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聽得一彎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說得真好,可惜‘古氏’也不是你的。”
足可以媲美白銀帝國的“古氏”財團,只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古赫泉。
可惜他人目前蹤跡不明,他的缺席使這份誘惑變成空前的巨大,更加惹來眾多攀親帶故的親戚,對這龐大的家產垂涎三尺,機關算盡。
傅珩瞧着那朵嘲諷的笑容,不知是不是被刺傷了,有些不自然地避開目光,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
“所以,為了你的目的,就連訂婚這種事也要利用?”她不死心般地繼續問。
“有什麼不可以?”他微微揚眸,牢牢地盯着她,眼神幽沉,“古家的人非要自取其辱,我又怎麼會攔着?”
真是無情啊!星辰慘笑。
她怎麼會忘記,他在傷害她的時候,佔有她的時候,威脅她的時候,可從來都是毫不留情的。
他早就不是許多年前,在育幼院裏,冷眼旁觀旁人欺負她,卻不會助紂為虐的安靜男孩;也不是在糾結着貴族氣息的古老宅院裏,時常保持沉默的俊朗少年;更不是在加拿大,那個品學兼優、眾人景仰,被教授視為得意弟子的淡漠男子。
她還記得他對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救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
那個傅珩,其實早就一點一點的在她心裏死去了,在他佔有她的那個可怕夜晚,他就已經死去了。
夜深了。
這一晚真稱得上酣暢淋漓,愛也做了,架也吵了,星辰疲倦到了極點,一躺上床就乏力地閉上眼睛,側過身陷入柔軟的枕間,以行動抗拒被他擁抱入睡,但一向霸道的男人怎麼會放過她,如許多個夜晚一樣,從背後將她擁進懷裏。
“如果任何事都可以重來,我還是會選擇這樣做。”他的唇輕啄她嫩白光滑的後頸,厚實大掌撫上後背如凝脂般的雪膚,沉聲道:“你的小金庫,我不介意,但別的事情,你最好死心,別妄想我會放手。”
星辰毫無回應,腦子裏渾渾噩噩,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東西要想,有許多的話要說,但疲憊不堪的神經已經局限住她所有的思緒。
過去的那些回憶,被一個又一個的片段連接起來了,以至於如今想起來,讓她仍然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怪夢……
所有的故事,都是從一所叫“太陽之家”的育幼院開始的。
這家育幼院位於台南市中心,院裏收容的院童有六十多名,那些孩子中,有父母雙亡的孤兒,有家庭遭受重大變故而無力撫養的,還有遭遺棄、疏忽、受虐待或流浪街頭的等等。
那年秋天,剛渡過七歲生日的星辰,就被遺棄在了“仁愛之家”的大門口。
還依稀記得那一天,太陽很高,天很藍,馬路兩側綠影婆娑。
她穿着一件不怎麼新的小碎花衣裳,套頭的綠毛線衣,不太合身的棕色褲子,紅色的皮鞋,一頭烏溜溜的頭髮被梳成兩根小辮兒,翹翹地搭在小小肩頭,肩上還背着一個嶄新的檸檬黃色小書包。
她很少被打扮得這麼乾淨整齊,大多數時間,她總是披散着頭髮,衣服也是好幾天才換洗,因為沒有人管她,那個照顧她的,叫“阿虹”的女人總是忙着上班、酗酒、醉生夢死,很少有時間給她洗澡或梳辮子。
女人已經不再年輕了,但始終喜歡穿一條豹紋的緊身裙,一頭短短的捲髮被染成誇張的金黃色,眼晴戴着假睫毛,常常塗很多粉底用來遮蓋眼袋和黑眼圈,整張臉都是因為長期過慣夜生活而滋生的倦意和憔悴。
很多年以後,就算古星辰已經記不太清楚虹姨真實的面貌,但她始終深深的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媽媽。
媽媽已經死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每年祭日,虹姨都會在一個鐵桶里燒些紙錢,邊燒邊嘮叨,而她則蹲在旁邊好奇地瞧着。
生日那天,虹姨破天荒地沒有去上班,也沒有醉酒,她們買了新書包,吃了速食,再乘車到遊樂園玩了好長時間,傍晚時分,她們來到一個星辰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虹姨把她抱到育幼院門口,放下她,摸摸她的頭,對她說:“小星星,你乖乖地站在這裏,千萬不要跑開,過一會就會有人來帶你進去了。”
小星辰抬起小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解地看着她,小手緊緊地拽着她的衣角不肯鬆開。
“唉,不是虹姨我不願意要你啊。”虹姨嘆氣,“我也是沒辦法,我天天都要上班的,沒時間照顧你,再說那種環境哪適合帶着你呢?”
白凈的小手仍然沒有撒開,小女孩固執的仰望着女人,水靈靈的大眼睛似乎會說話,在向她企求着:虹姨,我會乖,會聽話,你不要把我丟掉……
“小星星,對不起啊,跟你說實話吧!虹姨這回真的是走投無路了,這幾年,人老珠黃了,手氣也真他媽的差,本來想贏點錢去做生意,以後好供你讀大學,誰知道逢賭必輸,連本錢都沒了,還欠了姓丘的死胖子的高利貸,你跟着我,遲早有一天會被那人渣抓去賣了,那我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媽?”
看着眼前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蛋,像極了昔日的好姐妹,女人忽然覺得一陣心酸,她掩飾地撇開眼睛,伸手去包包里摸打火機和煙,點起火,舉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很嗆人,小星辰空出一隻手去捂鼻子,當然另一手還是牢牢地抓着她,她好怕,怕虹姨真得不要她了。
“怪就怪你媽命不好,做這行還未婚先孕,年紀輕輕地又得了病,唉,死就死吧,偏生又留下你,我連你親生爸爸是誰也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去啊,只好養着你了……小星星你放心,虹姨都打聽清楚了,這個育幼院環境挺好的,你也該上學念書了,在這裏比跟着我好多啦,等虹姨有了錢就來接你,你乖乖聽話,虹姨保證不騙你……”女人仍在繼續喋喋不休,不知道是在說服小女孩,還是在說服自己。
在一大串“嘮嘮叨叨”中,小手終於慢慢地、慢慢地鬆開了……
女人忍住眼淚,丟掉煙頭,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轉身正要走,忽然叫見身後的小女孩輕輕地叫了一聲:“虹姨……”
女人鼻子發酸,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蹬七寸高跟鞋的腳步“噔噔”地走得飛快。
遠遠地躲在對面的便利商店,看到育幼院的大門打開,有工作人員正從裏面出來,並且一眼就發現了孤零零站在牆角的小女孩,女人總算放了心,抹了把眼淚,雙手合十對着天空默默祈禱。
婉娟,對不起,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你如果在天有靈,就保佑你的女兒將來被好人家收養,一生一世,衣食無憂,將來長大了碰到個好男人,再也不要走你和我的老路,一輩子無依無靠。
金色的夕陽灑在育幼院大門前,剛到院裏工作的阿美蹲在小女孩面前,看着那粉粉的小臉蛋,這是個多漂亮的孩子啊!長得就像畫報上的小天使,讓人一看就打心眼裏喜歡。
“小妹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你的家人呢?”阿美拉着她的小手詢問着。
小女孩的大眼睛裏閃爍着晶瑩的淚水,她緊緊地抿着小嘴,小手直往後縮,一句話也不說。
摸摸小女孩的頭,阿美心裏輕嘆,這可愛的小丫頭也遭人遺棄了。
其實阿美是專程到大門口來接人的,剛才接到院長的通知,說馬上會有一個小男孩被送到育幼院來,不料一出來,小男孩還沒看到,她竟然在門口又撿了個來路不明的女娃。
“小妹妹,你家在哪裏?是誰送你過來的?”
“……”
“你怎麼不說話呀?你叫什麼名字呢?”
“……”
“你別怕呀,我叫阿美,在這裏工作的,我不是壞人啦!”
阿美費盡口舌,想跟小女孩親近些,誰知那小丫頭脾氣真強,嘴就跟蚌殼似的,只瞅着她,一個字都不說。
正在阿美頭疼之際,身後傳來一聲嘹亮的喇叭聲響,一輛警車停靠在了育幼院大門口。
“啊,車警官,您來了。”阿美趕緊起身迎了過去。
“是啊,阿美,等很久了哦,我手頭有好幾個案子,現在才有時間送程家的那個孩子過來。”
車警官四、五十歲的年紀,長得挺富態,心腸也挺好,是這一方遠近聞名的老好人,他從車上跳下來,又拎下一隻小小的黑色皮箱。
“哦,他在裏面吧?”阿美朝車內張望。
副駕駛的位置上,一個漂亮的男孩正規規矩矩地坐在,看上去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穿着一套乾淨整潔的外套和長褲,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當他察覺到阿美正在看自己,便抬眼朝她瞥了一眼,眼睛裏是超出年齡的沉穩和早熟,阿美被他看得不由一怔。
“小恆,下車了,叫阿美姊姊。”車警官打開車門另一邊,示意男孩下來。
他沒有叫,安靜地下車,再默默地從車警官手裏拎回自己的小行李。
“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哦?”阿美拉着車警官到一邊,好奇地小聲問。
“唉,你忘了前陣新聞上鬧得滿城風雨,那個‘遠航集團’的總經理因為破產跳樓自殺了,兩天後,他老婆受不了打擊也服毒死了,真是可憐啊,肚子裏還懷着孩子呢。”就連辦多了案子,早就見怪不怪的車警官,但遇到這種人間慘案還是不禁連連搖頭。
一家四口,短短數天就死了三個,其中還有一個五個月的嬰兒,在母親的肚子裏從未見過這個世界,就被活生生剝奪了生存的權力。
剩下十二歲的兒子,無依無靠,只能被送到育幼院來了。
“啊,原來是那個案子啊!真是太慘了……”阿美一邊聽一邊噓唏。
“程家的那些親戚都不願意收養這孩子,我們翟警官才跟你們院長聯繫,把孩子送到這裏來。”
“哎,多可憐的孩子……他是不是不喜歡說話?”
“也不是,從我接手這個案子跟他接觸開始,我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但鄰居們都說這孩子不是啞巴,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受刺激太大,有點自閉了。”
“啊?這樣啊……”阿美的頭又疼了,今天遇到的怎麼都是難以接近,思想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孩子呢?
兩人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聊個沒完。
男孩輕輕地皺了皺眉頭,絲毫不想聽到他們的對話,頭一轉,便一眼看見角落裏站着的小女孩。
他看着她,目光沉靜,帶着估量;她也看着他,卻是充滿防備。
打那天起,星辰和那個叫小恆的男孩一起被“太陽之家”收養了。
其實育幼院裏,每個孤兒的身上都有着各種各樣的故事,大概是小恆的身世猶為慘烈,所以他在大多數時間裏被育幼院的工作人員關注着,他們老是愛以一種憐憫的眼光看着他,然後湊到一起小聲的如此這般聊個沒完。
身為一個極有教養和主見的孩子,小恆顯然很討厭這種感覺,但他並不表現在面上,加上從來不惹事生非,功課又好,因此院裏的人都很喜歡他。
相較而言,在“太陽之家”這個大家庭里,星辰是最不合群的,她就像個被遺棄的布娃娃,安靜到幾乎不開口說話,也不敢主動去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以至於院裏許多孩子一直以為她是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