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拉攏或試探,這才是皇后的本意吧!
今後,她會是一枚擺到聶狩臣身邊的棋子……或者說,是枕邊的棋子。
“初蕊姑娘,洒家就送姑娘到這兒了,以後請多保重。”大太監魏安臨走時,忽然對她行了個長揖,輕聲道:“娘娘對咱們都有救命的大恩,這份恩德,還盼姑娘好生記着。”
“公公請放心,初蕊明白。”
她怎麼會不明白?
在後宮整整十個年頭,她深知那內宮禁院的厲害。表面看似奼紫嫣紅、繁花似錦,其實處處暗涌,是江、是河、是海、是一片汪洋、是一片沼澤……一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姐妹們,病死的、賜死的、莫名其妙死的,還有隨和親公主去了偏遠異族的,七零八落、命運多舛,正是‘未央宮牆青草路,宮人斜里紅妝墓’……想起來都覺得麻木了。
比起她們,十八歲的她,雖然搖身一變成為皇后賞賜給重臣的禮物,但這下場應該算是好太多了吧!至少,她不僅出了宮,還保全了條小命……
趁着靄靄夜色,初蕊進了中堂府。
中堂府剛剛才修繕一新,府邸內佈局規整,工藝精良,亭台樓閣交錯間,給人一種富貴堂皇的氣派,而園子裏那些小橋流水、雕欄玉砌,更巧奪天工,是出自天下最着名的工匠之手。
府里的管家滿臉小心的,將初蕊送進府內一處較偏僻的小院,不一會兒,一個高高瘦瘦的婆子,就帶了個小丫頭過來張羅,甚至還給她捧來了一套大紅嫁衣。
院子的主屋佈置得很是簡單雅緻,絲毫沒有宮中的奢華富麗,反而有種清致素雅的風韻。
內室有蘭香,屏風后的雕花大床,悠悠垂掛着的玉石珠簾,紅木圓桌上燃起的滴淚紅燭,以及她身上這套紅艷艷的精緻嫁衣,讓這裏看起來既像洞房,又不太像。
身上這套嫁衣,初蕊看出來是用昂貴的、以織工精細,典雅富麗而聞名的雲錦織成,手工精緻,做工講究,上面再用密密麻麻,金絲銀線綉着朵朵牡丹,花團錦簇、傲然盛放,正是: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
紅燭很喜慶、嫁衣很合身,可是除了它們,這裏並沒有紅紗帳、沒有合巹酒、沒有鴛鴦戲水的紅枕頭,當然,更沒有新郎在等她……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初蕊很擅長在逆境中安然自樂,她吃了一些點心、飲了香茗,和衣便舒舒服服地倒在雕花大床上,一覺到天亮。
至於新郎倌……不,是聶狩臣,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初蕊才見着他的人。
沒有太多表情的俊臉,有着稜角分明的輪廓、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樑、薄唇習慣性地抿緊,一雙銳利的眸總閃爍着冰冷寒冽的光芒。
初蕊悄悄打量他。嘿!這男人實在是有一副令女人流口水的好身材,皮膚是小麥色的健康膚色,因為常年習武,體格健碩結實。
她見過他着武官官服時的模樣,很是威風凜凜,不料今兒穿起了文官官服,又顯得內斂俊逸。
他似乎剛從宮裏回來,高大的身軀上還穿着朝服,緋色外袍襯着白花羅中單,腳上是黑皮履,腰側還掛錦綬和玉玦。
進了屋,他淡淡地掃了正垂首立在桌邊的她一眼,表情仍然跟她在宮中曾見過的那樣,神色冷峻、不疾不徐,“來了?”
初蕊還在發怔,就聽到他冒出這麼天馬行空的一個問句,是啊,她不僅來了,而且已經來了一、兩天了,敢情這位爺才想起來?
“是,初蕊見過大人。”她頭皮有點發硬,曲膝對他福了福身。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說:“過來替我寬衣。”
所以說,牛牽到哪裏都是牛,奴才到了哪裏也還是奴才。
初蕊應了聲,快步走過去,手腳利落地侍候他寬衣,脫下厚重的朝服,他太高大,越發襯得她嬌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頭頂上有一道銳利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打量着自己,很是熱烈。心下泛起了嘀咕,難不成皇後娘娘這次算準了,這位聶中堂確實會滿意自己?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省了不少麻煩,至少她也可以親自嘗嘗‘恃寵而驕’的戲碼,究竟是何等滋味。
換好衣物,她又小心翼翼地服侍聶狩臣洗了把臉、喝了杯茶,此時屋外的大桌上已經有丫頭擺起了晚膳,飄來陣陣香味,看樣子,今兒他是打算在這吃了。
“爺,晚膳準備好了。”管事的婆子在外間恭敬地稟報。
聶狩臣聽了,淡淡地應了聲,從圓桌邊站起朝外頭走,“都下去吧。”
“是。”兩、三名丫頭朝主子行了禮,隨着管事的婆子一起退出屋子。
跟在男人身後走出來的初蕊,正琢磨着要不要隨那些丫頭們一塊兒下去,就聽見他道:“你留下。”
喔!原來她還得繼續侍候。
桌上的菜肴簡單但精緻,兩葷兩素一湯。湯是南杏參地老鴨湯;葷菜是五香獐子肉、鹿茸三珍;素菜則是現下的時令小蔬。
因聶狩臣是北方人,口味較重,偏喜麵食,主食便是春餅卷菜。
“坐下吧。”
初蕊正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聽到男人要自己坐,趕緊上前,說句“多謝大人”,便硬着頭皮端坐到他旁邊的位置,眼觀鼻、鼻觀心,如入定的老僧。
“你用過飯沒有?”動筷之前,不知是客氣,還是隨口,她聽到聶狩臣淡淡地問了一句。
於是她用更加客氣的口吻恭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話,初蕊方才已經吃過了。”
“哦?府里的飯菜還合胃口嗎?”
“是,大人。”
“住的也還習慣?”
“是,大人,一切都好。”
“你……”他拿起沉甸甸的烏金筷子,半天都沒說下去。
怎麼?難道她適才的回話有什麼地方不妥?
初蕊疑惑地抬起頭,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略皺着眉頭,心下不禁有幾份忐忑,謹慎地試探一聲:“大人……”
他聽了,越發沒好氣地哼了聲,抬起筷子去挾桌上的菜,吃了好幾口才朝她丟出一句:“這裏沒有大人。”
“是……爺……”她想起方才那管事的婆子這樣喚他,趕緊也改了稱呼。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咧咧嘴,半諷半真地道:“你倒是機靈。”
這應該算是變相地稱讚吧?雖然語氣不怎麼好,初蕊還是鬆了口氣,暫且將七上八下的一顆心放回肚裏,繼續小心地在旁邊陪坐。
聶狩臣吃飯時並不多說廢話,挾着菜和餅,很快地吃着,在喝完湯后,大手很自然地接了她端過的茶。
色澤翠綠的六安瓜片,泡在紫砂壺裏。香氣清高、味鮮甘美,沏得正好,應是他日常喝慣的茶水。
果然初蕊看他啜飲一口,臉上並無不快,又慢條斯理地開口,嘴裏吐出的卻是她的名字,“景初蕊?”
即便是在宮裏,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姓‘景’,這個姓氏,代表的是不祥和罪過,絕少被提起,但初蕊僅遲疑一秒,便很快答道:“是。”
“幾歲了?”
“十八歲。”
“幾歲進的宮?”
“八歲。”
“你爹是工部左侍郎景離淵?”
她沉默了一下,這下比方才用的時間要多,才語氣僵硬地回答了聲:“是。”
“當年因為修皇陵而獲罪?”
“是……”
“誅連九族?”
“……”
他見她不吭聲,並不介意,仍繼續道:“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上自高祖,下至元孫……你因年幼,與兩個姐姐逃過一死,三人入宮中為奴?”
她咬緊牙關,張大一雙美眸,定定地瞅着飲茶的男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十三歲時從浣衣局調到重華宮,因皇後娘娘賞識你,所以讓你破格做了女史,這在宮裏算是開了先例。”他不知想起什麼,忽地緩和下語調,“你也算命大,你兩個姐姐們即使進了宮,後來還是相繼早夭,而且死因不明……難道你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纖纖玉指死死地握住,長長的指端深深刺入柔嫩的手心,疼痛方能令她保持清醒,不被哀傷擊倒。
這男人,不愧曾經掌管刑部,夠狠、夠無情,能將這可怕的事實解釋得宛如史書般標準,嗓音低沉且清晰,每一個字都能將她刺得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舊日的場景,似乎還漂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那些慘叫、鮮血、悲凄,歷歷在目,言猶在耳,幼小的她不懂,為什麼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突然間說沒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