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天

一線天

這座城市的各個社區是以天空的形狀命名的。確切地說,是以被摩天大廈的輪廓分割出來的天空形狀命名的。由此你可以知道這是座什麼樣的城市,這不是個好地方。G-56和我一塊兒到這裏的時候,嚴肅地說:“從現在起,我可不敢跟你分開走了。”

來到這兒之前,我先去了另外兩座城市。而去那兩座城市是因為我犯了錯誤。G-56一直和我在一起,這決不是巧合。當然她也一樣犯過錯誤。要說清這件事真得費一點工夫。

簡單地說,我們就是在無數的錯誤中成長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犯錯,重要的是他所犯錯誤的性質。像G-56,她的錯誤沒有我這麼嚴重。因為第一,她只有十六歲,算是未成年人;第二,她僅僅是在一次酒後衝突中失手弄死了一個人,然後用她青春期還沒有完成變聲的嗓子說:“他媽的!翹了。”據她自己說,當時喝了酒,不禁鬥志昂揚,有一種戰天鬥地的大無畏精神,心想:“翹了就翹了,誰怕誰?”何況那人還是個雜種。這都是她說的。

不過,該雜種似乎不是那種說翹就翹的傢伙,這一點也是我們後來才發覺的。當時,G-56興高采烈,把敲過人腦袋的酒瓶里剩下的酒往雜種先生身上倒。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周圍的氣氛莊嚴肅穆,於是酒醒了一半。酒吧老闆和一個招待分別挽住了她的兩條胳膊,她立刻熱淚盈眶地說:“老大爺,放我走吧。我沒爸沒媽,還有個小弟弟靠我養活呢。”由此可見G-56不是個好孩子,她在危難時刻能毫不遲疑地撒謊。

說她不是好孩子,決不是冤枉她。G-56的毛病還不僅是撒謊。我們剛剛來到這裏時,聽說這兒的社區是以天空的形狀命名的,而且有很多社區還沒有名字。我就把我們初次落足的那一區命名為“一線天”;可G-56說它應該叫做“kissme,kissme”,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誘惑我。據我所知,她犯的第二個錯誤就是誘惑警察,這比第一個錯誤更嚴重,因為她使一位好警察悲慘而可恥地墮落了。這件事說起來我都替她害臊,還是先不說的好。

一到這兒,給社區取了名字之後,我就發現自己變成了老虎,確切地說是虎面人身的怪物。G-56倒恢復了本來面目。她很高興地喊道:“我又有線條了!”她還安慰我,噁心巴拉地說,“沒關係,你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呢。”然後就繼續扭着腰欣賞自己的曲線。

她這麼歡欣鼓舞是有道理的。因為在來到這兒之前,在前一座城市,我們的外表更糟,我們是兩條4尺長、直徑3厘米的紅色大蚯蚓。當時她(它)吐着泥泡,翻滾着,用複雜的身體語言對我傾訴:“我的線條都沒有了!這麼丑,還不如死了呢。”

G-56憶苦思甜之後,對我說:“當老虎總比當蚯蚓好吧?人不能老不知足啊。”

這就是女人的缺陷。我認為她忽略了我們的處境當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和她仍是囚犯,我們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還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送到這裏。

這些問題還沒有解決,就出現了新的問題:有一群微型的不明飛行物體高速向我們襲來,發出啾啾的聲音,碰撞在後邊的牆上。不用開會研究我就知道,這是由某種長管形武器發射出來的殺傷性金屬顆粒,說白了就是子彈。不知為什麼,變成老虎之後我的心理似乎也不太正常了。我從牆上摳下一粒子彈,然後仰起腦袋張大了嘴,發出不十分像人的嚎叫。

G-56在百忙之中說:“后槽牙都露出來啦。”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開始暴走。穿過兩條巷子,我把她放進一個垃圾筒里,蓋上了蓋兒。這時,襲擊我們的人追過來了。

那座城市非常悶熱,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太陽。霧氣把陽光都遮住了,可能是由於溫室效應,導致氣溫升高。聽說在非洲,如果一頭大象死了,它的屍體在幾小時內就會腐爛分解。這兒可能沒有非洲熱,但那天被我殺死的幾個人的屍體卻分解得更快,一會兒就不見了。

G-56聽不到聲音,就推開垃圾筒蓋兒爬了出來。她慢慢走近,小聲說:“喲,都死啦?你比我還行。”然後她指着一具還沒完全分解的屍體說:“那是什麼?”

我從屍體的衣服上扯下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你可以拿一支槍。”

我和G-56互相看了看,又望望巷子的盡頭,心裏感到有點兒發冷。這個字條是誰寫的?

屍體雖然分解了,槍卻還在。我撿了一把,打算用來防身。G-56有些害怕,沒敢拿槍。

從這時開始,G-56才覺得這座城市也許沒有前面的兩座城市好,起碼不是很安全。我跟她說:“等着瞧吧,這才只是開頭。”

喔,我忘了說,這座城市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即便在虛擬世界的地圖上也找不到。我以前沒有聽說過它,它也不像是關押無期犯人的虛擬監獄。

G-56在酒吧里殺了人後,首先被送到鈦城臨時監獄,在那裏等待最終審訊。按她自己的說法,她是正當防衛,頂多是防衛過當。那麼她不應該擔心審訊結果,但是後來卻發生了令人費解的事情。一天晚上,G-56誘惑了臨時監獄裏的一名警察。

關於這件事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G-56趁着該警察到牢房例行巡視的時候,對着他做出了一些有傷風化的舉動,並且輔助以很多甜言蜜語,諸如“嗨!這位英俊的小雷子,看看我,我多麼寂寞呀”云云。於是該雷子被她誘惑而墮落,終於不能自拔,企圖幫助她越獄。這一行為導致兩人同時被抓,G-56罪加一等。法庭明顯地傾向於這種說法。

另一種說法則複雜一些:那位警察當時真的去巡視了,G-56也確實企圖誘惑之。而她那青春後期的沙啞嗓音的確沒有足夠的吸引力,該警察對此嗤之以鼻。G-56於是聲淚俱下。總之,她說出了一番聳人聽聞的話,令小警察目瞪口呆。G-56本來就有編謊的天才,真摯的訴說使警察難辨真假。小警察感覺自己有幫助她的責任,就立刻向上面反映了情況。不知怎麼的,他被判定犯了瀆職罪,與G-56一起被判徒刑。

不論按照哪一種說法,G-56和小警察的命運都沒什麼變化,但我個人相信后一種。因為必須承認,被G-56連累或者說誘惑的警察就是我。

在臨時監獄裏,G-56對我說的那番話是這樣的:“你不是他們派來殺我的吧?”“你不是就好。”“那你能救救我嗎?”“你這個膽小鬼!”“大哥,救救我吧!啊?我才十六歲呀。”“不救拉倒,快滾!滾吧!”“大哥!回來,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G-56有一種用自己的歇斯底里把別人的頭腦搞亂的才能,我被她搞亂以後,她就說出了那個秘密。

“我殺的不是一般人,他家裏不會讓我活到審訊的時候!他們很快就要來殺我了。監獄裏都有他們的人,你行行好,幫我個忙。不,不是讓你放我走!就跟他們說一聲,提前審訊,好不好?”

我將信將疑,而且,我的腦子已經有點亂了。於是就問她:“你殺了誰?”

G-56遲疑一會兒,瞧了瞧四周,低聲對我說了幾個字。

我說:“不會吧?她一向是很公正的。你不要疑神疑鬼。”G-56說:“她會殺我的!我沒有求你放我走,只讓你幫我請求早點審訊,這又有什麼壞處呢?”

我想了想,這事沒什麼壞處。問題是我不可能直接去求法官:“早幾天審訊吧,啊?這對大家都好。”所以,我先向獄長說了這件事,希望他能幫忙。可是事情的進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G-56牢房門口的地上,身邊圍了三個警察。這三位同事神情惡狠狠的,有一個還用電棍捅了我一下。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關進了鐵柵欄裏面。

後面的事情進行得飛快,簡直不容我思索。審訊非常順利,G-56殺人,誘警,企圖越獄;我被誘而墮落,幫助她逃跑。這都是證據確鑿的罪行。於是,我們一起被送到了這次旅途中的第一座城市。說起來它還算是最好的,因為它至少是真正的監獄,三萬名犯人在裏面從事製造業,以期凈化靈魂。

不久,我們成為第二座城市的居民,那是一座虛擬監獄。我和G-56作為蚯蚓在裏面生活了近兩個月。我覺得這太過分了,一個人無論犯下多麼重大的罪行,也不該受這種懲罰。G-56就是在那裏發出了“啊!我的線條,我的美貌”的悲嘆。

然後,我們就到了這兒。

作為一個獄警,我對現實的和虛擬的監獄都很熟悉,但我沒有聽說過最後這座城市。按照邏輯,它只能是一座監獄。

“這兒不是監獄!”G-56喃喃地說,“這兒是……”

“是什麼?”我問。

“是地獄!”她說。

這跟往常的G-56可不一樣。平時,她總是像個長滿絨毛的青皮桃子那樣生澀魯莽。出了事也沒見她怎麼害怕,最多兇巴巴地說:“媽的,這下完了!你可不能不管我。”現在說到“地獄”時,G-56居然微微發抖,臉色蒼白。

“我有直覺!”她說,“這兒是他的地獄,他要在這兒殺掉我!”

“誰呀?”

“就是我殺的那個人。”

我懷疑G-56已經半瘋半傻了,可她說:“他沒死!他還在這個地方活着!”那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當然,我還是不相信她的所謂直覺。直到又逃過幾場追殺后,那個男人身着獵裝,帶着隨從,荷槍實彈地攔住我們的去路。

G-56一邊往後退,一邊盯住那個男人的臉說:“就是他。他還活着!”

那樣的話,我就明白了,把我們弄到這兒來是為了盡情地報仇。這下跑不掉啦。

那個男人卻咧嘴一笑,說:“這也太沒意思了。再放你們一次吧,另外還送你們一輛車。”

“什麼?”

男人說:“我一直挺佩服上個世紀那些在非洲獵取猛獸的勇士,我嚮往他們的生活。現在有機會體驗,怎麼能放棄呢?把你變成老虎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我看看自己胳膊上的皮毛和花紋,沒說話。心裏想,G-56說得對,他真是個雜種。

他說:“讓你們先跑一個小時,我再開始追。這次再抓到可就不放了。明白嗎?”

我拉着G-56跳上車,飛馳而去,後邊還傳來十足變態的笑聲。G-56說:“跑也沒用!咱們反正死定了,這是他的天下!”我當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張嘴嗷了一聲。她說:“行啦,快死了。跟你道個歉吧,我不應該把你也拖進來。”我還是沒說話。

開了一會兒車,我才說:“你能肯定真是他?真是那個人?”

G-56說:“是他。我跟他談了半年的戀愛,怎麼會認錯呢?”

“什麼?”我差點把車撞到牆上,“你們……你們……你從來沒告訴我。”

G-56說:“跟你說這個幹嗎?”

“那你為什麼要打死他?”

“他先想打死我呀。”G-56對我解釋了一陣。按照她的解釋,她偶然發現這位男友曾經殺過人,那天在酒吧又喝醉了,所以就跟他吵起來。該男子驚慌失措,試圖用暴力手段阻止她泄密,她奮力掙扎,用酒瓶胡亂一敲,正中要害。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G-56對案件的陳述,所以,我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信她還是不信她。不過,無論信不信,我們現在是坐在同一條船上了,而且是一條漏底的糟木頭船。

G-56說得沒錯,這是那個傢伙的天下,我們在這裏是干不過他的。那傢伙像貓玩耗子一樣耍我們,經常使地面上突然冒出一些尖石頭,顛得車子亂跳;或者讓我們開進死胡同;又或者在前方放上某種讓人噁心得要死的東西,叫你想吐又找不着馬桶。我們停下過兩次,想開槍幹掉他們幾個,不過沒用。他們不但有槍,還有火箭筒,甚至有小型肩射導彈。

為了簡潔起見,我直接說到最後的失敗好了。反正不是公平競爭,失敗了也沒什麼。那傢伙終於把我們堵在了死角,一群人慢慢地走過來,就像獵人圍向一隻已經中彈倒地的熊。

我跳下車,端着槍想最後反抗一下。G-56說:“算了吧……真對不起你。”

我說:“沒什麼,現在我什麼也不在乎了。”

G-56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她說:“呆會兒你可要記住你自己的話,不能反悔。”

那些人走近了,我看清楚走在中間的是一個女人,一位挺面熟的中年婦女。我張大了嘴巴。

“我沒騙你吧?”G-56說,“她可不是什麼公正的人,她為了給兒子報仇,什麼都幹得出來。”

G-56真沒騙我,她在監獄裏對我說的是真話。這個女人,這個帶領一群持槍獵手追殺我們的中年女子是我們鈦城的市長。世界太黑暗了。

市長第一句話是對她兒子說的:“你想怎麼殺他倆?”

我說:“你……你怎麼能這樣!”

G-56說:“作為市長,你就不覺得慚愧嗎?”

市長跑上來扇了她一個耳光,然後說:“你殺了我兒子,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你兒子不是沒死嗎?”我看着那個變態狂,他正沖我們笑呢。他邊笑邊說:“誰說我沒死?啊?被人弄得只剩一個大腦,只能在虛擬世界裏玩玩獵人遊戲,你說這叫活着嗎?”

G-56說:“啊,我那一酒瓶子還沒打死你。”

“承蒙你手下留情。我得好好想想,怎麼能慢慢地把你倆弄死,死得別太快。”

警察對法律就是特別敏感,我說:“你不敢這麼干。我們被判的是徒刑,不是死刑。”

市長說:“你以為這裏是監獄嗎?這兒沒人理睬你的法律。”

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

G-56突然說:“這地方是你私自建成的。”

市長點點頭說:“我叫它-天堂-。這是個秘密地方,是我的地方。”

“你兒子的大腦可以離開身體存活,還能在這兒活蹦亂跳,這是個新技術?”我說。

市長說:“這技術挺有意思的。我借用了市醫院裏的幾百個才死的人的大腦,把它們激活,連到這個網絡上。這兒以後就是另一個鈦城了,已故者的鈦城,只歸我管。”

G-56說:“我們猜得沒錯呀,你真的弄了這麼個地方。”

市長沒聽懂,說:“小丫頭,你把話說清楚點嘛,說清楚再死大家都舒服嘛。”

G-56又恢復了原來那個討人嫌的模樣,說:“哎呀,這麼短的時間讓人家怎麼說清楚呀。算了,我簡單點說吧。我們早就聽說您在搞這個秘密地方,但是一直抓不到把柄,只有派我來探聽了……”

我和市長的眼睛都瞪大了。市長還說得出話來,她說:“你們是誰?”

“我不想告訴你。”G-56說,“反正我可不是單槍匹馬。”

市長的臉漸漸變白,說:“你是有意引誘我兒子的。”

“您肯定知道,他一點也不難引誘。”

“你也是故意打死他的。”

我真不敢相信她倆的話。G-56繼續說:“本來沒有這個計劃,但是我發現他原來殺過人,所以計劃改了。我在酒吧威脅他,要抖他的老底,他果然想殺我。”G-56停了一會兒,說,“我受過訓練,很容易就能把他打斷氣,還盡量不傷大腦。我們能拿得准,你要給兒子報仇,要讓他親手殺死我。不論是無期徒刑還是變蚯蚓都不能解你的恨,只有把我弄到這兒,你兒子才能親手報復。”

到現在,我也明白過來了,真不知道是該恨她們哪一個。我說:“把我拉進來也是計劃好的?”

G-56挺抱歉地說:“我真的有點害怕,希望有個幫手。”她又轉向市長說,“我們的人已經知道了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他們很可能已經追蹤到你的秘密地方了。”

市長兒子抄起槍就沖她瞄準。G-56信心十足地說:“沒用的。”

我從來沒有過被人從虛擬世界突然拉回現實的體驗,現在才知道那感覺非常難受,簡直要叫人精神分裂。醒過來的時候,我先看見天花板,然後是吊在床邊架子上的營養劑瓶子,最後一扭頭,看見了G-56。

她正沖我笑,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老虎,就張大嘴叫喊:“你還敢在這兒笑!啊?”

G-56說:“行啦,這下不單后槽牙,連小舌頭兒都看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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