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雁書三複(1)
司徒齊雙手負后,緩步而行,身旁與他面貌相似的少年乃是其六弟司徒燕雲,而那穿鵝黃衫子的嬌美少女,自是司徒家最受寵愛的七姑娘司徒楚倩了。司徒千軍有七名子女,除司徒齊、司徒燕雲及司徒楚倩三人外,其餘皆為螟蛉。
唐末五代收養義子的風氣極盛,或籠絡部屬,或承續族裔,往往不論年歲出身,甚至還有養子比養父年長的荒唐事。當然,其中也不乏名震天下者,如後唐庄宗李存勖之父、晉陽的大軍閥李克用便收了十三名義子,個個驍勇善戰,時人皆呼之曰“十三太保”。
司徒千軍的四名義子中,只有老五司徒秦歌是從族中過繼而來,餘下的司徒韓、司徒趙、司徒魏皆為司徒氏的累世家將。司徒千軍收之為子后,命他們以姓為名,故三人雖已屆不惑之年,然而按照輩分排行,卻非喊司徒齊一聲“大哥”不可。
緊跟着司徒齊等上岸的,還有十多名家將僕役,扛着扎了錦綢花紅的木盒禮物,個個魁梧精壯、兩額賁起,一看就知道是身懷武功的練家子。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人自人群中走出來,恭恭敬敬地向司徒齊三人行禮,由長至幼,分毫不差。
“小人衛福,奉我們家老爺夫人之命,前來迎接司徒大少爺、六少爺、七姑娘大駕。”回頭一招手,隨行的小廝正準備上前接過禮物,卻讓司徒燕雲喝住。
“慢!怎地不見衛家大小姐啊?”
他眉毛一挑,年輕的俊臉滿是輕浮之色。
“我大哥千里迢迢,專程來見,衛大小姐不來迎接便罷,叫你這糟老頭來做甚?”
司徒齊道:“六弟不可無禮。衛小姐或有隱衷,不便露面,請這位老人家來也是一樣的。”明明是斥責的口吻,臉上卻掛着一絲蔑笑,話里藏針帶刺的,言下之意竟是:“你衛家的閨女,定有什麼見不得人之處,才這般躲躲藏藏,出不了閨閣。”
當時女子十三四歲便已許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或有遷延,也不過拖到十八九歲。過了廿歲還嫁不出去的,若非淪落風塵的歌伎舞姬,註定只能做人家的媵侍嬖妾,便是容貌奇醜、缺手斷胳臂的異數,勢必成為鄉里笑談,無地自容。
衛家的長小姐衛盈芳齡已屆廿六,仍然待字閨中,江湖上或礙於玄牝庄的威名響亮,或敬重衛玄仁義俠風,不敢直言辱之,背地裏卻傳得十分不堪,都說衛家小姐貌比無鹽、身子畸零云云,才嫁不出去。
司徒兄弟的話甫一出口,隨從們盡皆大笑。圍觀居民莫不愕然,現場突然沉靜下來,回蕩着司徒家人肆無忌憚的豪笑。司徒楚倩柳眉微蹙,低聲罵道:“無聊!”看着周圍一張張混雜了錯愕、憤怒、屈辱等種種複雜神情的面孔,心中頗感歉疚,微一跺腳,帶着兩名隨從逕自離開,不再與兄長們同列。反正矗立在遠處小丘之上,繁花圍繞、半掩於青郁林間的那座高牆深宅必是玄牝庄無疑,其實也用不着庄人帶路。
衛缺伏在屋脊上,幾乎氣炸了胸膛,恨不得將司徒兄弟二人踹入湖中餵魚,突然聽見人群里一聲咕噥:“咱們大小姐美得很,只怕你們還不配。”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楚。眾人回頭一看,竟是餘七。
餘七自給滕貴一頓好打,醒來后心中鬱郁,又猛灌了一通酒,醉得只怕比方才還厲害。搖搖晃晃擠上了碼頭,想看看大小姐未來的夫婿究竟是何等樣人,不想卻聽見司徒兄弟的無禮言語。
餘七的母親生前染上怪病,高燒不退,上吐下泄,大夫說是瘟疫。
“痢疾也能又吐又拉的,這……怎能說是瘟疫?”
他嚇得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問。
“你大字也不識幾個,懂個屁!”大夫斜睨着他,“你娘是從北方逃難來的,說不準便曾經染過瘟疫。茲事體大,一不小心便禍延鄉里,你敢說不是?”
北方!這兩字轟然一聲,印上餘七的心版。本地人是下痢,北方來的就是瘟疫!餘七從此恨上了自己那一半的山東血統,連帶一切關於“北方”的東西都包括在內:北方的船、北方捎來的消息,還有北方來的人……
他母親的事最後鬧到了玄牝莊裏。
“瘟疫非同小可,豈能隨便亂說?”衛玄輕捻頦下長須,神情凝重。
“大夫沒有誤診么?蘆花盪七八十年來未現瘟疫,怎麼會……”
“就是非同小可,才要趕快應變哪!”鄰里的老保正一臉憂急,“老爺,您給拿個主意。遲了,街坊都住不下去,要收拾家當避瘟去啦!怎生是好?”
“大夥的意思是……”
“大夫說燒了她。”
衛盈在一旁靜靜聽了,當天便到餘七家裏替余母把脈煎藥,親自將屋前屋后打掃乾淨,沿着屋牆撒上一圈石灰,還把病人用的器皿衣被投入沸水煮過,曝在烈日下好幾個時辰。
“人不是柴,你們說燒便燒么?”她端坐在老婦人榻前,面對屋外高舉火把、卻不敢踏入半步的鄉民,說話仍是細聲細氣的,一派嫻靜中微帶靦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