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揮別青春少年時

第五章 揮別青春少年時

那一日,在二掌柜周貴送來了三千兩的罰金后,文定終於邁出了大牢之門。一踏出門口,一種再世成人的感慨便在他心裏油然而生,那久違的碧空從未說像今日這般讓他神迷,尋常的芳香味也不曾像這般令其沉醉。

周貴帶來的馬車就等在獄門外,一見著文定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未作停歇直接離開了這帶來諸多麻煩的應城縣,如果可以他寧可文定以及所有人,從來不曾與這個地方發生過任何關係。

周貴與文定認識也有上十年時間了,從最初的陌生到後來的敵視,再到後來的同袍同澤為開拓新鋪的業務而共同打拚,對於文定的品性與性情,周貴可說是非常之熟悉。這個年輕人篤實好學,為人溫和,雖不像別人那般八面圓通處處示人以好,可也絕無害人之心,與他接觸越深周貴越是打從心底的敬重他。

可也正是他這種人畜無害的性情,才招致了今日之禍。沿途周貴明顯感到了他的不對勁,平素里文定雖也不是那種話多之人,可與人聊起來到也是有說有笑的,然而從上車開始一直到他們馬車駛進漢口鎮的一路上,則常常是他問三句文定答一句。

這樣的文定讓他感覺很陌生很遙遠,人雖然就坐在旁邊,可心兒卻不知飄到了何地。許多人在經歷磨難之後便會飛速成長,以前一些不明白的事,霎時間也會恍然而悟;然而更多人遭遇過打擊之後,便會一蹶不振再也不復舊日模樣。周貴在心裏默默念叨,希望文定絕不能做後者才好。

一路無話,馬車駛進漢口鎮,穿過街道徑直停到當鋪門前,文定一下車便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連三五日也不曾露面,無論誰來看望都被擋在了門外。

他如此反常的舉動,自然免不了會引起底下人的種種猜想,夥計們三三兩兩聚在他門前觀望着議論著,可就是誰也不敢上前拍門。就連東家也被擋了回來,他們之中誰的面子又能大的過東家呢!再說了,文定這次犯了這般嚴重的事故,不但讓東家先期投資礦山的銀子收不回來,還搭進三千兩銀子去贖他,這懲罰自然是少不了的。現如今局勢尚未明朗,從今往後鋪子裏究竟是誰人當家做主還不一定,現在表示的太親近,未必就會討到好。

商人最講得失,別看這些夥計們不過是些個幫傭的僱工,並未自己經營買賣,可這種厲害得失卻分辨的極為清楚明白。

然而也不是每個商人盡皆如此,好像燕行舟等幾位與文定交情非淺的老闆,知道文定給放回來后,就曾親自上門詢問他的近況,本來還要去瞧瞧文定,卻被章傳福給好說歹說才安撫下來。

章傳福能夠理解文定此刻的心情,從十四歲做學徒起,到如今他也做了將近十年的買賣,從來沒說是遭受好像這趟一樣的挫折,心裏難受也是在情理之中,這個時候安慰呀!開導呀!都不會起到太大的作用,還不如為他留出一個小小的空間,讓他自己去領悟。

就這樣文定將自己鎖在屋子裏整整七日七夜,三餐都由夥計直接送到房內,一直到了第八日的晌午,那扇門終於由裏面打開了。

文定抬頭望了望久違的天空,強烈的陽光照的他一陣目眩,輕輕搖晃了幾下腦袋打起精神,向前院走去。

沿途遇上了鋪子裏的夥計們,文定依然像往常一樣向他們打招呼,夥計們紛紛驚奇的打量着他。在文定閉門不出的七日裏,他們猜測過許多種再見到他時的場景,有沮喪不安、有頹廢、甚至有有生性大變對他們抱怨連連,可就是沒有一種像眼前這般的,不是變化太大,而是太正常,正常的有些不可思議。

終於有個夥計忍不住問道:‘柳朝奉,您沒什麼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文定邊說臉上還邊掛着淺淺的笑靨,不顧他們投來的異樣目光,問道:‘東家此刻在鋪子裏嗎?’

‘在,在,正在帳房。’

文定道了聲謝,便丟下這群目光獃滯的夥計,逕直向帳房走去,夥計們呆楞了好一陣方才蘇醒過來,立即便前前後後的通知其他人。

‘文定,你怎麼來了?坐,過來坐。’文定依言安在東家身邊坐。

初見文定之時,章傳福表現的與夥計們一樣,片刻后便恢復了正常,他早就有一種預感,只要文定從房門裏走出來,頭個要找的人絕對會是他這個東家。

‘這幾日修養的如何?你看你這孩子也不知心疼自己,我原是打算讓你歇上一兩個月,你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

‘承蒙東家愛護,文定已無大礙了。’

‘胡說,那大獄裏不見天日,牢霸惡吏什麼樣的人都有,這幾個月也不知你是怎樣撐下來的。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歇息,不用惦記着鋪子裏的事,有周貴他們照應着不會有什麼大事,善本也讓我給叫過來幫忙。’

‘東家您費心了,文定在大獄裏也不曾受到什麼磨難,當日回鋪子的時候就已經沒什麼了,這幾日窩在屋子裏其實不過是在考慮一些困惑而已。’

丙然與他所料不差,章傳福略有深意的笑道:‘如此說來,現下文定你走出來房門,一定是將一切都想通了,是嗎?’

‘還不曾。’

‘哦。’

文定繼續道:‘不過下一步該如何走,我已經想的十分清楚了。’

章傳福預感到自己心中那股不祥的念頭或許就要真的靈驗了,可是強扭的瓜不甜,自己又怎能勉強於他呢!深深嘆了口氣,用從未說過的凝重口氣向文定道:‘人生的路要如何去走,旁人的話都只能是當作參詳的建議,關鍵的還是要你自己去抉擇。文定說吧,你心裏究竟有何打算直管說出來,做了你近十年的東家,我們難得有這麼開誠佈公的一次機會。’

其實這話不用文定說出口,章傳福便已知道他想說的是何事,可不說出來終歸是作不得數,惟有親耳聆聽文定道出之後,他那顆懸挂之心方才能塵埃落定。

東家在等待他的回答,文定卻突然緘口不言沉默了許久,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可事到臨頭卻又不知該如何去張開嘴。

文定回想自己這十年來在鋪子裏的風風雨雨,從一個什麼也不懂得的萌動少年,長成了如今五尺三寸的男兒,除開生養自己的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比源生當更讓文定熟悉。如果說沒有源生當,沒有這些長輩的教導與栽培,決計是不會有自己如今的這番景象。

於心定早已立下過終身侍奉章家,效命於源生當的志向,就好像他師傅劉選埃以及那些源生當以前的朝奉似的。可是文定深知經過了應城礦山那件官司后,自己已不能再在鋪子裏待下去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仍舊是做鋪子的朝奉,那帶給鋪子的將不再是利益,而只能是厄運。

老是這麼不張嘴拖下去自然是不行,文定權衡再三,還是開口道:‘東,東家,文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開鋪子,請您老人家成全。’

終於還是說了出來,章傳福緩聲道:‘這幾年來鋪子的買賣能夠蒸蒸日上,文定你是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如果要走我不攔你,可如果你是擔心那件案子的影響,我不能應允。買賣是我讓你去做的,這責任最大的應屬我這個作東家的,讓你獨自一人在大獄裏待了三個來月,我已是愧對於你,這時候你若是再離開鋪子,外人會如何說我章某人。’

‘東家,這件事我已經想的十分清楚了,買賣人最怕惹上官司,一旦沾惹上了憑誰都會避着你,何況這次又是有關欺詐的案子,這漢口鎮再也沒有文定的立足之地。就算您好心留下我,日後在這裏也是難有發展,到不如趁此機會自己出去四處走走,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

‘胡說,孤身在外你該如何去生活,你一家子人的生計又如何能保證得了。’文定顧家是鋪子裏人人皆知的事情,東家也是深知他此項優點。

‘這些小的已經考慮過了,東家您不必費心。’文定緩緩道:‘承蒙東家的愛護,小子一直是銀兩不缺,這些年積攢下來也給家裏購置了幾畝薄田。鄉下人日子過的簡單,憑着這些田地家裏人過日子應該不成問題。至於小子自己那就更不成問題了,在您的指點與鋪子裏各位長輩的諄諄教誨之下,文定學到了許多東西,想要藉此開創事業恐非易事,可若僅是餬口應該不成問題。’

‘如此說來你是鐵心要走了。’章傳福的聲音漸漸變的僵硬起來。

文定心中咯了一下,承諾道:‘東家請放心,小子出此門口從今往後再也不入當鋪行業,若違此誓天打雷轟。’

‘文定你這是作甚,我又沒這個意思,無端端起什麼誓呀!’

‘不關東家的事,只是文定知道自己這點微末的本領全乃是得自鋪子,若是用此向別家效力而來與鋪子爭利,文定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徒了嗎?’

‘這天下間的當鋪何其之多,說不上誰搶了誰的買賣,如果文定你執意要走,漫說是另投別家,就是自家開間鋪面,東家我也只會替你高興,說來文定你有沒自己開買賣的打算?’

對於未來的道路,文定還沒有全盤的計劃,東家此言一出倒讓他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回道:‘以後如何文定尚在考慮,今日來除了要向東家辭行外,另有一件事要找您。’

‘什麼事說吧!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開口,只要是能幫上你的,我絕不含糊。’

‘東家,不是這個意思。’一邊說文定一邊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將它揭開,裏面堆放着一疊銀票,文定將銀票連同着布包一齊放到了桌上。

‘這是作甚?’章傳福被文定的舉動弄的有些不知所以。

‘東家,此次多虧您墊交了衙門裏的罰金,文定才得以脫身,這裏三千兩銀票乃是還給您的。’

‘誰說要你還的了?’

‘您可以不說,可文定不能不懂這個理,東家您慢忙,小子先去收拾收拾,過後再來向您老辭別。’說著便退出了帳房。

望着這三千兩的銀票,章傳福悶聲不語沉默了足有半晌工夫,望着文定離去時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可喉嚨里彷彿卡件東西似的,怎麼也吐不一個字來。

文定離開時的情景,就好像當年他初次來源生當學徒時一般,肩膀上掛了個包袱獨來獨往,孑然一身沒人接也無人送。

人生彷彿兜兜轉轉了一圈,又再次回到了原點,只是初來之時他乃是十四歲的稚嫩幼童,閃動着一雙明澈的眼眸來探詢這未知的世界;而走的時候,他已無力去觀察這周遭的一切,拖着憔悴的身軀一心只想回到那安全的家。

未做停留文定過了江徑直往家裏趕去,自打由夥計升上掌柜后,以前文定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輕車快馬好不風光。此次回家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非但沒有提溜着那大包小包的,就連馬車也不曾僱用一乘。

今時不同往日,別看平日裏文定過手的銀子動輒五千一萬,三萬五萬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然而還給東家的那三千兩銀票已是文定的所有積蓄。就是這些還是在他完婚之後,一連幾年不回家截留下來的。

眼目下文定身上只剩幾兩散碎銀子,日後究竟該怎樣尚不知曉,自然是能省則省。在漢陽碼頭的小攤子上買來了一袋乾糧,找店家灌滿了水壺,文定便邁動着雙腳踏上了歸途。

仲夏已去,百姓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繁忙秋季做着準備,大道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偶爾才有一輛馬車呼嘯而過。以前乘着馬車尚沒有感覺如今方才發現,原來這條通往家鄉的道路竟如此的空曠,彷彿這整個世界便只有自己獨自一人似的,讓人心裏直發杵。

肩扛着包袱一路走來,從白日當空直到黃昏日暮,文定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這陌生的山野顯然離家鄉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今日之內肯定是不能回家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惟有在曠野歇息一宿了。

拾來了枯枝,在朗空之下原野之上點起了一堆微弱的火光,光線不是很足卻將荒野上的飛蛾吸引了過來,火堆里時不時的發出啪啪的響聲,有的是枯枝在火撕裂的哀叫,也有那些貪好光亮的小蟲子一次又一次的赴身。

然而這一切都不曾吸引文定的注意,獃滯的雙眼望向火堆,可眼中絲毫沒有火光的影子。手裏拿着早已僵硬的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緩慢的往嘴裏塞。

微微的秋風輕拂過文定的臉頰,一股悲涼滄桑之感不自禁的湧上心頭。這個時節正趕上樑子湖秋蟹上市,若是以前文定保準是席連席宴接宴,奔波於各酒樓菜館之間,滑嫩的蟹肉、醇厚的蟹膏、鮮美的蟹黃,配以香醋薑絲,熱上一壺老白乾,三五友人暢談無際,別提有多愜意了。

可眼目下卻只能是冷饃就着涼水,獨自一人忍受這份孤獨與寂寥。人生便是如此反覆無常,今日座上賓他朝階下囚,文定想起師傅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老話,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誰都有走背字的時候。

這裏面的道理文定也是知道,只是沒想到當厄運降臨時會來的這般強烈,讓他無絲毫招架之力。

豎日,文定終於回到了闊別數月的家,他入獄之事家裏人早已知曉,可對這一大家子以農耕為業的普通百姓而言,衙門是那麼的高不可攀,除了擔心之外他們實在是找不出絲毫有效的辦法去幫助他。

看見文定平安無事的回來,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總算是鬆了口氣,文定辭工的事反倒是變的無足輕重,柳父甚至還教訓文定說他原本就不該去外面闖蕩,若是留在家裏漁樵耕讀哪裏會惹上這種麻煩事,就連道定也被牽連了進來,柳父再也不讓他去漢口鎮那龍潭虎穴了,惹的道定嘟着嘴巴好不鬱悶。

道定見慣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如何肯再安撫下來成天跟田地打交道?可他一個人的聲音在這個家裏顯然沒什麼效力,二哥、三哥也站在父母這邊,都勸文定也不必再出門了,守着這幾十畝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足夠了,若是遇上好年景還能有所節餘。憑著文定的精打細算,只要把家裏打點好了,也能漸漸過上富足的日子。

文定支支吾吾迴避着家人的逼問,一會兒關心地里的收成,一會兒詢問父母的身體,再來便笑着打趣老二馬上就要做父親了,總之一個勁的打岔,叫家裏人也拿他沒辦法。

自從十年前文定出外討生活起,就很少有在家裏長住的機會,最長的假期也不過是每年過年時節鋪子不開張的那十來天,就算回來也是西家拜罷東家拜,很少有真正踏踏實實待在家裏的情形,這次文定賦閑在家也是個難得的機會。

一連一個多月文定都悶在家裏哪也不去,除了吃飯就是待在自己屋裏,他倒是沒有什麼,可把他娘親李氏給急壞了,生恐他憋出什麼病來。偏偏眼下又是農忙時節,全家裏人連同二兒媳婦都在地里幹活,她也抽不出人手來陪他四處走走,只好由着他去。

文定倒不是有意如此,只是那任雅楠跑了,當鋪的差使也丟了,這次他回來的如此狼狽,如何好意思去走門串戶,就是出門遇上個熟人都會自覺得難堪。

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一直過了一月有餘,初開始的尷尬終於是熬了過去,文定自己也是實在悶的直發慌,看着一家人進進出出的忙着田裏的活計,他總不能坐着吃閑飯吧!

換了一身便裝便往自家的地里走去,因為農忙各家各戶都在田間忙碌,這種時候往往年輕的女人們也和男人們一樣勞作,上了歲數的大娘們則要做好飯菜,端着籃子送去田間地頭,灣子裏只剩下幾個年紀尚弱的孩童在玩耍。

每家的田地看起來似乎都是差不離,金黃的稻穀有的已被收割碼在一邊的空地上,更多的則還在等待着人們的垂詢。村民門彎着腰撲在稻穀中,根本看不清各人的面目。柳家的田地都是後來幾年置辦下的,文定雖也來過一兩回,可早已記不清哪塊是自家的了,費了老半天工夫方才瞅見樹陰下的娘親。

‘你這孩子怎麼出來。’李氏急忙趕了過來,說著還拿汗帕拭去兒子額頭上的汗漬。

‘孩兒獨自在家裏悶的夠嗆,出來透口氣。’文定說著脫去了外衫捲起了褲腿,就往田裏走去。

‘別去大毛,這地里的活你做不來的。’

‘娘,小時候我可沒少幫您的忙呀!’文定輕笑着來到家人中間。

娘親嘴裏還在念叨着什麼,稻田叢中的柳世榮卻突然直起身來,朝着自己婆娘喊道:‘吵吵什麼,咱庄稼人下的崽子還能不會擺弄田地。大毛過去幫幫小四,這個兔崽子家裏數他個頭長的高,飯吃的多,做起事來還沒他那個懷崽的嫂子麻利。’

燕記的飯菜看來挺養人的,十六七歲的道定個頭一下子超過了二哥柳以定,現如今家裏人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弟都還要仰着頭。

在麥田中勞作了半日,道定早就是滿心不樂意,又聽到父親數落自己如何肯依,抱怨道:‘在這破田裏蹲了半天還落了滿身的不是,你們誰愛干誰干我可不幹了。’

‘數你廢話多。’一邊說著文定還橫了四弟一眼,道定這才收聲閉嘴。

文定小時候雖然不常下地耕種,可每到農忙時節總還是經常幫娘親做些活計,原本以為這些地里的活難不住他,可沒想到放下了這些年後,一下子想要重新撿起來卻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罷開始彎下腰割稻子時還不覺得怎樣,頓飯工夫后就感到腰部酸痛難忍,不一會兒就起了三四次身,就連那弟媳看見了都直發笑。

柳世榮緊繃著臉忿忿道:‘瞧你們倆兄弟打城裏回來,手腳也變的跟城裏人似的嬌生慣養了,哪裏像我們庄稼人的孩子,眼不見心不煩,到你娘身邊待着去。’

‘爹,大伯跟四叔是見過世面,做過大事的人,這地里的活自然是做不來。’老二媳婦還在一旁打趣他們,臊的哥倆臉蛋發紅,手腳下也紛紛加了把勁。

道定剛才只是不純熟再加上私心中的些許怨氣,憑着他的體魄與臂力這點莊稼活能有多累,沒過一會兒工夫便趕上了他們,而且與老二柳以定不相上下。

可文定卻完全不是那麼回子事,當道定雙臂如風之時他這個大哥早已是氣喘吁吁癱坐一旁了,這也難怪,文定已多年不沾力氣活了,如何還能適應這種田地勞作,只好乖乖退回到樹蔭下歇息。

文定在家一連待了幾個月,除了寫寫算算一點忙也幫不上,可柳家總共也不過七口人,幾間屋舍幾十畝地,也不曾雇幫工哪有哪么些帳目可反覆盤算的,李氏怕他憋悶就讓文定去他舅舅家幫忙,好歹李家那些舅舅們還經營着幾樁小買賣,過去幫幫忙打打發繁間也好呀!

早在前兩年文定的外公李普吉就已經撒手西歸,老人為之打拚一生的李家也徹底分作數房,當文定一得到此噩耗悲痛不已,一路打漢口趕過來,連自己家門也沒進便馬不停蹄的奔到了李家,一連守到頭七過後才回去,傷心的程度就連老人那些嫡親的孫兒也比不了。

數千年來宗姓的開枝散葉便是這般,總是由一個原點開啟,發散成數個分支,一個個分支又自變成一個原點再誕下數個分支,各個分支之間的關係也就隨着愈來愈多的間隔大不如前,就好像一句俗語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就完了。

如今李家剩下的幾個舅舅也領着各自的兒孫,為各自的一片家業打拚,沒有了大家長的督促,很自然各房也不像以前似的親密無間,彼此間多少有些生分疏遠,但李氏的拜託總還是管用的,文定跟着大舅家李勇表哥在李集上做些買進賣出的小生意。

別看都只是些小買賣,初一上手卻讓文定這個見慣大場面的朝奉很有些不適應,進貨之前少不了反覆思量,究竟買的這東西合不合鄉親們的胃口,鄉親們的荷包又能不能擔負的起?看上去似乎不難,實際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如果不是深諳鄉親們的想法,又或是忽略了價錢或別的什麼,那麼不但賺不到錢很可能貨物還會積壓下來。

虧得是與李勇表兄一同干,否則文定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趕上秋收過後,新年將近的空隙,二人先是收購起各家的餘糧,送到漢陽縣米鋪賺些差額,再打縣城裏置辦些瑣碎又必不可少的年貨運回李集販賣。

買賣不大卻也好在不必下許多的本錢,就好像是那些挑着扁擔的貨郎一般,在鄉間收購去縣城販賣,再從城裏進些必需品回來轉售。李家從文定外公那一代起做的便是這種小本營生,也沒什麼固定的規範,只是伴隨着時節的變遷而自顧更替,春賣稻種,夏進瓜果,秋收糧食,冬售年貨。

別看都只是些小買賣,一年到頭只要做成幾筆,就能保證全家老小衣食無憂。就在開始的一個多月里,文定他們一人也賺進了五十多兩銀子,聽李勇表哥介紹這還算不得最好的,每年最賺的還得是夏日的瓜果。

每到酷暑來臨,烈日高懸於頂,城中百姓大多是閉門不出,鄉間人家也是盡量躲避着毒日頭,可李家全家老小則要齊齊出動,從江夏一帶購得大片西瓜、香瓜等消暑的瓜果,轉而到漢陽府販賣,整個夏天就是這麼奔波往返沒有片刻停歇。

江漢平原連續三個月的高溫酷暑讓百姓們氣悶難捱,可也因此額外養活了好些頭腦靈活的買賣人,李家也是他們其中之一,哪個夏季不是賣得盆滿缽滿。只要辛苦撐過這幾個月,全家老小整年的吃喝用度就悉數解決了,一年中的其他月份高興了可以做做小買賣,不樂意大可以待在家裏享清福,而且比起那些尋常農戶來日子還要過的充裕許多。

文定那位已然逝去的外祖父向來對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大為自得,雖沒置辦下什麼家業,卻讓自己這一大家子人衣食無憂,更為一個接着一個的子孫找到謀生之路,這也是老人一生最為值得自豪的事情。

可這種本小利足的小買賣常常也使這些小商人滋生惰性,往往都是淺嘗即止,只做那些熟悉的買賣,對於陌生的則鮮少觸碰。往年李勇表兄賣年貨也僅是些針頭線腦,大買賣交易不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鬧而已,可這回子有了文定就大為不同了。

文定這幾年在附近州府總算是積累了些人脈,漢口鎮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去了,不過武昌府倒是無妨。

從鄉間運來的魚肉鮮蔬很快便得以脫手,透過關係還讓他們拿到了一些價廉物美的年貨,運回去后也讓他們好好賺了一筆。

經過兩個月的勞作,最後一盤算竟有二百多兩的進項,李勇表兄樂的合不攏嘴,直誇是文定精明,大舅也極力勸說文定日後就跟着他們做些小買賣,保管是衣食不愁。

然而文定深知這次不過是依仗着過去的幾分交情,還得借故說是幫家裏人的忙才行,生意人是最講究實際的群體,若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只是靠此營生度日的小商販,只怕避之惟恐不及,誰還會來理會他這個故人呢!

對於未來文定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不忍傷了娘舅的心,這種念頭只能是深藏心裏,不好當面述說出來而已。

經過數月的沉靜,近百個孤獨的夜裏,在惟有寂寥的陪伴下文定已將一切都考慮成熟,自己在源生當十年時光,雖沒什麼大的成就可也總算是顧全了一家老小,現如今幾位弟弟業已成年,父母身體康泰,加上這幾年累積起來的幾畝薄田,家裏的事已沒多少處可讓文定操心的地方了。

以往為鋪子東奔西跑四處張羅買賣,剛開始是為了多賺些銀子回家,後來銀子已經足夠一家溫飽,文定卻依然不曾鬆懈自己,那是為了報答東家的知遇之恩。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當那些禁錮着他的情感不再需要自己時,文定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輕鬆,反倒是一陣茫然,找不到一個確定的目標。

文定不由得的想起正聲教訓自己的話,天生一個奔波的賤命,有朝一日清閑下來反而會不知所以,當時自己還嗤之以鼻,沒想到還真讓他說著了。

然而文定到底不是那種執着於自怨自艾,拒絕眼前抗拒新事物的痴心人,經過了百夜的反思,百日的調整,決心告別以前的自己。

既然沒有了那些後顧之憂,對於未來道路就可有許多的選擇,這些日子文定腦海中經常想起以前的東家在臨別時對他說的一番話,若是文定日後自己開了買賣,他也會替自己高興。

正是這麼一番不起眼的話,卻讓文定從迷茫中尋覓到一絲方向,的確自己幫工十年,在一間百年字號的商號做到了夥計能達到的頂端,如若此時讓他從頭再把這段過程經歷一遍,顯然不太實際,就是他肯,別人也未必容得下有過如此經歷的夥計。

而且就算是別人不介意,可是要讓文定重複以前走過的道路,也不是他的願望,是以眼下惟有自己開買賣才是正經的出路。

自己開買賣當然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不論是千百行當中任何的一種,首先的準備總是必要,文定雖然沒開過自己的買賣,可以前源生當漢口新鋪的經驗總算是有的,眼目下並不急於抉擇哪一條道路,只是在一邊積攢本錢,一邊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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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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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揮別青春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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