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一進來,雷馭風就認出她了。
這個念頭從腦子裏冒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十年的光陰,已經算長了,不過是數面之緣,當年那個未成年的小女生,有足夠的時間經過歲月的洗滌,在褪去那份稚嫩與青澀后長大成人。
問題是他為什麼還能一眼認出她?
這個城市的七月,天氣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市中心一家不算太有名氣的路邊咖啡廳,從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朝外看,可以看見火球似的烈日正當空掛著,馬路兩側的樹木都被曬得發燙,失去水份的葉子紋風不動,任由熱浪像一簇簇又毒又辣的火苗,叫囂著陣陣撲面而來。
這種天氣,能待在有空調設備充足的房子裏足不出戶,真是件幸福的事。
一刻鐘前,雷馭風從自己的車上下來,脫掉該死的西裝,扯掉領帶,心底在詛咒著這鬼天氣。
司機迅速地將車開走,他一邊卷著雪白的襯衫袖子,一邊大步衝進咖啡廳,不算高級的地方就有這種好處,絕對不需要客人衣冠整齊,而身上那件昂貴由著名時裝大師親手設計縫製的手工西裝,已經累贅到讓他想要直接扔進垃圾桶里。
在大口灌了兩杯冰水后,雷馭風長長地吐了口氣,閉上眼睛,疲憊不堪地仰靠在沙發上。
最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身為集團公司的老闆,在業界早被標榜為龍頭指標,媒體稱他是成功企業家,上流社會說他是黃金單身漢,可付出的代價就是每天都工作得讓他像個打轉的陀螺,加上這種惡劣的天氣,讓他本來就不算好的脾氣更壞。
其實他不太關心自己的銀行帳戶上又多了幾個零,身家和資產又翻了幾倍,那會讓他偶爾覺得自己除了錢之外,一無所有,這種感覺讓人有一種無力的憤怒感!
在他一貧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錢原來如此的不值,今天上午他才從澳洲飛回來,剛下飛機,就被在機場恭候的柯秘書請到一處正要開工的大型工地剪綵。
他耐著性子面對一群關心他的私生活更甚於新建築的記者們一個接一個的狂轟猛炸,以及那一大片能把眼睛閃瞎的閃光燈,從工地出來,駱繹的電話就打來了。
工作的時候,駱執行長沒有半點廢話,他條理分明並極有效率地,將未來三天行程詳細呈報給他,這本來是總裁秘書的工作,但倒霉的柯秘書在剛剛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后,打死都不願意再拿雞蛋碰石頭了,無奈之下,身為雷霆集團總執行長的駱繹只得親自出馬。
途中他曾試圖將電話關掉,可惜未能如願,駱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最後還語帶威脅地撂下一句:“老闆,如果您打算逃跑的話,我願意跟您比一下速度。”
他們常常比賽,打網球、打撲克牌、登山、滑雪、衝浪……想不到這傢伙還打算與他比賽誰退出商場的速度?雷馭風低聲咒罵,心裏冒出了那麼一點兒暖意。
也許大概除了錢,他還擁有點別的什麼吧?就像友情。
但這話他不會蠢到拿去問那幾個人,駱繹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鄙夷地睨着他;官夜騏絕對哈哈大笑當他神經病,而靳亟則直接問他打算給自己加多少薪水。
雷馭風撇撇薄唇,懶洋洋地掀開眼帘,正想招呼服務生再要一杯冰水,誰知那個人,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直接墜入他的視線里。
有那麼幾秒鐘,他完全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外面的世界瞬間消失掉,而在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她的存在。
他不知道雇了多少名私家偵探也沒能幫他找出來的女孩,就在距離他不遠的位置坐下,正仰起小臉對服務生說著什麼……
與十四歲那年的她相比,眼前的她個子長高了,頭髮長長了,身上卻沒比以前多幾兩肉,他懷疑她是不是從來沒有吃飽過。
大概只有他一個巴掌那麼大的小臉蛋,雪白到幾近透明,動人的秀眉,一對霧蒙蒙的翦翦水眸,又直又挺的鼻子以及一張櫻花似的小嘴……她很得老天的厚愛,擁有一張細緻完美的臉蛋,在劇烈的陽光與紫外線荼毒下,她居然沒有被晒黑、也沒長出雀斑來,真是奇迹!
目光近乎貪婪,他緊緊地盯住她,從麗質天成的小臉到不怎麼紅潤的膚色,再到纖弱單薄的嬌小身軀;從簡單樸素的綠色T恤、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再到那雙看起來很便宜的塑膠涼鞋,他不確定她的這身裝扮是在追趕他不太了解的時尚中的潮流,抑或是在士林夜市攤販上殺價的成果。
炙熱的視線,在女性的身軀上流連忘返。
雖瘦,卻仍有着一副曲線玲瓏的好身材,飽滿的上圍、細細的腰肢以及挺翹渾圓的臀部,在他看來,她遠比電視上的那些矯揉造作、整容整過頭的女明星更有顛倒眾生的本錢。
身體依尋著男性的本能,幾乎是立即發熱起來,小腹倏地緊繃,鼠鼷處竄過一陣陣又猛又烈的熱流。
雷馭風覺得自己更熱了,此時他需要的不只是一杯冰水,而是整個太平洋。
他暗自呻吟一聲,任誰也無法相信,僅僅只是遠遠地看着一個女人,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毫不變色,見識過各國佳麗也能坐懷不亂的雷總裁,見鬼地勃起了,而他也不過只是看着她而已!
雖然他不知道她的姓,卻知道她的名字,那兩個字,他一直銘記於心。
她叫依儂。
有人在看她。
剛坐下沒多久,阮依儂就敏感地察覺到自己正被人窺伺,出眾的容貌使她早就習慣被旁人注意,可是那道視線,就算隔着好幾個位置,也顯得露骨極了。
她沒有抬頭去看對方到底是什麼人,這種尷尬的情形她通常都處理不好,因此她只是垂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是那視線似乎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使她忍不住別過臉去瞧窗外的馬路,藉此避開那直勾勾的銳利眼神。
明亮的窗外,一家四口正走過,年過半百的平凡夫妻,一對看上去還在念書的兒女,在這麼熱的天氣里,戴着遮陽帽,吸啜著冰飲,邊說邊走,滿是汗水的臉上流淌著的笑容與幸福。
在他們身上,阮依儂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爸爸媽媽駕著車載她和姐姐去野外郊遊,那時候的天好藍、花好香,連空氣似乎都是甜的。她和大她十歲的姐姐牽着手,唱着歌兒去采著那些星星點點又不知名的野花。
爸爸會從後車廂里拿出釣魚的器具,而媽媽在草地上鋪著野餐巾,將早就準備好的食物從野餐籃里拿出來。
是什麼時候,這一切都消失不見了?她驟然閉上眼睛,單手支著額頭,背脊上沁出一層冷汗。
“依儂?”關切地詢問聲在身邊響起。
“你好,羅先生。”阮依儂嚇了一跳,慌忙睜開眼睛,抬頭看着約自己出來的帥氣男人。
“你沒事吧?”羅傑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點了杯冰咖啡,注視着她略顯蒼白的臉蛋,關心地問:“是不是天氣太熱了?有沒有中暑?”
“我沒事。”她微笑搖頭。
“這種天氣,很抱歉約你出來。”羅傑也報以真摯的笑容,“兩個星期沒見了,還好嗎?”
“嗯,我很好,謝謝。”
“那就好,我昨天剛從義大利回來,那邊有個時裝秀。”
“順利嗎?”
“還不錯。”羅傑打開隨手帶著的公事包,從裏面掏出一隻精緻的禮品盒,輕輕地擱到她面前,“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不,羅先生……”阮依儂下意識地搖頭拒絕,“我不能收。”
身為專業攝影師的羅傑,兩年前在給某珠寶公司拍廣告照片時,為兼職平面模特兒的她拍過幾張照片,之後就有了聯絡。偶爾他會替她介紹一些工作,甚至問過她,需不需要找個他在圈內比較信得過的經紀公司簽約作藝人,他還說憑她的條件,很快就會走紅了。
可惜她的興趣不在這一行,她的個性既害羞又內向,實在沒有辦法吃這碗飯。
羅傑已經為她解過太多次圍,上次如果不是他,自己絕對會被一臉色眯眯、長得肥頭大耳的時裝公司主管佔盡便宜,還有上上次,那個知名的廣告導演,上上上次,某某化妝品公司小開……她總會惹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麻煩,對些她感到太多的內疚。
“看都不看一下嗎?這樣我會很傷心的。”羅傑的語氣半是玩笑半是哀怨。
“對不起,羅先生。”阮依儂早已打定主意不接受任何禮物,上一次見面,他從法國歸來,居然買了條Tiffany的項煉要送她,她已經欠他的人情不知道怎麼還了,怎麼還能收這種價值不菲的禮物?
“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認識兩年多了,羅傑太了解阮依儂的性格,她看似溫婉柔弱,骨子裏卻有一份固執,她想要堅持的東西,他沒辦法改變。
“我只是個很平凡的普通人。”阮依儂羞澀地微笑,拿起桌上裝著檸檬汁的玻璃杯。
“不,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羅傑加重語氣,再肯定一次。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裏,尤其是在標新立異的時尚界,這樣有原則,同時又潔身自愛的女人太少見了。
他喜歡她、欣賞她更想接近她,可他也看出她並不樂意接受他的追求和示好,甚至現在還禮貌又生疏地稱呼他“羅先生”,這令他沮喪。
“好吧,禮物我先保管着,你生日到的時候再送給你,還有大家都這麼熟了,別再叫我羅先生了,好嗎?”氣氛有點僵,他只好給自己和她同時找了個台階下。
阮依儂但笑不語,末了,點點頭。
“這次約你出來,是有個不錯的case,看你要不要接。”羅傑喝了口冰咖啡,說:“你知道“米蓮達公司”吧?那個歐洲很著名的內衣品牌,這一次他們打算在亞洲拍一系列平面廣告,地點就選在台灣,而且他們需要亞洲的模特兒。”
“內衣?”阮依儂遲疑地問。
“是的,公司有三個模特兒名額,如果你願意,明天去試鏡,米蓮達的酬金非常優厚,美芝說做這一票足夠她休息大半年,那些魔女們都躍躍欲試。”羅傑斂起笑容,鄭重地說:“依儂,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阮依儂沉默著,思緒飛揚。
三年前加洲的不幸遭遇,一夜之間幾乎帶走了她的家和所有親人,爸爸媽媽、姐姐及姐夫……現在他們都在天堂里看着她吧?
那場災難,同樣也給了她生存下去的希望,姐姐留下的那對雙胞胎愷臣和愷睿,她那兩個調皮又貼心的小外甥,從那天起,就成了她在人世間唯一的寄託。
同年,她退學了,帶著兩個外甥從國外回到了台灣。因為要負擔高額的醫藥費,使她不得不提前結束學業投身於暗流涌動的社會中。三年來她做過很多工作,辦公室小妹、速食店員工、酒吧服務生,她拚命地賺錢,只想要愷睿的腿能快點好起來。
她今年二十四歲,還沒結婚,甚至還沒來得及和心儀的學長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就已經是兩個八歲男孩的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