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鳥畢方
天際雲絲若縷，丹霞瑰麗，西邊淡月未墜，東邊旭日初升，日月當空同懸。
安無傾在一堆羽絨中醒轉，紅艷的日頭離她很近，綿綿的雲朵彷彿伸手可觸，往腳下一看，山川大地卻離她很遠，房屋田地俱小如螻蟻。
她收拾起渙散的意識，發覺身下是一隻披紅帶綠的鶴，它的羽衣豐靚，體形修長健美。
鶴這種鳥是為仙禽，往日她所見過個頭最龐大的，莫過於綠蘿岩雲台上那幾隻。許是精心飼養，又得山水靈氣之利，作為仙山祥瑞的象徵，它們比人間普通的鶴都大些，而眼下自己搭乘的這隻，它雙翼足有三丈許，展於蒼茫天地，一張一合間勁風叢生。
與它相較，門中那幾隻“祥瑞”就忒小巧，忒苗條了。
面對這樣難得一見的龐然大物，安無傾不禁讚歎造物之神奇：“好一隻肥碩的鶴。”
“鶴不過尋常禽鳥，也就人間還拿來當個寶，它們怎堪與本仙相提並論！”柔柔糯糯的人聲傳來，安無傾左顧右看，這青天之上，除她以外別無他人。
正惶惑間，那聲音又起：“本仙與你說話，你這凡人怎麼不應？”
安無傾捏了捏自己的手背，差些吃疼的叫出聲，方證實不是入了夢魘，她竟見着那馱着自己的鳥兒，它白喙一張一合，口吐人語。
她吶吶道：“你——你怎麼開口說起話來了。”
那鳥兒仰頭，哼道：“這是什麼話，吾本是天帝座下神鳥臨凡，說幾句話有什麼大驚小怪，瞧你這模樣，當真沒見過世面！”
安無傾瞧它那神奇盎然的樣兒活像只鬥勝的公雞，半信半疑道：“你真是鳥仙？該不會是哪方的鳥開了靈智，成了精吧？”
那隻鳥扭頭啐道：“本仙乃是神鳥畢方，你把吾看做山野精怪，實在盪盡吾一世英名，洛白那娃兒不知何故，竟令我馱了你這等沒眼力的人。”
說罷雙翼一滑，鳥身向右側傾了過去，安無傾大驚喊道：“喂，你小心着些！”
畢方不予理睬，依舊自顧自地飛，安無傾感覺自己好像棲身在一隻陀螺上，一時倒向這邊，一時又往那邊傾倒，情急之下，她揪住幾片鳥羽，面上血色褪盡。
等這隻陀螺平靜下來，安無傾那顆惴惴的心總算安穩着地，她實在困惑，都說良禽擇主，洛白為人沉靜，處事素來不動聲色，按說他養的鳥兒應是和他一樣清湯寡水的性子，誰知這鳥兒卻驕傲如斯，性烈如火，半句都說不得，這二者平時都是怎麼相處的？
念起洛白，她就回想到那一夜，他不顧自己的反對，硬生生將她帶離現場，行為之簡單，之粗暴，委實令人髮指，依着她往日的性子，就該對他深惡痛絕，在心裏狠踩一通，可就在那痛惡的邊緣，她又總忍不住回憶起他的一些好處。
順着這半點念想，她便開始關心起他的境況，諸如他現在在做什麼？有否脫離闕之月群魔的追緝等等……
剎住思緒，安無傾沖那鳥兒主動搭話道：“嗨，剛才是我的不是，想你身為一隻仙鳥，必定是大度過人，總不會與我計較吧，咱們這會兒是去哪裏？”
畢方得意道：“孺子可教也，不錯，看來洛白這娃兒，眼色還不算太差。他把你甩給吾時，只說帶你速速遠離，沒說明上哪兒，吾就只管帶你往遠了飛，至於上哪兒，這卻沒個定數。”
“那現在能否掉頭迴轉？”安無傾頭疼地撫額。
“本仙從不做無用功！”
聽它一說，安無傾有些急：“你難道就一點不關心洛白的死活？”
“那娃兒自己要以身犯險，干吾啥事？”畢方抖了抖翎羽，偏過頭去。
安無傾試探道：“既然你來歷非凡，為什麼會流落到人間，我聽說除去散仙，仙人一般都留駐天庭，且你與洛白有什麼干係，竟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誰知這一問卻問倒了畢方，它支吾半晌，方開口道：“嘿嘿，過去種種不提也罷，被天帝廢去修為，罰本仙下界找尋有緣人……”
它語焉不詳，安無傾卻不肯放過，一意追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嚴重到要貶你下界，那個有緣人可是洛白？”
畢方垂頭道：“算，算是吧……”轉而又道：“不過本仙可沒對他言聽計從。”
安無傾一聽有戲，使出了她最善的順藤摸瓜：“那麼他對你來說可算是至關重要的啦，依着我看，你日後回返天上還需倚靠他，若他有個萬一，豈不是連累你的前程？”
聽完一番尊尊誘導，默了默，畢方似被醍醐灌頂，失聲道：“哎呀，險些遺忘了這樁，那娃兒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不對，吾這就回頭尋他去。”
它忽然來了個急剎車，雙翼一滑，倒頭朝後飛掠，安無傾坐在上頭，受慣性所致，險些栽了下去。
她暗搓搓道：“果真是急性子，半刻也不停頓！”
雖說差點掉下去摔成肉泥，她心中卻是喜的，這一遭回頭，說不定就能遇着逃出生天的青雲，也可以瞧瞧洛白那廝，不過僅是順便而已。
落日餘輝下，雲靄沉沉中，畢方振翅高飛，鮮麗的尾羽折射出紅藍交映的輝光，它的背上隱約有道人影。
夕陽下，青衫飄搖，玉容輝映，堪比仙靈。
安無傾在海上已漂泊了五日有餘，自打那日回頭，她乘坐畢方回返東海，本想尋着先前那座孤島探一探洛白二人的下落，只是前日裏夜色濃重，她又受人挾持，無法辨清那島確切所在，故而這一番找尋形同瞎子摸黑。
於小節上安無傾自認偶爾會犯些迷糊，不曾想畢方這鳥兒比她更迷糊，且還後知後覺，它原是個路痴，帶她在東海上空盤桓了一連數日，深入一點，再深入一點，這才發現連人帶鳥迷失在茫茫海域內。
如今她不曉得身處何地，只知近日，海上拂來的風越發清涼，風灌入衣襟使人忍不住肌膚戰慄。
前面是寬闊的海岸，有幾隻沙鷗或展翅飛掠，或嬉戲淺灘，大抵這是座渺無人蹤的孤島。這一代的海水別具風格，那水的色澤竟是深紅的，像是鮮血染就，臨空望之，好一片艷麗紅綢。
由於畢方須得休憩、進食，他們這便準備着陸。在低空時，安無傾嗅到了隨風蔓延的血腥味，她瞅見無數浮屍像一個個黑點在波濤中起伏，果真是血水將碧海染上了顏色。
這海上彷彿剛進行過一場激烈的廝殺，落霞、血海與那些喪失生命的屍骸構成了一副詭異的圖卷。安無傾下定決心，只在此處停留一會，這樣煞氣的地方，她一刻也不願多呆。
腳踏上鬆軟的沙地，畢方縮成巴掌大小，被安無傾藏在了袖中，她的目光掠過四周，卻被附近的一道藍色吸引。
她躡手躡腳地過去，走近了看，那是個仰卧淺灘的女子，浮凸玲瓏的身軀包裹在蔚藍沙裙下，她胸前的髮絲被風輕輕撩起，線條優美的頸項旁一朵透着妖冶的紫蓮刺青悠然怒放。
美人的雙目緊闔，獨那一上一下起伏的胸膛顯示出生命氣息。
“幸好不是個死人。”安無傾松下一口氣。
“冷，好冷——”晚風中傳來女子低沉幽婉的夢囈。
安無傾低頭俯看，那美人的秀眉微擰了一下，她有心幫她，卻不知對方傷在何處，但見藍衣齊整，並不像外傷。
她想了想，往前方一小片林地走去，不久后，手捧了一堆木柴，坐在女子身畔升起了火。
畢方這鳥兒食性古怪，平常鳥兒愛吃的穀物，魚蟲之類，它通通不進，唯愛吞食火焰。現下它正蹲在她的腳邊，雪白長喙吸噬着火焰，瑰麗的翎羽一如艷紅火苗。
想來洛白養着這樣一隻能當坐騎又不浪費糧食的寵獸，倒也划算得很。
不過她這些心思，絕不敢告訴眼前這隻鳥兒……
當一堆篝火燒盡，海上明月升起，莽莽蒼穹，星辰寥落，空氣中瀰漫著海水的鹹味以及絲絲腥臭。
安無傾側臉一瞥，那美人修長的眼睫一眨，似要醒轉。
當她緩緩睜開雙目，甫一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夜郎！”
那雙美麗的大眼中瞳孔放大，透露出的驚顫語氣讓安無傾感到背後冷冷的。
夜狼是個什麼狼？她久居山野，只知有灰狼，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夜狼。
莫，莫非夜狼是只兇猛的異獸！
想到這，她嚇了一跳，不等她從這場驚嚇中脫離，耳邊一聲嚶嚀，懷中一暖，軟玉在抱。
點點粉拳砸在胸口，她聽見懷中美人的哭訴：“夜郎，你這狠心的薄**，拿花言巧語騙了我，又一走了之，無影無蹤，這千年間，你可有惦記我嗎？”
這一來安無傾懂了，大凡女子有了心上人，總愛稱其為某郎，諸如劉郎、李郎、三郎、四郎之類，那夜郎大概就是眼下這女子的**，或許他還跟化作男身的自己有某處相像。
弄清了這點，她淡然地將那嬌軀推了開去，只見藍衣女拿幽怨的眼神將她望着，那眼曈本是幽藍色的，深邃迷人，這一刻，其中更添了一汪秋水。
安無傾不想她誤會太深，開口欲做解釋：“嗯——姑娘，其實我……”
“啪——”
一個清脆巴掌打響，安無傾吃疼地捂起臉，就聽對方清叱：“你不是夜郎，不是——他可比你俊俏得多了，哪兒來的小賊，竟敢冒充他！”
安無傾心中咕噥：“他是丑是俊，與我有甚相干，你自個看花眼，竟還賴我？”
面上火辣辣的疼，好大手勁！她冷眼一瞥女子，起身道：“姑娘思慕的人，我從不識得，哪裏又能冒充他？本來見你有傷在身，我好心關照一下，現在你既有氣力打人、罵人，看來傷勢大好，也用不着在下了！”
“你，你原是個女兒身？”藍衣女子直直盯住她，神情略微有些驚訝。
安無傾懶得搭理，甩下一句：“再會無期！”決然轉過身去，就要大步流星地離去，就聽身後人-大叫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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