊起來,好似看不清楚,卻又怎麼也無法忘懷……
謝朝華站在書房門口,心潮起伏不定。前世的記憶在月夜下若隱若現,那是一種絕望般的無奈。
她的母親,郗茂嫻,原是書香世家郗家的長女,而謝郗兩家一向交好,因此兩家結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年母親嫁與父親,也稱得上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而母親嫁入謝家之後,從沒有給父親添半點煩惱,端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賢內助,打點家務,任勞任怨,連謝老夫人都稱頌不已。
據說父親與母親當年感情甚篤,父親曾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可誓言猶在耳,當日的髮妻卻已成下堂。
在書房的門口佇立良久,謝朝華才抬手輕叩屋門,可過了許久都無人應答。她輕蹙眉頭,思索了片刻,伸手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房門。
書房裏此刻只點着一盞燈,燭火隨風輕輕搖曳着,使得房裏看上去顯得有些昏暗。
謝朝華抬眼四顧張望,卻並未看見父親的身影,也沒有一個下人在,難道他忘了約了自己來這裏?就在她轉身剛想離開之時,耳邊突然好似隱約聽見左側的隔間裏傳來斷斷續續地低喃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聲音雖然很微弱,很低沉,可謝朝華還是一瞬間便認出那是父親謝琰的聲音,她躊躇了一下,還是舉步朝隔間裏走去。
謝朝華在踏入這個隔間的一剎那有些微怔,此處與前世記憶中的一般無二,正中擺放着一張花梨大理石的案幾,一邊設着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參差不齊地插着畫軸,一張楠木鏤空雕花的卧榻靠窗而放,謝朝華就看見父親謝琰此刻卻是俯在了案几上。
她緩步走至父親身側,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父親是那樣截然不同。
沒有花白的頭髮,沒有滿臉的皺紋,只是眉間的那抹愁容卻是與記憶中如此吻合,她恍然意識到,原來,父親一直是不開心的。無論前世,或是今生……
父親謝琰幾乎整個人都俯在了案几上,他大半個臉埋入了手肘中,只露出小半張側臉來,卻足以讓人聯想到丰神俊朗四個字。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綢緞錦袍,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反而更為襯出他白皙的皮膚,長眉若柳,身如玉樹。遙想昔日,若不是謝琰風流蘊藉蜚聲在外,又如何能得到新姚公主的傾慕呢?
謝朝華心情複雜,默默凝視着父親良久,狹長的鳳眼微微眯着,臉頰泛着紅暈,嘴裏時不時發出模糊不清的低語,好似還有些哽咽,瞅着案几上橫七豎八的酒盅以及一股撲面而來的酒氣,她斷定父親是喝多了,心中暗嘆一聲,伸手去扶倒在案几上的父親。
“父親,夜深了,回房休息去吧。”謝朝華輕聲說道。
謝琰恍惚中抬起頭,斜眼瞟向謝朝華,獃獃地道:“茂嫻,你回來了?”
“是……是……”謝朝華愣了一下,隨口應道,父親口中所喊的是母親的閨名,想必是酒醉中將自己看成了母親,這會兒他頭腦不清,謝朝華也不想與他分辨,何況人也是他當初自己休了的,如今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又是給誰看呢?
“茂嫻!”他忽然伸出一手,猛地緊緊抓住了謝朝華的手腕,瞪大的雙眼卻茫然地注視着遠處,嘴裏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不甘願的……不甘願的啊……”
“……是……”
“你真的知道?”謝琰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謝朝華的手,他的神情是如此激動。
謝朝華怔了怔,過了很久,有些僵硬地點點頭,說:“知道。”
謝琰突然又放開了謝朝華的手,雙手抱着自己的頭,痛苦地一遍遍喊着:“茂嫻……茂嫻……”嘶啞而哽咽着。
前世,謝朝華其實一直是恨着父親的,恨他當初為何會同意休妻,恨他為何不為母親儘力爭取,恨他一輩子都未曾為母親回府做出過半分的努力。而此刻她看着父親慟哭的樣子,心中只覺有些可笑,又覺得有些可悲。
謝朝華此時此刻忽然不再恨父親了。
父親不過也是一個常人罷了,又能要求他為妻子做出多少的努力呢?母親也不過是嫁了他兩年而已,而前世與自己做了二十年夫妻的人,到最後還不是將自己逼入了絕境之中?上一世是她自己想要得太多了吧,親情,愛情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夢罷了……
眼前的父親是她謝朝華的父親,卻也是謝老夫人的兒子,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只是最終他選擇了家族,選擇了榮華富貴罷了,這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人生在世,不就是為己而謀嗎?
“你真的都知道?都明白?”謝琰突然開口,抬頭對着謝朝華問道。
謝朝華微微苦笑,父親不過是一個不肯接受現實的懦弱之人,她順着他的話說道:“朝華都明白,父親其實是不想讓娘離開的。”她邊說邊伸手去扶他,“晚了,父親不要多想,早早安歇吧。”
謝琰聽了呆愣地點點頭,任由着謝朝華扶起自己,尚未站穩,他卻突然伸手猛地將謝朝華用力一推,同時他自己也腳下一軟坐倒在了地上,還不時亂揮着雙手,發狂般地嘶喊着:“你走開!別人都以為我負了你,可他們都不知道,其實根本是你要離開我!你好狠!如今終於滿意了!”他此刻雙目通紅,眼裏佈滿駭人的血絲,滿口的酒氣,哪裏還有半絲瀟洒俊逸的模樣來。
謝朝華陡然被他這麼一推,腳下立時沒有站穩,一下子也跌倒在了地上,可耳中傳來父親說的那些話,卻是讓她震驚莫名,只是還未來得及等她細細去想,一旁的父親整個人卻突然向她撲來,雙手死命地掐住了謝朝華的脖子,將她按到在了地上,他手上是那樣地用力,彷彿帶着千年的仇恨一般……
謝朝華拚命掙扎着,可是畢竟她年紀尚幼,加上又是女子,力氣自然比不過正值壯年的謝琰,何況酒醉之人本就力大無比。她只覺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起來,本就昏暗的裏間在她眼裏幾乎是一片漆黑了,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神智開始渙散,喉嚨里也發不出半絲聲音來,難道她今生就此終結了,如此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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