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蘆花春曉(3)
這集裏都是老街坊了,經驗何其老到?一見少年松腕拉筋便知不好,挑擔提筐、推車趕鵝,眨眼散得乾乾淨淨,所畏竟更甚餘七。那兜售腌漬姜瓜的婦人桂嫂忙收拾攤上瓮碟,搖頭低聲咒罵:“這還讓不讓人做生意?合著今天休市算啦,怎地派這小祖宗來惹事?”
一名僕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從人群里擠出來,輕拉少年的衣角。
“有事等會兒再說,衛祥。”少年皺着眉,隨手將錦袍下擺掖在腰側,“沒看見我正忙着救人么?”
“三少,餘七那伙一向是歸二少爺管的,您這個……總不太方便。”
被稱為”衛祥”的中年人面無表情,湊近少年耳畔:
“好不好讓小的先回莊裏一趟,恭請二少爺來處置?”
“去啊!記得快些回來,我給你們留碗腦漿蘸餅吃。”
少年橫他一眼。“你給日頭曬暈啦?余老七是我二哥看中的人,早晚要收做門客的,手下怕沒有千斤氣力!等他三拳揍完,除非那人是鐵打的身子,能撐到我二哥來救?”
“可老爺說,三少這月若再被罰進‘百花閣’抄書,就別想出來了。”
“除非我打死了余老七,”少年揪住衛祥的衣襟,勾到眼下,“或者是我眼睜睜看着餘七打死人。你回莊裏看着我二哥,想法子別讓他到這兒來。余老七氣焰太盛,我替二哥教訓教訓他。”衛祥被他硬推一把,彷彿早料到結果如此,半點分辯勸解的意思也無,整整襟袖,面無表情地去了。
原來少年名叫衛缺,乃是“玄牝庄”莊主衛玄的幼子。
衛家祖望原在曲阿縣,後來舉族遷移至此,蘆花盪方圓數十里全是衛家的產業,衛家數代經營、輕徭薄租,無一艘船筏不食衛家糧水,無一戶人家不受衛家恩德,可說是深得人心。
曲阿衛氏素以劍術馳名江湖,衛氏先人從數代以前便開始廣收各家劍術圖錄、秘本珍藏,編成了一部《百花劍匯》,總結南北朝、隋唐以來數百年的劍學精要,享有”劍史”的美名。
衛玄的劍法造詣自不在話下,愛惜羽毛的家風更是一向為江湖人士所敬重,他與夫人趙氏育有四名子女:長女衛盈、長子衛亢、次子衛沖,再來便是么子衛缺了。其時風氣重男輕女,家中女子不表宗譜、不計排行,嫁后僅以姓氏配祀夫祠,縱使武家亦然,因此衛缺雖是老么,蘆花盪居民皆呼“三少”。只是衛缺的姐姐衛盈平常待人極好,甚受居民愛戴,人前人後都是一聲聲”大小姐”地喊,直把她當天仙一般,不敢稍加褻瀆。
衛家三子之中,以次子衛沖的鋒芒最盛,不但拜揚州刀法名家“八方夜雨”姚牧為義父,又蒙淮陰劍派“秋楓桃也門”之主、人稱“清明劍子”的江南首席劍客陸僧霞指點劍法,聲名遠播,年紀輕輕便管上了蘆花盪的祖業,儼然是繼起之秀。
衛沖得到父親的允可,將玄牝庄原有的莊客擴大編整,聘請蕪湖、當塗等地的武師擔任教頭,遴選百餘名身家清白、敏捷矯健的少壯鄉人,組成一支名為“飛龍曲”的隨身親衛,負責莊子裏外的安全;名曰護院,其實就是衛沖養的門人幕客。五代時養門客、收義子的風氣很盛,像玄牝庄這樣的地方勢力,若無門客出入使喚,是會招人笑話的。衛缺的大哥衛亢也養了十幾名門客,只不過規模還比不上二弟衛沖的“飛龍曲”。
餘七既是衛沖屬意的門客人選,真要打傷了他,恐怕也難交代。衛缺反覆沉吟,眼見餘七一步步逼上前,漢子兀自趴跪在地,益發不忍:“也罷!拼着與二哥反目,總不能袖手旁觀。”大咧咧往街邊一坐,從懷裏摸了枚銅錢,甩手擲出,正中餘七肩頭。
餘七猛然回顧,街邊諸人慌忙逃散,只剩衛缺盤腿席地,胡亂哼着小調,將另一枚銅錢一上一下拋擲着。餘七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回頭邁步,忽然後腦勺一痛,又被銅錢丟中,氣得轉身低吼:
“三少!你待怎的?”
“也不怎的。銅錢離手,誰知便往你腦袋上飛去了,干我什麼事?”衛缺懶憊一笑,“也罷,看來這錢是跟定你啦。要不,你把剩下的四十八文錢全拿回去,就當是那位兄弟輸了給你,大家兩不相欠;要不,我只好放銅錢一文一文的去找你,七爺這財發得頭破血流,怕也不光彩。”
餘七咬碎鋼牙,指節捏得格格作響,忽然大吼一聲,掄拳撲向衛缺!
衛缺就等一個動手打人的借口,假意避開,嘴裏哇哇大叫:“反啦反啦!誰去找我二哥……”趁周圍亂成一團,左掌輕托,一個箭步躥進餘七懷裏,右肘頂出,用的正是餘七偷襲黑漢子的那招“屈肘穿心”。他滿以為這一手能將餘七打倒在地,卻見餘七身子微晃,肘捶處如中敗革,就這麼順着左脅擦滑而過;兩人貼肉相搏,眨眼間連換二十餘手,衛缺手腕生疼、漸感不支,大驚:
“這是‘春蠶折棉手’!二哥……幾時指點過這廝的武功?”
“春蠶折棉手”是傳自淮陰劍派的拳腳功夫,衛沖鑽研極深,遠在秋楓桃也門其餘技藝之上。餘七新學乍練,雖無內功根底,然而仗着膂力過人,卻也打了個風風火火。“三少要打,老子奉陪!”他嘴裏酒酸濃重,漲紅的面孔笑得猙獰。衛缺暗暗叫苦:“今日若然打倒這廝,少不得要鬧到二哥那裏去。”正待尋隙反擊,忽聽一人大叫:
“慢着!”
眾人愕然回顧,竟是那名黑臉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