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公府之殤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永平借上,三兩行人匆匆路過,一虎背熊腰漢子裹緊身上襖子,半張臉隱在衣領下,咕嚕着雙眼朝疾馳而過的馬車大罵。
和外處的蕭條不同,俞公府,沉重的木板咯吱咯吱響動,男人眉頭緊蹙,狼皮的袍子大半被雪花隱去了光彩,李子恭敬彎腰的走在男人身側,寒冬臘月的天他額頭竟浸出薄汗,小心的拿餘光瞄一眼男人懷裏的小姑娘,潮紅的臉上掛着淚珠,嘴唇咬出的鮮血碰上外邊的雪冰冷的粘在嘴角,硬沒讓眼淚流下......
往前,行至一處院落,三五個女人挨挨擠擠的圍在門前,華麗的披肩隨意的搭在身上,精緻妝容有些散開,像剛出遠門回來時樣子,競顯疲倦。
邱氏靠在緊閉的窗檯邊,肩膀朝前微躬,一聳一聳的抖動,看到來人,抽泣的同時不忘接過男人懷裏的女孩,輕輕擦拭起眼角,暗啞的安慰,“辭姐兒,太zu會沒事兒的,別哭啊......”
至始至終,忘卻女孩眼中的晶瑩未曾滴落......
片刻,門從里打開,老嚒嚒緩慢的從里探出腦袋,眼神掃視一圈落在邱氏懷裏的小姑娘身上,揮揮手,語帶哽音,“二小姐......老太爺想和你說會話!”
小女孩粉紅的衣衫掛着星星散散的雪花,不仔細瞧還以為是鑲在上邊的珍珠,驚艷明媚得晃眼,嘴角的鮮血更讓她平添了一抹生氣。
老嬤嬤伸手輕輕拭去女孩睫毛上的冰痕,邱氏又想哭了“去吧,老太爺等着呢!”
俞璟辭垂着眼,抿緊的嘴角不自主戰慄,伸出凍僵的小手拍了拍自己臉頰,站穩,一步一步順着半掩的門邁了進去。屋裏的禪香還似往日般悠長,她吞了吞口水,使勁咽下口中的腥甜,諾諾的叫了聲,“太zu,我回來了!”
床上,俞老太爺的咳嗽加劇,她恍然,大步上前跪在床邊,凍得通紅的手捧起俞老太爺的手,染上了哭腔“太zu......”
老太國公緩緩睜眼,病色的面上因着辭姐兒有了少許笑意,顫抖包裹住俞璟辭的小手,眼中全是欣賞和滿意,扯出和藹的小,溫聲詢問“手這麼冷?是不是凍着了?”說著不忘輕輕順走她頭髮上結冰的雪,略有責怪的朝剛進來的俞清遠道,“外邊天冷怎麼不給二丫頭多穿些?”
俞璟辭聽后,強裝的理智崩塌,淚像斷線的珠子簌簌往下掉,想到太zu最是不喜愛哭之人,急忙胡亂往臉上一擦,語帶梨花道,“太zu,我不冷,爹爹才捨不得凍着我呢!”
明明和平常一樣的語調卻添了莫名悲傷,屋裏人都雙眼脹痛的低下了頭。
俞老太爺看不過大家死氣沉沉樣子,威嚴喝道“哭什麼哭?不就是要走了嗎?你們去外邊瞅瞅誰不羨慕我老太爺四世同堂的?就不能開開心心送我一程?哭哭哭,我俞家就養出只會哭的廢物?誰要再給我哭就滾出去,別在這裏影響我心情!”
說完又是劇烈的咳嗽......
下邊跪着的三位男子,聽了俞老太爺的怒罵三人把頭埋得更低了,......
俞璟辭把俞老太爺扶起來躺好,她想寵愛她的太zu和前兩日突然消失的大姐一樣馬上要死了,忍不住撫摸過太zu手被,這雙手佈滿了皺紋和老繭比她父親的粗糙得多的手,曾幫她梳漂亮的辮子,幫她做魚竿,抱着她上樹摘果子......也曾拿着戒尺訓斥她......
以後,這些都不會有了......
她咬着唇,泫然欲泣的懇求,“太zu,不走好不好,以後辭兒都聽您的?”
“早說太zu還真捨不得走了...”俞老太爺無力的搖了搖頭,幫她把歪掉的辮子理好,看和以往沒差別後才收回手,疼惜的說“辭兒以後跟着祖父生活,他平日沒少珍藏好玩的,當初沒見他拿來孝順我,你可要替我好好跟他算算賬!”
被點名的俞老爺子跪着上前,羞愧喚了聲“父親.......”
俞老太爺沒有看他,衝著俞璟辭微微一笑——寵溺而哀傷。漸漸,他的目光開始渙散,料想自己剛才不過是迴光返照,戎馬一生未曾怕死,現在他也不怕。他腦中甚至開始描繪多年後俞公府繁榮景象。手撫過小巴掌大的臉,他問得漫不經心“辭兒,還記得太zu教你的嗎?人生如棋,步步是陷阱處處是生機,人的一生啊,唯有......”
俞璟辭咽下喉嚨的哽咽,穩了穩自己的嗓音,接過話娓娓道來“唯有保住家族利益才能在太平亂世中立於不敗,往前......”
終究是七歲的姑娘,平日裏俞老太爺教的端莊沉穩在她的最後一句話里潰不成軍,放聲大哭,“太zu不走,辭兒什麼都學不好還要太zu親自教導!”
俞老太爺笑了笑,“又耍賴?太zu這次可不能依你了,辭兒心裏最重要的是什麼?”
俞璟辭啜着泣,眼角掛着淚花,凝視握着自己的那雙大手,她感覺到手的力量正在慢慢消失,不知不覺太zu的手這麼枯槁了嗎?她的話顫抖而有力,“一家安寧......”
門外的邱氏聽到這話,由無聲落淚轉為細細哭泣,逐至放聲大哭。
“那你可要幫太zu把家守好了,若食言,太zu定不饒你,不過,太zu啊,心底最重要的就是你平安幸福......”
迷濛的雙眸因緩緩而下的淚清明了些,俞璟辭的話擲地有聲“我會幫太zu把祖父的古玩字畫都拿到手的,會孝順大伯父......”她想如果說太zu若還有牽挂,那便是俞公府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再大的權臣給不了子孫萬無一失的庇佑,太祖應該是讓大伯父振作,撐起整個俞公府吧!
不忍毫無生氣的臉強掛着笑捨不得離開,偽裝不適合她的太zu,她要讓太zu走的安心。
“太zu,我會好好守着俞公府的,孝順大伯父!”說完喉嚨好似卡了刺般再發不出任何聲音,從來她都恣意行事,多虧有太祖寵她護着她,她想若大伯走不出白髮人送黑髮人陰影,她願意給研姐兒當親姐,給她長姐疼愛!
知她會錯了意,俞老太爺嘴角的笑燦爛幾分,手慢慢往下滑去。
“太zu......”
“父親!”
“祖父!”
一聲痛苦,門咔嚓打開,湧進許多人跪在地上,屋內亂作一團,長途跋涉的俞璟辭抵不住昏了過去。
幾日前,俞璟辭求着俞清遠幫她尋一方磨硯,拗不過嫡女央求,俞清遠託人東問西打聽得知西邊綏化鎮的墨齋有她要的寶貝,俞璟辭性子懶,好不容易帶着她出門,俞清遠記得邱氏囑託帶着她玩上幾日。
那日,他正呵斥俞璟辭偷懶,門外小廝來報說大小姐沒了,想着大哥膝下只得兩女,平白無故沒了一位,趕着回京幫襯寬慰,路中又遇到俞府馬車,這才知道,俞老太爺生命垂危......
幸好,來得及見老太爺最後一面,不若,他會恨自己一輩子,辭姐兒也不會原諒他!
醒來已是三日後,俞璟辭腦袋昏昏沉沉的,看着素色的帳頂腦子轉不過彎來,翻身瞧着正往外挪花瓶的丫鬟。
“小姐,你醒了?”夏蘇臉上一喜,退出去召來院裏的禾津,壓低嗓音說“快去稟二夫人,二小姐醒了!”
邱氏擱下身邊的活兒走了過來,隨行的還有俞璟辭三位哥哥。
冷清的屋子擠滿了人,俞墨昱抱着俞璟辭脖子左右晃動,眼裏滿是擔心和恐懼“辭姐兒,你說給我拿祖父的劍還沒做到,可不能死!”
“昱兒,沒看你妹妹臉都脹紅了,快鬆手!”邱氏邊抹淚邊扯開俞墨昱的手,細細托起俞璟辭的小臉,以往肉嘟嘟嬰兒肥的臉才多久就消了?女兒三歲就養到俞老太爺名下,這些年自己做母親的沒好好照顧她,想到此邱氏悲從中來淚水更猛了,伸手把七歲的俞璟辭摟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似哄非哄的說道“辭姐兒不哭,娘在呢!”
“母親!”俞璟辭鼻子發酸,頭蹭着邱氏的肩膀,望向窗外,不知何時盛開的臘梅如今殘花掛在枝頭,喃喃道“太zu走了呢!”
知她心思一片澄澈,有的人接受不了會選擇遺忘,她的女兒從來都不是,邱氏心疼的想,若她問一句她太祖是否走了多好,起碼還有小女孩的天真。
“娘~”撒嬌的環住邱氏脖子,腦袋枕在她肩膀撒嬌。
邱氏唇角有了絲笑容,留意到被床頭青花瓷的花瓶,那是俞璟辭六歲生辰她送的,平日都記着讓丫鬟送些花過來插在裏邊,如今空蕩蕩的,“太zu在天上看着辭兒,辭兒可不能讓太zu失望知道嗎?”
轉向窗外,夏蘇正墊腳用撣子清掃廊柱上的雪,她才意識到屋裏還有人在,拭了拭眼角的淚花,神色更為傷感,“你大伯母還在呢!”
宋氏剛喪女,此時見着自己和辭姐兒母女情深只會勾起她傷心事兒!
俞璟辭抬起小腦袋,順勢就要起身,想到自己剛才撒嬌被大伯母聽了去,耳根子紅了紅惹得邱氏在她耳邊嗔怪“在自己母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俞璟辭在俞老太爺身邊,學的女則女戒史書禮儀,規矩自然也比別人看得重,當著宋氏撒嬌,心裏肯定彆扭。
扯了扯邱氏的袖子,稚聲道“太zu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還沒跟大伯大伯母請安呢!”
因着規矩?邱氏愛惜的幫她穿上衣服,見俞墨昱一眨不眨的打量着俞璟辭,邱氏倪了他一眼,“辭姐兒要更衣,還不快出去陪你爹爹?”
進了廳堂,俞老爺子,俞致遠俞清遠也在,俞璟辭一一請安。
見俞璟辭氣色不好但也沒那日不振之色老爺子安心不少,“好好養着身子,好些了搬去香榭閣,我可是記着你說要背着拿我東西,得把你放眼皮下,不能如了你的意!”
如何懂祖父是在寬慰自己,想到俞老太爺她心裏又難受起來,眼眶蓄滿了淚,答了聲好,在邱氏身側坐下。
俞致遠剛經歷喪女之痛有臨着喪祖,臉色蒼白,寂寥,看辭姐兒此時都還記着禮儀,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俞老太爺教導的自是不一樣,跟自己女兒一比立馬就相形見絀了。
俞致遠在俞府排老大,三十而立的他這些日子看上去像老了十歲,俞璟辭見他張嘴無言,起身,走到他身前,捶着他肩膀,“大伯父別太憂思了,你一直待辭兒視如己出,辭兒將來也會待大伯父視如己父的!”
“乖!”俞致遠憋了半響的話在她的童聲中只說出一字。拉過俞璟辭的手仔細打量,,以往只覺得她肥嘟嘟的霎是可人,什麼時候身子這麼單薄了?
“辭姐兒一直知書達禮知進退,大伯父等着享福就是了!”
俞致遠膝下無子育有兩女,長女俞婉,芳齡十四。前幾日去靈隱寺上香遇到劫匪亡命刀下,小女兒俞心妍三歲正是牙牙學語的年齡。公府長子的他讓人稀罕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有一位乖巧懂事的女兒,可最視若珍寶的她已香消玉損。
盯着和大女兒有幾分相似的雙眸他又愛又氣又恨,神色複雜,不過瞬間化為愧疚“大伯一輩子愧對辭兒,以後只希望辭兒和研兒平平安安,相互扶持,其他的就靠墨陽他們三兄弟了!”
俞璟辭用心聽着,最後一句讓她呆愣片刻,靠她哥哥們?大伯母今年二十又四即便此時沒有兒子再努力多年總還是有希望的。大伯父的意思是不再要孩子?俞公府長子順理是公府世子,世子沒有兒子繼承爵位不是讓全京城看笑話嗎?眼神露出一抹疑惑繼而很快泯滅,大伯父的眼神露出太多情緒,她不敢揣測。
俞致遠但笑不語,笑里是掩飾不住的苦澀和堅定。
一步之遙的宋氏聽到這話,差點暈過去......
元叱六年,俞國公府老太爺甍,享年八十八歲,皇上親自賜謚號忠義公以國公最高禮儀下葬,下旨贊俞公府子孫忠義有加。
俞老太爺說的沒錯,他的死的確為俞公府避免了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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