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霧山魔影
翌日天明，嵐風習習吹送，極目遠望，前方整座山脈都浸沒在茫茫霧海中，只露出山頂崢嶸的鯨魚脊背，只因昨個後半夜一場大雨，雲銷雨霽后，晨霧愈發濃密，籠得布倫山山色空濛，儼然海中仙山。
繁茂林木中，安無傾跟隨諸人，在這溝壑縱橫，蒼苔厚重的林地中行走，與她同行的有綠蘿岩一干人，更有真墟門，玄光谷等另兩派同盟，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柳含煙。
安無傾發誓她絕非有意，但就是那幾次不經意間的目光游移，總會掃到左前方，那裏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望着他與他的師妹並肩而行，一白並一紫，俱是天人樣貌。二人時而私語，他不經意地流露出暖暖的笑意，這是她所沒見過的青雲，與十年前那一夜的剛毅少年截然不同。
“喂——師兄。”
扶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安無傾側過臉，就見她往青雲那處瞥瞥眼道：“你看他們倆走在一起，像什麼？”
安無傾脫口而出：“像什麼？”
扶搖嚼着梅干，悄悄遞了一塊給她：“金童玉女呀！師兄你一直往那邊看，定然也是這麼覺得吧。”
她忽而嘴角一撅，噙起道俏皮的笑容：“該不會是，你看上了其中的一個。”
是她的眼神太直白，連向來粗心的扶搖都瞧出了端倪？安無傾挑挑眉，搖頭。
扶搖似鬆了口氣，小聲道：“聽聞那位師姐資質絕佳，與澹臺青雲一樣頂頂有名，都是真墟門中翹楚，而且我還聽說他二人同氣連枝，時常出雙入對，所以人人都稱他們做紫青雙璧呢，師兄若真屬意她，大概是沒什麼指望了。”
“紫青雙璧？”安無傾喃喃吐出這四個字。
“對呀，紫青雙璧。”扶搖像模像樣地吟道：“金童擎紫葯，玉女獻青蓮。唔，連名字都這麼相配！”
昨日已知，紫葯便是她的名，而青蓮亦是青雲的青，青蓮對紫葯，金童配玉女，一個白衣清華，一個紫裳冰顏，他與她果真一對璧人！安無傾默默地想，大抵這就是世人眼中的天造地設吧。
胸中泛起澀意，含一塊梅干入口，酸甜的梅子吃到嘴裏竟也是苦澀的。
她轉頭不再去看，卻恰好瞄到另一邊柳含煙紅着眼圈，投射向洛白的眼神何其幽怨、何其憤懣。
若是眼神也能殺人，這位洛老兄怕是早已死了不下十次，觸及這般情景，念及造成這番局面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當是時，安無傾的心底滋生出一種似是慚愧的情緒。
行走在最前端的人停下了腳步，她放眼望去，前方必經之路上有大片霧靄，霧氣在布倫山一帶本不算稀奇，奇的是這片霧氣卻是赤色的，且遮蔽四方，縱橫觀之，橫跨整座林地，綿延豈止數十里，使人無法透過霧氣直視前方景象。
這紅霧大有古怪，她猜到其中必有蹊蹺，但有句古話叫做什麼來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正是眼下這群道門精英的寫照。
果然，領頭的蘇城錦等人意氣奮發，一番合計后，便對眾人囑咐一番：大家首尾相顧，挨個行走，莫要掉隊之類云云。
一群人重又開始前進，紅霧氤氳，越入內，霧氣就瀰漫的越發濃重，密林中本就光線昏暗，伴着這霧氣越發視物不便。
“扶搖？”
走了半晌，安無傾悲哀地發現，一直粘在身畔的扶搖失去了蹤跡，更令人沮喪的是，此刻她身邊一個鬼影都不見，真正成了傳說中的孤家寡人。
她試圖用靈覺搜索同伴，可惜往日自以為足夠的修為，如今看來卻委實有些淺薄，而且在這片茫茫然的地界，靈覺似乎只能涉及周圍幾丈，費了許多勁還是一場空。
安無傾在心中不斷給自己打氣，手中緊緊抓住冷月斜，一步步地先前走着，她不知自己的臉色有些蒼白，兩片唇緊緊抿着，也不知過去多久，迷霧漸漸稀薄，周圍的一切也豁然開朗。
她的腳步沒有停滯，一直到日影西沉，天色昏黃，周圍逐漸響起低低地蟲鳴，一聲接連一聲，節奏分明。
忽的，她似乎聽到了什麼，那是“嘶嘶”，有東西摩挲草葉發出的聲響，還沒來得及辨認，一根肉條纏上了她的腰。
不錯，那不是藤條，也不是麻繩，是白色的，粘稠的肉條。
肉條越纏越緊，幾乎就要嵌入皮肉，安無傾驚覺事到臨頭，往日所學法術竟無一派的上用處，就這麼任由那肉條拖着，無力掙扎。
很快眼底出現了一根平日砍柴時常見的巨木，確切的說，那不是木頭，是形如木狀，褐色的龐大蟲體。
它在昏暗之中隱藏得極好，模樣與蛆蟲有幾分相仿，身體豎起而立，慢條斯理地蠕動着，那拽住她身子，令她動彈不得的，正是這噁心怪蟲身上的觸手。
那蟲體之上掛滿了乳白色觸手，而上方一開一合的應是它的嘴，正吞吐着白沫，一絲白沫掛在嘴巴，慢慢垂延下來，瞬息草木成灰，看來那蟲體分泌出的白沫必有巨毒。
安無傾知道此刻她的處境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命懸一線”，死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得極其難看，做了這丑怪的晚餐，就像周遭凋零的草木，一點點的被腐蝕消化。
若是運氣不錯，興許某位同門路過時還能拾到些她的碎骨殘渣……
想到這些，她閉上雙眸，渾身寒徹，從未有過的絕望之情在心中蔓延。
她開始追憶春日裏百草豐茂的綠蘿山，那些山山水水，之前看來總覺得乏味，如今回想，或許那才是世上最安寧、祥和的地方。
就連師父的塤聲，這會兒回味，也近似天籟。
腳步聲深沉，堅實，憑藉敏銳的聽覺，安無傾猛然睜開眼，望見前方有道人影，那人不緊不慢地移動着。
“是他嗎？”
她雙目凝注，人影由模糊轉為清晰，黃泥一樣的臉色，濃黑的痣，青藍長衫隨風飄舉。
“不是他，是他！”
雖來得不是青雲，不免有些失望，然而此時的洛白對於她而言簡直就如落水人遇到浮木。那副往日看來算不得俊朗，甚至有些醜陋的容顏，此刻看來也宛若天上的神邸。
安無傾望着眼前人，眼波有若清淪流曳，拋出了一道求救的眼神。
洛白亦從下而上注視着她，他向前邁進幾步，似乎要救人，待到近前，卻又停下了步子，劍眉微擰，不知在思慮什麼。
他這番舉動，都落在安無傾的眼中：“難道昨日那樁事，此人惦記在心，有意冷眼旁觀？果真如此，這男人也忒小氣了些。”
她立馬推翻了這一念頭，洛白的性子雖然冷了些，卻總還幫了自己，實不該如此惡意揣測。
她轉而想到，這洛白在真墟門中雖然輩分極高，卻並不位於五大長老之列，亦不似澹臺青雲門中翹楚，聲名在外，若非這趟出來，她甚至不知真墟門內還有這號人物，昨日林子裏，更沒見過他出手。
莫非目下這位大救星實乃一繡花枕頭？
再瞧他身板修而長，卻稍嫌消瘦了些，無論如何也稱不上魁梧，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下，安無傾在心底默默為其打上了——孱弱二字，剛剛騰起的希望火苗也隨之澆滅。
驀地，她見到洛白抬手一招，一柄古胴色的劍已握在手中，沒有青雲手中龍吟劍炫耀的光華，那劍身暗啞，看來就像用舊的廢銅。
劍飛出他手心，破空懸浮，劍身赤芒似電，瞬息暴漲，幻化出一道長長的赤色劍刃，像溢流直下的清波，卷罡風之勢，由上及下，豎著劈落。
安無傾怔怔望着洛白，那一瞬間，從他不甚俊朗的臉上，她看到了說不出的堅定。
她曉得適才那一招劍訣，看似簡單，內里卻極難，難在真力的掌控與運用，若過了頭，則蟲體爆裂之餘，難免殃及自己性命，若劍刃劈的淺些，則猶如隔靴瘙癢，無濟於事，要做到大巧若拙，力道分毫不差，這洛白的御劍術修為也許不在澹臺青雲之下。
當然她決不認為他能超越青雲。
古銅色的劍倒飛回洛白掌心，粗粗看去，蟲身上除去多了一條豎穿整個蟲體的細線，並無異樣。
須臾，細線擴大成裂縫，黃-色的血漿從蟲體內滲出，裂縫又逐漸放大。
“啪啦——”蟲體竟裂成了兩半，向兩旁倒去，安無傾感到緊勒住她的觸手一松，連忙一躍而起，穩穩落於地上。
她遠離轟然倒下的蟲體和地上流淌的黃-色腥臭汁液，走至洛白跟前拱手道：“多謝洛兄仗義……”
豈料洛白瞅了她一眼，打斷道：“一個“謝”字便算還了情？那麼這個字眼略嫌金貴了些，若你真心相謝，何不在日後做些什麼，算是回報一二。”
安無傾愣在當場，按照她所設想的，他該當是說些：救人本屬應當，不必言謝之類的謙辭才對。
可這洛白委實不循常理，叫人捉摸不透，她現在明白，一個寡言之人果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就在她神思游弋之際，洛白忽然笑了，他的臉缺陷分明，那一笑，卻如千枝夜梅一朝盛放，晚風中，冷香暗生。
風颯颯，林幽幽，她就這樣呆若木雞地立着，直到他步伐從容的離去，安無傾這才收斂心神，意識到夜晚的深山，這無垠黑暗中不知還潛伏着怎樣的危機，只她一人，怕是難以應對。
遙望洛白的背影，她大喊：“喂，洛兄，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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