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漆黑之日

第二十章 漆黑之日

東京都,成田機場,車流從高速公路出口一直堵到候機大廳。

港口在海嘯來襲的第一時間就不堪使用了,出入城的高速公路也已經被車流堵死,逃離東京的唯一通道就是空港。人們一邊趕往機場,一邊給各種訂票機構打電話,但無論航空公司的白金卡客戶還是旅行社的VIP都買不到票,所有機票都在海嘯襲來后的幾分鐘內售空。每一架飛機都是滿載起飛,機艙里塞滿了客人,行李艙里塞滿了從各大政府部門運來的機要文件,保存在皇宮中的珍貴文物也被裝箱運來。很多人都是只帶着隨身的小包飛離東京,大量的行李被棄置在候機大廳里。

人們用最後的理智來守護日本人奉行的“禮”,沒有人喧嘩,也沒有人插隊,人們手持登機卡在安檢通道前排隊,每張臉上都寫滿了喪亂。父母緊緊地把孩子摟在身前怕他們跑丟了,此刻如果有孩子在人滿為患的候機大廳里跑丟,那肯定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隨處可見老人在送別子女,丈夫在送別妻子,送別的人隨着隊伍移動,依依不捨。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到足夠全家人逃離的機票,這種時候就得有所取捨,老人的生命所剩不多,花費機票讓他們離開是不太值得的,於是在第一時間被捨棄;丈夫有力氣,在災難中逃生的機會比妻子大,所以妻子優先上飛機;一家有兩個孩子的話往往足年紀大的孩子得到機票,因為他已經能夠照顧自己,即使成為孤兒也能承擔起繁衍家族的使命。送別的人都努力地笑着,說些鼓勵的話,卻在親人消失在安檢通道的盡頭時忽然流下淚來。

無數緊握的手被保安強行扯開,戀人們隔着玻璃親吻告別,淚水和口紅一起印在玻璃上。

上杉越默默地看着這一幕幕的生離死別,只覺得被那沉重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登機的人還以為留下來的親人有機會倖存,只有上杉越知道這場災難的本質,這時候選擇把機票讓給親人就等於選擇死。

但他沒法說出這個真相,否則最後的理智也會崩潰,多數人都會在死亡的恐懼下放棄克制,人們會為了登上飛機而暴力相向。

“上杉越先生么?我是成田機場的海關官員綾小路熏。雖然您是搭乘私人飛機,但是也必須走海關和安檢程序,請跟我來,我帶您從貴賓通道清關。’’苗條幹練的女孩接過他手中的旅行箱。

這種時候日本人也還是一板一眼,沒有人想到要去沖貴賓通道。上杉越想,要是換了在巴黎,男男女女早就玩命地吻在一起,還會有瘋子揮舞着手槍為他的愛人打劫一張機票了。

“謝謝。’’上杉越看了綾小路熏一眼,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這種時候還恪守職責送他上飛機,卻不知道她自己已經沒有登機的機會了。

“快點!”綾小路熏壓低了聲音,“局面隨時都可能失控,到那個時候貴賓通道就沒用了。’’

其實綾小路熏何嘗不知道,作為機場工作人員她自己卻沒有一張登機卡,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沒時間害怕,她得抓緊時間送儘可能多的人走,就像那時候黑道封鎖了海關大廳,她想放昂熱離開。

上杉越到達貴賓通道的時候還是引發了一些騷動,普通通道前人滿為患,貴賓通道前空蕩蕩的,海關官員領着一個孤身老人辦通關手續,不由得讓人懷疑這個老人的身份,皇室成員?落荒而逃的首相?有人開始叫喊說這不公平,有人向上杉越投擲空的礦泉水瓶。上杉越低着頭,任憑礦泉水瓶砸在自己身上,什麼話都不說。他沒什麼可說,他不是皇室成員也不是首相,但他確實育某種義務去保護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已經放棄了,他這是落荒而逃。

“您……您的護照是昭和年間辦的!這樣的護照已經能進博物館了啊!”給上杉越辦手續的海關官員急得滿頭大汗,“我這裏查不到您的護照號!”

上杉越用的是一張極老的護照,他辦這張護照的時候海關還未使用電腦系統,所以系統中沒有這張護照的記錄,海關官員在放行和阻攔之間猶豫,他也搞不清楚用這樣的護照登機是否合法。

上杉越扭頭望向綾小路熏求助,卻發現這個女孩正默默地掃視着人群,似乎在人群里找尋着某個人。

這個時候綾小路熏竟然還想在人群里找尋那位跟黑道淵源很深的外國老人,想知道他有沒有趕來機場。因為那個老人的緣故,她的審美在最近這段時間出現了變化,朋友們都說她變成了一個老年控。

她並不知道眼前這位貴賓就是昂熱安排離開東京的,命令是以東京都政府的名義下達的,她只是履行職責。她倒不是對昂熱有什麼樣的感情,只不過在這個天崩地裂的時候,想把東京城裏最美好的東西都打包裝上飛機運走。

上杉越這邊的問題還沒解決完,普通通道那邊又出了新的麻煩,一個小女孩抱着她的貓哇哇大哭起來,因為安檢人員告訴她不能帶貓上飛機也不能託運。這種時候行李艙里塞的都是國寶和機密文件,別說是一個小女孩的貓,就算是天皇家的貓也未必能有登機的待遇。小女孩哭完了又跟媽媽再三保證自己會把嚕嚕抱得好好的,嚕嚕可以跟她坐一個座位,媽媽氣得直罵她,他們家就這一張登機卡,媽媽自己也沒有。可機場是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一隻貓不算什麼,可是如果貓放行了,後面就會有人抱着拉布拉多犬上飛機。

後面排隊的人也煩躁起來,為了一隻貓的事情堵塞了安檢通道,這時候時間就是人命。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那些討厭她的大人,緊緊地抱着她的小貓。看起來她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孩子,被所有大人寵着,從沒有體會過被所有人責難的感覺,在聚得越來越密的大人群里,她像一塊小小的礁石那樣孤獨。

那隻貓也是個慫貨,在人群中嚇得尾巴都粗了,只知道蜷縮在小女孩的懷裏,諂媚地舔着主人。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類想要它活下去。

小女孩忽然舉着自己的小貓給安檢人員,還有自己的登機卡:“那我把我的機票讓給嚕嚕。”

人群沉默了幾秒鐘,罵聲再起,在大人看來,這是小孩子用來耍賴的另一種方式,有人說那就讓貓上飛機把她留下,有人說叫保安來把她和那隻貓分開。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更不是愛護動物保護動物的慈善晚宴,役有人願意為一隻貓多花哪怕一秒鐘。

只有上杉越感覺到了針扎般的疼痛,在人群的縫隙里他看見了小女孩的眼睛,驚恐、淚水和祈求同時出現在孩子的眼睛裏,上杉越知道她真的是很害怕,但沒法放棄她的貓,也許她在耍賴,也許她真的要把登機的機會讓給她的貓。大人是很難理解孩子的想法的,大人的世界裏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煙有酒有女人有盛宴有時裝,孩子的世界裏只有區區幾件東西,陪她睡覺的玩偶,陪她度過那麼多時間的貓,所以她不願意放開那隻貓,就像父母不願意放棄孩子那樣。

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短暫,在你的一生里,有幾個人能陪你那麼多年?

上杉越的電話響了,他接了起來,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號碼沒幾個人知道,通常只有送麵條和豬骨的夥計才會給他打電話。

“到機場了么?”電話里傳出昂熱的聲音,背景聲是狂風巨浪。

“到了到了,我在海關辦通關手續。”上杉越舔了舔嘴唇,“謝謝……謝謝你昂熱,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

“失望個屁,我對你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昂熱冷冷地說,“我有件事,本想離開日本了再跟你說,不過想了想,還是現在告訴你吧。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可能有兩個兒子!’’

上杉越呆住了,一瞬間腦海徹底空白,女孩的哭聲、人們的斥責聲、小貓的喵喵聲,什麼聲音他都聽不見。怎麼會?哪裏來的兒子?自己孤獨了那麼多年,已經放棄了人生,這時候卻冒出兩個兒子來?

“你沒聽錯,你有兩個兒子,就在東京,但你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昂熱重複。

“是……由衣生的么?’’靜了好幾秒鐘,上杉越輕聲問,聲音劇烈地顫抖,全然不像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話。

“由衣?’’昂熱倒是怔住了。他想過上杉越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的各種反應,但是由衣是什麼東西?由衣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不是由衣生的?那是……千代子?’’上杉越猶豫着報出了另一個名字,昂熱這才想明白由衣是個日本女人的名字。

“千代子又是什麼東西?’’昂熱驚怒。

“那……多鶴?富枝?’’上杉越絞盡腦汁回憶着,“總不會是芳子吧?”

“你這個老王八蛋!你這些年不是號稱過着禁慾的孤獨生活么?不是號稱寧死不結婚就是不要生下帶皇血的後代么?由衣是怎麼回事?千代子是怎麼回事?多鶴、富枝、芳子又是哪裏冒出來的?是你跳老年交誼舞的舞伴么?是你廚師訓練班的老同學么?還是你在歌舞伎町找的廉價老女人?”昂熱在暴怒之下槽技全開,“你不是全身器官衰退么?腎功能怎麼沒衰退呢?”

“喂!不要侮辱我的朋友!她們都是有正經工作的女性!”

“什麼正經工作?勾引拉麵廚子的正經工作么?”

“居酒屋老闆娘……喂喂!我可沒有騙你,我是說我這些年過着孤獨的生活,可孤獨的男人不都該去居酒屋排解排解么?我都有用避孕措施……你剛才說我有兒子,我有兒子?”

“只是猜測,不過可能性很大……”昂熱輕聲說。

“他們……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們的名字!他們長得像我么?他們過得好么?還有……他們的媽媽到底是誰?”上杉越的手在抖,他幾乎握不住那台小小的手機。

父親和自己的教訓在前,這些年上杉越一直在跟自己說皇血是帶來詛咒的東西,留給後代只是把詛咒留給他們,所以他從未憧憬“兒子’’這種東西,也沒想到這東西真有降臨的那一天,他會緊張到這種程度,就像是父親在產房外等待第一聲啼哭的心情,他迫切想知道生下來的是什麼,想看到他們,卻又懷着畏懼。

這些年他們怎麼過來的?誰在照顧他們?他們吃沒吃過窮困的苦?有沒有被人欺負過?走沒走過彎路?有沒有愛上什麼女孩?會不會不知好歹地去混了黑道,像街頭那些無知的混混一樣荒廢人生?

無數疑問從上杉越的心裏冒出來,彷彿噴珠濺玉。

他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兒子真是黑道,而且是黑道的君王們,他們豈止不會荒廢人生,他們的人生簡直在熊熊燃燒。

昂熱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短暫地沉默了。

“喂喂!昂熱!昂熱!”上杉越失態地大吼。

手機里就此沉默了,通話中斷了,同一刻地面再度震動,新一輪的震波襲擊了東京,所有人都被掀倒在地。上杉越在地面上爬行,抓着手機想要回撥,卻發現手機里根本就沒有昂熱的來電號碼。

那個瞬間的猶豫,該說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完。

昂熱默默地摘下耳機。他們乘坐的直升機抵達海螢人工島的上空,正在疾風中巨震。海螢人工島距離東京約十公里,火山爆發又導致了磁場紊亂,雖然用的是直升機上的遠程通信設備,但他也沒能跟上杉越講完那個電話。

海螢人工島是一座人造浮島,用於連接東京灣跨海高速公路,它的東面是跨海大橋,西面是十公里長的海底隧道。這是東京灣的最後據點,一旦屍守潮越過人工島,前方再也沒有能阻擋它們的東西。

探照燈在海面上照出了巨大的圓形光斑,被照亮的屍守潮正在越過那座人工島。它們是比死侍更可怕的東西,死侍還能說是一種生命,屍守卻是鍊金術締造的活動屍骸。

親眼目睹屍守的狂潮,昂熱才決定要給上衫越打那個電話,屍守潮遠比他想像的更密集,他有點懷疑自己回不去了,但不想讓這個秘密隨着自己一起被屍守吃掉。可該死的磁場紊亂,上杉越最終也只是知道他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卻不知道兒子們姓甚名誰。不過這樣也好吧,跟昂熱比起來,源稚生和源稚女的存活率只怕更低,何苦把這麼悲傷的消息告訴一個父親呢?就讓上杉越這麼飛往法國也挺好,反正那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鰥寡孤獨。

昂熱並不太相信詛咒這種東西,他是那種要斬破命運的男人,可當他覺察到上杉越和源稚生可能是父子的時候,還是覺得被某種類似命運的東西擊中了。就像上杉越那個棋聖父親說的那樣,皇血真的是被詛咒的血統,繼承了這種血統你就繼承了力量,但從此與幸福永別。從作為生育機器而死的棋聖,到鰥寡孤獨的上杉越,再到源稚生、源稚女這對生就的宿敵,每個繼承了皇血的人都在痛苦中掙扎。所以昂熱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上杉越死在日本,他為這種悲劇的命運感到憤怒,決定幫上杉越完成最後的心愿,至少讓他活着再看一眼母親當年給他講故事的那座教堂。

岸基作戰平台緩緩地下降,落在海螢人工島的邊緣。所謂岸基作戰平台是由三聯裝高速機槍、爆破榴彈炮、單兵導彈和裝甲外殼組成的防禦單元,投放在海岸線上,用來壓制敵人的登陸作戰。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大捆的輕重槍支,加起來足夠武裝一個突擊連。這樣的武裝也許能打爆一艘兩棲登陸艦,但跟他們面對的敵人相比,這些武器的攻擊力跟兩千年前熱那亞弓箭手使用的弩弓一樣,是可以忽略的。最麻煩的是屍守潮根本不受海螢人工島的影響,它們在人工島前一分為二,彷彿海潮被礁石破開。

他們來晚了,半數的屍守已經越過了人工島,就算他們能在人工島上構建無法突破的工事,也不過阻擋一半的屍守,而另一半的屍守已經可以把東京化作死城了。

昂熱把七宗罪扔給楚子航,把火箭筒扔給凱撒:“我聽說加圖索家製成了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別不捨得用。”

“我手裏只有兩發,要是有兩百發還有點希望。”凱撒挑了挑眉,“這種情況下校長您還是決定試試?”

“開什麼玩笑?源稚生說要變成釘子把神釘死在紅井裏,我沒法釘死屍守潮,還算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么?’’昂熱淡淡地說。

“倒不是質疑校長您作為亡命之徒的勇氣,只是這種情況下我們阻擊屍守潮的任務已經算是失敗了吧?”

“把你的獵刀借給我。”

凱撒把狄克推多扔給昂熱,昂熱已經撓起了袖子,他猛地拉開艙門,用狄克推多的刀鋒割過自己的靜脈,下刀很重,血花在狂風中破碎。

幾乎同時,正在跟潮水搏鬥的屍守們抬起頭仰望天空,瞳孔中燃燒起金色的火焰。幾秒鐘之前它們根本不關注懸停在空中的直升機,在神的信息素的誘導下,它們一往無前地奔向東京,即使是鮮活的血肉在旁也不會讓它們分心。但現在它們全都被直升機吸引了,直升機在空中緩慢地巡弋,它們就整齊地轉動頭部,如同向日葵隨着太陽轉動那樣。可那些向日葵是一張張蒼白破碎的人臉,被它們注視就像是活人掉進了地獄裏被鬼魂們圍觀,凱撒下意識地按住槍柄,楚子航的骨節爆發出脆響。

已經越過人工島的屍守們也游回來了,它們默默地望着天空,像是朝聖的信徒。

凱撒想起來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源稚生的鮮血對於死侍也有類似的吸引力。只不過源稚生的鮮血充其量只能夠吸引周邊死侍,而昂熱的鮮血似乎有着壓過神的信息素的誘惑力。

“校長,看起來它們覺得您很好吃……’’凱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昂熱的血統也是S級,不可謂不優秀,但皇是混血種的巔峰,超越規則的怪物,昂熱的血統怎麼可能超過源稚生?

“是的,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昂熱用繃帶纏緊受傷的手腕,“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我的鮮血對於死侍有着致命的誘惑力。我試着研究過自己的血液,但是沒什麼結論。”

“這世界上怪物還真多啊。”凱撒說,“好吧,現在我們吸引住它們了,我們該怎麼?”

“在它們瘋狂之前,進岸基作戰平台里去!”昂熱在腰間掛上速降繩索,躍出了機艙。

他的降臨徹底引發了屍守群的饑渴,嬰兒哭泣般的嘶叫聲壓過了海潮聲,成千上萬的屍守抓着彼此的身軀,擺動着能夠打碎生鐵的長尾,不顧一切地湧上海螢人工島。

凱撒操縱着那架沉重的三聯裝速射機槍,面對那些越來越近的金色眼瞳,死亡的腥風令人作嘔,心臟劇烈地跳動,似乎要撕裂胸膛。楚子航把單兵導彈扛在肩上,瞄準屍守群的中心,沉默不語。他的殺胚本色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屍守群已經進入單兵導彈的有效射程了,但他仍然不急於發射,他希望那些兇猛的不死生物能把隊伍排得更整齊一些。昂熱操縱着爆破榴彈炮,準星在屍守群中游移,論殺胚程度校長並不亞於楚子航,他在考慮第一炮爆開哪一個頭顱。

“當年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帶領300勇士在溫泉關面對波斯國王薛西斯的50萬人時,就是這種感受吧?”凱撒喃喃地說。

“是啊是啊,我整個人都斯巴達了。”昂熱也喃喃地道,“真沒想到情況這麼糟糕知道就不來了。”

短暫的幾秒鐘沉默后,凱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連楚子航這種面癱都笑了,昂熱的唇邊也掠過一絲笑意。

是的,這就是溫泉關,在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中,秘黨永遠死守在這道溫泉關前,把無數龍族君主的野心埋葬在這個關隘前。早在他們加入秘黨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經清楚自己將要承擔的是什麼樣的使命。既然已經認可了自己的使命,也清楚了可能為之支付的代價,那麼自然是期待場面越宏大越好,尤其是凱撒這種愛熱鬧的。眼下的場面就很好,非常宏大,也壯烈之極,和加圖索家的華麗家風很配,凱撒很滿意。

昂熱緩緩地扳下發射擎,第一發爆破彈離開炮膛的時候,速射機槍和單兵導彈也發出了耀眼的火光。烈火和金屬瀑布瞬間覆蓋了屍守群,無數蛇影在爆炸的氣浪中升空。氣面大樓。

“我……我我……我說東京都政府已經在組織救援了可以么?就說請大家放心救援很快就會到來?”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緊張得滿頭大汗,“我還能說點什麼別的么?救援很快就會來這種話聽着很虛啊,民眾能相信么?”

從海嘯侵入東京直到現在,空襲警報已經拉響了很多次,但始終沒有一位足夠重磅的人物站出去對民眾說話。跟首相官邸的聯絡徹底中斷,首相生死未卜,天皇一家已經從避難所轉移到飛機上,總不好在離開日本的飛機上發表鼓勵民眾堅守待援的通告,最終這個責任還是落在了小錢形平次身上。知事先生一直在為這個做練習,作為政壇的演技派,他也就能幹這個了。他已經喝了兩瓶燒酒和三罐啤酒,為的是壯膽,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場表演,除了鼓勵他沒法給民眾任何東西。但合適的表演可以帶給民眾信心,演砸了就會引發全城騷亂,他小錢形平次就是日本的民族罪人。

政黨大佬在幾分鐘前又補了一個電話,說要是成功地調動民眾信心,就力保小錢形平次代表政黨競選下屆首相。演砸了?雖然不至於死啦死啦的,但從此失去政黨的支持還是確定無疑的。

對於森隆子那種級別的政治家來說,個人失去政黨支持還可以忍受,畢竟家大業大,後輩中還會湧現出精英來。但對於小錢形平次這種三線政治家來說,沒有政黨的支持是爬不上東京都知事的寶座的。他甚至算得上貧窮,這麼多年都沒能還清房屋貸款,如果失去在政壇的地位,他的生活都會成問題。他也沒法指望後輩,他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很難繼承小錢形家的政治地位。

“確實還不夠,得有些針對性。”櫻並秀一幫他整理思路,“對抗災害我們確實做不到什麼,但城裏現在有黑幫趁火打劫,斥責黑幫的行為,轉移民眾的注意力也許是個辦法。”

“那個黑幫叫什麼來着?”

“猛鬼眾,他們的首領被稱作王將。”

知事先生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你看這樣怎麼樣……在東京遭遇史無前例的大災時刻,一切趁火打劫的暴力行為都被視為對國家的犯罪,我鄭重地警告猛鬼眾及其首領王將,你們的罪行將面臨法律的制裁!正義也許會晚到,但是遲早會到!你們有膽量搶劫和殺害民眾,你們有膽量來找我么?我是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我現在的辦公室在東京都氣象局大樓!我在休息室等你們!”知事先生憋出這番豪言壯語之後,又萎了下來,“我再拍拍桌子、瞪瞪眼睛,民眾也許會覺得比較有力度?”

“我們眼下的地址還是不要說了吧……他們沒準真的會來,這可不是普通的黑幫,是地道的瘋子。”櫻井秀一無奈地說,小錢形平次故作威猛,但是在他聽來外強中乾。

“那……我說讓他們等着小錢形平次親自登門拜訪?”

櫻井秀一沉吟片刻:“義憤填膺並沒有錯,威脅暴力分子也沒錯,就是還缺點震撼靈魂的東西。”

“什麼才是震撼靈魂的東西呢?”知事先生急得直撓頭。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小錢形平次的手機,他看了一眼號碼,眼角忽然抽搐起來,那是他家中的號碼。小錢形平次的住所距離新宿區不遠,能夠聽見遠處斷斷續續的槍聲,換而言之,那是危險區域。從離開家到現在,他都處在惶恐不安的狀態中,既不知道怎麼救東京,也不知道怎麼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這時候才如夢初醒地想到家人。

“光子?光子么?光子別怕,我是爸爸,快點躲到高的地方去,千萬別站在外面……’’櫻井秀一不便偷聽知事的私事,自覺地站得遠遠的,但他畢竟是個混血種,聽覺比常人強出幾倍,隱約可以聽見話筒中的抽泣聲。

在公眾面前小錢形平次是明星政治家,日本未來的希望,在女兒面前他才會表現出一個中年上班族的樣子,沒什麼大能耐,但很寵愛女兒,又希望她有出息。櫻井秀一也知道小錢形平次的情況,說是明星政治家,其實是政黨捧出來的新人,為了獲得各方的支持,在黨內總是卑躬屈膝的,靠有限的政治獻金生活,一直很想送女兒去國外讀書,可資金捉襟見肘不得不私下裏求助於一些大商社的老闆。

如果小錢形平次是一位實權派的領袖,此刻大可以派出直升機或者汽艇去接女兒,但他不敢動用國家資源,生怕惹上麻煩,只能用些無意義的話安慰女兒。

放下電話的小錢形平次似乎酒醒了,臉上添了幾分肅煞:“都當上知事了,卻連女兒都保護不了。秀一你說得對,我不能只是作秀,我得說些能震撼靈魂的話,我想現在東京城裏像我一樣的父親不止一個吧?我感覺到市民們的心了,開始直播吧,我沒問題的。”

他又開始默默地喝悶酒,原本他喝酒是為了壓驚,現在他越喝越像個要上戰場的武士。

技術官把視頻信號接入全東京的電視屏幕的時候,知事喝完了整整一瓶燒酒,穩穩地把酒瓶放在桌上,櫻井秀一立刻收走了這東西,以免它出現在屏幕上。

“在這個災難的夜晚,我,小錢形平次和大家一起,為了東京而努力。’’知事的聲音低沉,散發著罕見的男性魅力,不愧是五星政客四星演員,開場白就樹立起了負責男人的形象,櫻井秀一暗暗叫好。

“我非常理解在這個時刻市民們的無奈,我也很無奈。我有一個女兒叫光子,她今年十八歲了,很膽小,還留在家裏等我。我的妻子過世很早,只有我們父女相依為命。’’知事嘆了口氣。

櫻井秀一心說雖然是很真誠,但未免有點太低落了,只怕會影響民眾的信心,於是急忙寫題板給知事看,是“強氣”二字。

知事微微點頭,意思是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決定在這裏坐鎮,為東京的安危一搏,和我一起作戰的還有整棟樓的技術人員和東京都氣象局的各位官員,他們都選擇留下。”

攖井秀一心說某些人不是選擇留下,而是直升機被校長廢掉了,他們無路可逃。

“說真的我很擔心光子啊,她那麼年輕,沒見過很大的世面,還挺漂亮。”知事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家住在新宿區旁邊,武裝的黑道分子趁着災難打劫,槍聲連連,光子哪裏見過那種事情呢?”

櫻井秀一使勁把“強氣’’的題板舉高,可知事已經不看他了,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簡直無法理解那些趁火打劫的人,你們……你們能夠理解東京城裏千千萬萬父親的心么?”

“某位號稱王將的先生,恐怖分子王將!聽好了!我是怎麼稱呼你的?恐怖分子王將!你做得過分了!不要指望我小錢形平次會屈服在你的淫威下!也別想逃避法律的制裁!更別想跟我提條件!我發誓要把你送上絞刑架!親手絞斷你的脖子!’’知事忽然變了臉,渾身散發出懾人的殺氣,狠狠地把酒瓶砸在會議桌上,拍案而起,紅着眼睛,像頭暴怒的公牛。

櫻井秀一心說壞了,這是酒勁上來了!

知事站起身來,一腳踩在桌上:“這個時候還有人關心一下民眾么?那些平時道貌岸然的政黨領袖,自己坐着私人飛機逃走,用政治生命來要挾我讓我留下!事到如今我還會在乎政治生命么?別他媽的小看我!我告訴你們這些老東西!從政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你們的威壓下過活!各大財團的要求我得滿足!黨內幹部要隸我加工資!我像狗一樣舔你們的腳丫!告訴你們!我已經厭倦政治了!但我還是要留下來!為什麼?我的光子還在東京,我沒有飛機送她走,那我也不走!還有王將,我已經為你們設計好結局了!’’知事指着攝像機,唾沫飛濺,“我要把你和你的同夥全部都弔死在東京塔上!赤身裸體地弔死在東京塔上!”

“掐掉!掐掉!”櫻井秀一緊急叫停。最終小錢形平次還是把負面的消息傳遞給了民眾,要他傳遞正面情緒太困難了吧,在這個即將陷落的東京,哪裏還有正面情緒呢?

“八嘎!八嘎!王將!來做男人的決鬥!”完全被酒精點燃的小錢形平次在掐掉信號的最後還試圖衝到攝像機前,好像那東西就是王將,他要掐住那惡徒的喉嚨。

被櫻井秀一強行拉開之後,小錢形平次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被酒精燒昏的腦袋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但是覆水難收。現在全東京的人都知道知事先生已經黔驢技窮了,他沒有能力救東京,沒人能救東京,只有無能為力的人才會做出那樣空洞的威脅。

海螢人工島,昂熱從一名屍守的心臟中拔出折刀,沉重的身軀轟然倒下,傷口中流出墨一樣的黑血。

楚子航左手提着長刀,右手從刀匣中拔出漢八方古劍,這柄劍的名字是傲慢。他踩着水前進,雙手長刃旋舞,把撲過來昀屍守攔腰斬斷。七宗罪是為了屠殺龍王而製造的武器,用來切割屍守的身體就像燒過的利刃切開奶油。七宗罪中的弧刀和亞特坎長刀則在凱撒手裏,他大吼着踏步上前,每一步都斬斷一名屍守。暗金色骨骸在他們的腳下堆積起來,如果不是海潮在不斷地沖刷,骨骸早已堆積如山。

岸基作戰平台在最初的幾分鐘裏曾經爆發出驚人的威力,但它的問題很快就暴露出來了,它對前方的殺傷力是毋庸置疑的,但屍守從四面八方湧上了人工島。

他們只能引爆岸基作戰基地中的彈藥,帶着輕重武器撤往人工島的中心位置,人工島上隨處可見被海水反覆沖刷過的車輛和集裝箱,他們在這些障礙物的空隙間奔跑,偶爾反擊追上來的屍守。

他們並不是來跟屍守潮作戰的,他們只是要爭取時間,直到直升機把精鍊硫磺炸彈送來。

狂潮鋪天蓋地地拍打過來,每次都把幾輛汽車拖入大海,人工島在搖晃,汽車們互相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屍守群從四面八方蜿蜒着游向人工島的中央,有的爬上吊車,從高空中墜落,墜向他們的頭頂。楚子航舉起長刀格擋,震開從天而降的屍守,把這個灣鱷般的生物彈向空中。凱撒隨之躍起,亞特坎長刀在空中劃出巨大的弧光,屍守再次墜落的時候恰好墜在弧光上,刀鋒從縫隙中斬斷了它的脊骨。昂熱反手把折刀插進屍守的心臟里,觶決了這個危險的敵人。

完美配合的關鍵在於昂熱的“時間零”,在昂熱的領域中,屍守的行動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他們像是在刀鋒中跳舞那樣閃過屍守的攻擊,有時俯仰有時躍起,很多時候利爪距離他們的心臟或者咽喉只剩幾厘米,但最後倒下的總是屍守。經歷了這樣的戰鬥,凱撒和楚子航才真正理解昂熱的可怕,時間零並非最危險的言靈,但在昂熱純熟的運用之下,連子彈的飛行看起來都慵懶了。昂熱不是沒有破綻,但他快到敵手根本看不到他的破綻。

楚子航再次釋放了“君焰”,火焰龍捲橫掃寬闊的高速路,把屍守群化為熔岩色的骷髏,一瞬間海潮化作的暴雨都被汽化,人工島上空籠罩着濃郁的白色水霧。

如果只有昂熱沒有楚子航,他們也已經被屍守群淹沒了。凱撒說得沒錯,楚子航雖然討厭,但不是沒有用處,帶着他,就等於帶着免費炸彈。

楚子航劇烈地喘息着,單膝跪地。君焰對身體的負擔極大,連續引爆之後他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一隻屍守憑藉本能覺察到楚子航是這群獵物中最虛弱的,它貼着地面遊動,距離楚子航極近了才像眼鏡蛇那樣猛地仰起頭進攻。楚子航下意識地後仰,凱撒倉促間來不及反應,擲出弧刀把屍守的尾巴釘死在地上。可屍守在身長用盡的情況下又猛地掙出一截,整個牙床外翻,咬向麓子航的咽喉。凱撒和楚子航都忽略了一點,這東西生前就不是人類,它的骨骼結構跟人類完全不同,它能像某些爬行動物那樣把整個下顎都吐出去!

最後的一瞬間,昂熱把刀遞進屍守的嘴裂中,憑藉它自己咬過來的大力,刀鋒沿着嘴裂切掉了整個下頜。昂熱刀刃翻卷,切斷了它上顎的獠牙,回手一刀扎進它的腦顱,結束了這個不死生物的表演。

他們擊退了新一輪的圍攻,但是不需要多久屍守群就會再度逼近。整座島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潮水的餘波能波及中央廣場。站在幾寸厚的海水中,昂熱用襯衣袖子擦了擦折刀的刀刃。

他們退到了島中央的燈塔下方,這是最後的據點。潮水在車輛之間奔流,白色的浪花拍打着燈塔的基座,屍守們的骨骸順着退潮的水去向黑色的大海。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也許沒機會離開這座人工島。凱撒從懷裏摸出雪茄盒來,分給昂熱一支,他知道楚子航不抽煙。

“還殺得動下一輪么?”凱撒咬着雪茄,把焚燒之血裝入沙漠之鷹,是時候動用這件武器了,可這也是他們最後的強力武器了。

“我想起你的結婚申請我還沒批准,作為有未婚妻的人,不覺得後悔來這裏么?”昂熱問。

“有點遺憾是真的,不過我媽媽對我說,男人要做到每一天都過得不後悔。”凱撒說,“我覺得我還是做到了,不來才會後悔吧?這種大開殺戒的機會可不多。”

“說得挺好,早知道應該批准你的結婚申請,可郡時候覺得你是個混小子來着。”昂熱微笑。

“這麼說的話,如果有機會回學院我的申請會被批准咯?’’凱撒挑了挑眉。

“你在這種時候問這種問題讓我有種被趁火打劫的感覺。’’昂熱遙望着逼近的屍守群,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扔給凱撒。

“什麼東西?”愷撤把玩着那個鱷魚皮的小盒子。

“我的私章,回去之後自己在申請書上蓋章吧,把申請書交給副校長,他會幫你把剩下的事辦好。”昂熱拍了拍楚子航,“轉過身去。’’

楚子航不知所以,但還是照辦了。

折刀在昂熱的手心裏轉了一圈,合攏起來。他把折刀扔給楚子航,雙手從楚子航背後的“七宗罪”中拔出了“貪婪”和“暴怒”。暴怒是沉重的斬馬刀,而貪婪則形似蘇格蘭人用的直刃闊劍,這是七宗罪中形制最大的兩柄武器,青銅與火之王鑄造它顯然是要用來對付最大型的敵人。他們都聽見了那個沉重的呼吸聲,龐然大物在黑潮中露出了黑色的背脊,這一波的潮水格外的洶湧,是因為巨大的東西藏在潮水之下接近人工島。

“不是吧?”凱撒喃喃。

“看起來是。”楚子航深吸了一口冷氣。

聲納掃描顯示在屍守潮後方有個體積巨大的目標,可能足有一頭藍鯨大小,也隨着屍守潮向著東京逼近,但屍守顯然不可能有那麼大的體積,裝備部猜測那可能是一艘在海嘯中被掀翻的漁船。但現在他們看清楚了,那是凱撒和楚子航在極淵深處見到的屍守之王,用龍的骨骸製造的屍守,高天原最大也最危險的守護者,它正在海水之下吐息,白色的水柱像是巨鯨噴出的。繪梨衣的“審判”重創了它,但沒能徹底終結它。

楚子航看着手中的折刀,鹿角刀柄古老斑駁,刀背上有藤蔓雕花,刻着昂熱的名字。他曾經用這柄折刀刺進耶夢加得的心臟,如今再度握住它,很難說清心裏的感受。

“幫我保存一下,’’昂熱說,“在這裏弄丟可惜了。”

“校長你這是準備交待後事?’’凱撒皺眉。

“我可不是愛煽情的年輕人。雖然我不能肯定自己有絕對的勝算,但我還想活下去。”昂熱也皺眉,“我要做的只是擋住屍守群和那個大東西,你們要做的是設置炸彈,直升機來了!”

凱撒也已經聽見了,他們乘坐的直升機還在天空中盤旋,又一架直升機正從遠處高速逼近,這種時候沒有什麼飛行員會冒險在狂風中飛行,除非迫不得已。不會有錯,裝載糟煉硫磺炸彈的直升機抵達了,問題是那東西必須手動設置,好在他們有楚子航,作為機電專家,設置延時起爆對楚子航來說不算難事,保護他的工作就只有落在凱撒的肩上。

唯一的問題是校長留下來對抗那個龍形屍守,倖存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別耽誤我的時間!你們越快設置好炸彈,我的機會就越大。我活了那麼多年,老朋友都死了,如果我死了就沒人能記得他們了,他們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昂熱雙手分開,巨大的武器割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嗚叫,凝視着黑潮中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所以我還不想死!”

凱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明白!”

昂熱看了一眼遠處的凱撒和楚子航,直升機正把精鍊硫磺炸彈的彈頭從空中卸下,看起來凱撒和楚子航是想把它固定在一台塔吊上。

以楚子航的速度大約幾分鐘就足夠設置好炸彈了,畢竟機電方面的課程是由裝備部負責,楚子航的技術知識和裝備部是一個系統的。

昂熱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沒有纏鬥的機會,必須迅速地擊倒龍形屍守,然後去跟凱撒他們會合。如果陷入了纏鬥,那他只有留下來充當牽制屍守群的靶子。他並沒有說謊,他很想活下去,只是算不出自己生還的幾率。不過好在他已經足夠老了,對死亡這件事很有平常心。

海中的巨型黑影越來越近,昂熱無法明確判斷它的體格,也許十幾米,也許幾十米,在有史以來被記載的龍類中算是罕見的巨型種。對付這種級別的目標必須用到暴怒和貪婪,這是七宗罪中最暴力的兩柄,製造它們時所用的煉金技術已經超越了人類目前所知的。

海潮撲到了燈塔下方,上千噸的海水湧向天空,巨大的黑影躍出水面,扭曲身體,天矯地進擊。古代的屠龍者面對龍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你的敵人鋪天蓋地,你的朋友只有手中手中的刀劍。

時間零極致地釋放,在緩慢流動的時間中昂熱還來得及看一眼那古老的偉大生物,雖然只剩骨骼了,但它還是那麼美,美得無比猙獰。它的後背還覆蓋著堅硬的龍鱗,相對而言比較柔軟的腹部已經腐爛到蕩然無存,或者是白王血裔在獵殺它之後把它的腹部掏空了,只利用了它的骨骼。肋骨組成的骨籠中幾十幾百雙金色的眼睛同時睜開,那是藏在其中的屍守群,它們集體發出了嘶叫。

龍的肋骨一根根舒展,如同花之綻放,數以百計的屍守從天而降,彷彿天空中的龍巢洞開。

昂熱旋轉着揮舞暴怒和貪婪,暗金色的刀弧把所有空間封死,等着屍守們自己撞到刀列上來。兩柄武器在切割的時候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暴怒發出狂暴的吼叫,刀柄處浮雎的龍首睜開了雙眼,昂熱像是握着一條暴虐的活龍而貪婪幾乎是寂靜的,唯有昂熱才能感覺到劍柄上傳來的脈動,這柄直刃闊劍似乎有了心跳,它鋒利的刃毫不滯澀地破開屍守的肌肉和骨骼,令持劍者有種“滑爽’’的快感,隨着每一次斬切,它的劍身越來越紅,血脈般的紋路從劍柄向著劍尖生長,這些血脈貪婪地吮吸着屍守身體裏殘存的黑血,因為被它切割過的生物都會過度失血。貪婪的劍柄末端,龍首噴吐血流。

昂熱發出震耳的吼叫,每斬出一刀就踏上一步,二天一流·二天曬日!

他在日本的時候曾有一位好朋友,已故的劍道大師丹生岩不動齋,兩個人一起研究史上有“劍聖’’之稱的宮本武藏創製的“二天一流”。

這是個很奇怪的流派,它的創始人一生擊敗過無數敵手,從無敗績,可它在劍道流派中卻非常不起眼,後人根本無法實現宮本武藏當年的雙手雙刀術。丹生岩和昂熱研究的結果是,所謂二天一流,其實只有一個訣竅,那就是力氣得足夠大,雙手各持一柄長刀亂掄。雙手握刀的力量無疑比單手握刀力量大很多,但雙手握刀的時候因為雙腕會在某些角度鎖死,所以總有砍不到的地方,亂掄就不一樣,360度全無死角,只要你力氣夠大。二天一流後來沒落不是因為劍術失傳,而是後代弟子中再也沒有宮本式藏那種天生力大如牛的漢子。

之前跟犬山賀對戰的時候昂熱沒有用到這種刀術,因為這種風車般的刀術根本就不是用來對決的,它是一種戰場刀術,戰場刀術要面對的不是一個著名的兵法家,而是洶湧的人潮,你必須一刻不停地揮刀,用你無與倫比的天賦力量把兩柄武器化為一體,在腥風血雨中大踏步地上前。這是雙日凌空一般的豪烈斬切,被打斷就是死路一條,衝到主將身邊就砍下他的頭。

主將就是那具龍形屍守,它正對空發出無聲的吼叫,它的聲帶已經在上萬年的時間裏腐爛成灰,但從那仰天嘶吼的姿態仍可以想像它活着的時候是何等偉大的存在。

它的雙翼也只剩下黑鐵般的翼骨了。它以巨翼撲擊,嶙峋的翼骨割裂地面,如密集的刀鋒,屍守也無法抵禦這樣狂暴的攻擊,紛紛斷裂在翼骨之下。昂熱閃進翼骨的空隙中躲避,但另一側的骨翼再次撲擊下來,雙翼交替着抽出輻射狀的爪痕。屍守群仍在不停地往上涌,龍形屍守就像一位狂暴的將軍,一面驅趕着士兵們上去送死,一面炮火覆蓋陣地,每一批屍守涌到昂熱身邊,只是幾輪斬殺之後就被骨翼撲殺。

昂熱渾身上下傷痕纍纍,他從未如此狼狽過,玳瑁框的眼鏡早在某一輪撲擊時就脫落了……好在他其實並不近視也不老花,只是需要那麼一副眼鏡掩蓋自己瞳孔中的鋒利……西服撕裂了,露出裏面雪白的襯衫;汗水和血水一起漫過他肌肉分明的後背,浸潤那帽“諸界之暴惡”的文身,猛虎和夜叉隨着他的肌肉起伏變得栩栩如生,好像要脫離皮膚撲出來和巨龍搏殺。

但那對致命的刀劍也把骨翼砍得分崩離析。

二天一流的二天,其實是指陰與陽,陰與陽合二為一就是混沌,那是純粹的力量,前面是鐵也斬破,前面是山也斬破,前面是龍也斬破!

“這純粹是消耗體力來換時間!他這樣下去撐不住的!”楚子航伸手抓住一隻屍守的頭顱,用君焰把它化為灰燼,隨手把燃燒的骨骸碎片扔出去,在戰場上擋開了一片空地。

炸彈已經固定在塔吊上,但設置還沒有完成。海水已經淹沒了人工島,街道上滾滾洪流,把他們跟昂熱分隔開了。

“別回頭看!’’凱撒將沙漠之鷹抵在一隻屍守的額頭髮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了!臟活兒由我來干!”

這座填海而成的小島搖搖欲墜,天空裏飄落不知名的碎屑,被君焰點燃了熊熊燃燒,化為炭一樣紅的暴雪,而腳下的海水不斷上升,凱撒所站的位置較低,水深已經沒了他的腰。

楚子航把在君焰中燒得火紅的刀浸在水中淬火,發出噝噝的聲音,還是忍不住扭頭去看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不知多少次他夢見過北京城裏那座尼伯龍根的結局,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景象吧?在接他們的地鐵轟隆隆地駛離之後,那座孤獨的洞穴開裂,熔化中的鐵軌在地面上形成火蛇般的花紋,地裂沿着軌道肆意地延伸,不知去路的鐮鼬群在盤旋哀叫……只剩下素白色的夏彌和黑色的芬里厄相對而卧,像是一對睡着的貓,火雨降臨在他們身上。

他想着很多年前一個北京女孩買一張地鐵票來到一號線盡頭的蘋果園,下車之後沒有混入人流,而是獨自消失在幽深的隧道里,經過很長很長的跋涉后她到達了尼伯龍根中心,登上月台輕輕撫摸巨龍的眉骨。龍用舌頭,它身上最柔軟的一塊蹭着女孩的臉,他們無法擁抱但在目光交接中彷彿已經擁抱了幾個世紀。真是叫人難過啊,故事的開頭就是那麼一個遠離一切人的小世界裏,只有一對姐弟彼此擁抱;故事的結束仍只是他們兩個,和屬於他們的世界一起毀滅。

已經沒時間想這些了,他轉身繼續設置炸彈的工作。

骨翼漸漸支離破碎,龍形屍守開始用長尾橫掃。那根尾骨撕開空氣的時候發出沉悶的嗡嗡聲,那是超音速的亂流。昂熱的體力果然出現了問題,二天曬日的斬切無法繼續,這對曾經終結了大地與山之王的武器在他手中只能發揮很有限的威力。昂熱開始退後,他想誘使龍形屍守發起撲擊,撲擊會使這龐然大物失去平衡,昂熱就能藉機攻擊它最脆弱的部位——腦部和位於腰部的巨大神經節。毀掉神經中樞后,即使是龍骨製成的屍守也會失去活力。

但龍形屍守始終站在巨浪中用骨翼和尾椎攻擊,昂熱的武器和那根巨大的尾椎撞擊,只不過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是時候結束這種沒有意義的攻防了,昂熱忽然退回,把貪婪插進地面,只把暴怒提在手中。暴怒是一柄斬馬刀,他竟然單手握住一柄斬馬刀!

他將這柄巨刃緩緩地插入刀鞘,刀鞘並不真實存在,是他構想出來的,位於左邊腰側。在狂暴的風雨中他站穩了,低頭看着刀柄,回歸到絕對的靜止。

龍形屍守感覺到了對手散發出來的殺機,收回長尾,同樣保持了靜止。

“阿賀,可惜沒能讓你看到這世上最快的居合!”昂熱輕聲說。

他緩緩地側身,暴怒震動着發出長吟,無形的領域在擴張。那不是昂熱的領域,而是這柄斬馬刀的,它是煉金技術的產物,封入了活靈的屠龍聖器……它根本就是一件活着的東西!

它的外形也在變化,刀身部分如熔化般延長,從原本的一米多長延展到接近六七米的驚人長度,表面籠罩着灼眼的烈光,原本平滑的刃口變作鋒利的齒刃,彷彿有無數龍牙從刀身里凸出。

它蘇醒了!或者說這才是它原本的樣子!它感應了昂熱的血統,突破了封鎖自己的禁制,以這樣長的刀刃,它才能切開那條巨龍的身軀,刺穿它的神經中樞。

連路鳴澤也不曾把暴怒的這種形態激發出來。

潮水拍擊在高台下方,昂熱背靠燈塔,龍形屍守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白瓷般的眼瞳中發射出金色光芒。龍形屍守緩緩地退後,低頭吸入巨量的海水,全身枯朽的細胞都活化起來,乾癟的肌肉從骨縫中凸起,賁張的血脈在皮下浮現。它從木乃伊恢復為活着時的樣子,卻又背着只剩枯骨的雙翼和光禿禿的尾骨,敞開的胸膛里可以看見那顆巨大的心臟在跳動。它的身上同時出現了生命和死亡兩種徵兆,被鍊金術封鎖在骨骸中的生命終於掙脫出來,繁花般盛放,它再次以龍的姿態凌世,激發出熾烈的鬥志。

它張開雙翼仰天怒吼,呈現出巨龍的憤怒相,而後猛地沖向昂熱。

僅憑那巨鯨般的身軀它就能把高台撞毀,但昂熱竟然同時發起了衝鋒,這個老人帶着那柄看似比他還重的巨刃,高高躍起!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

因為不可思議的高速,刀在揮斬的中途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金色光華。居合極意,曾經在犬山賀手中出現的斬切被昂熱完美地重現了,但聲勢是犬山賀的百倍。犬山賀揮出這一刀的時候極盡寂寞,是在詩意地切割時光、白鳥或者女孩的眉宇;而昂熱揮出這一刀的時候極盡莊嚴,他揮出的是山與海,他站在高台的邊緣把山一樣沉重的刀揮成海潮般的刀光。

雖然自己也被屍守包圍,俚愷撤和楚子航還是剋制不住地回望昂熱的方向,看着他在狂潮中向著百倍於自己的龍形屍守發起衝擊。

所謂居合,就是在拔刀的瞬間釋放全部攻勢的神速斬,勝負只在一刀之間,龍形屍守撞擊在高台邊緣,潮水形成十幾米高的白幕,昂熱的一刀把白幕生生地切斷,刀光撞擊在龍形屍守的面骨上。巨龍被震得後仰,以兩者的體重對比來看,這本該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昂熱做不到的事情暴怒卻可以,那道刀光演化到最後,已經變成了沒有形體的狂龍。這是兩條龍之間的對決,暴怒形成的領域在和龍形屍守撞擊的瞬間產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透明的衝擊波四散,造成的壓迫力不亞於龍形屍守的衝擊。

龍形屍守倒塌在高台上,身體依然站立在海水中。昂熱踏着高台邊緣起跳,落在龍形屍守的頸部,以這樣的高度,世界跳高冠軍跟他相比不過是只努力蹦跳的狗熊。

昂熱落在了龍頸上,這時的他已經不該稱作人類了,而是頭角崢嶸的凶獸,青灰色的鱗片覆蓋了他的身體,骨刺突破肌膚,臉上如同罩着青銅的面具。

“三度……暴血!”楚子航驚呼。

昂熱的暴血直接從第三度開啟,他的龍血在一瞬間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將他提升到可以和純血龍類對抗的程度。楚子航早該想到這件事,他從獅心會的故紙堆里找到了暴血的秘密,麗開發這項技術的人恰恰是獅心會的發起人們。那群開闢了秘黨新時代的年輕人,昂熱是他們中的最後一個。難怪昂熱始終對他異常的血統變化保持沉默,因為昂熱自己也是同類!

暴怒貫入屍守的頸部,準確地穿透脊髓。昂熱雙手緊握刀柄,踩着屍守的背脊奔跑,龍的椎骨一塊接一塊地在刀下崩裂,黑色的血漿在他背後衝天,彷彿一道黑色的帷幕如果路明非目睹這一幕,會驚訝地發現昂熱屠龍的手法跟路鳴澤極其相似,選取的目標都是龍類的神經系統,也都是用武器破壞龍類的脊骨,這一刻昂熱的身影和那個跳上芬里厄後背的少年重合起來,連吼聲都如出一轍。

神經系統受到重創,龍形屍守再也無法支撐龐大的身軀,眼看就要墜向海面,只能用強有力的前爪抓碎裂了的高台,把沉重的身軀懸挂在高台邊緣。海水漫過它巨大的身軀,昂熱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巨大的神經節,它是龍類的第二個腦部,如同潛伏在脊椎下方的巨大蜘蛛,粗大的神經纖維去向四面八方,指揮着龍軀的下半截。昂熱拔出轟鳴的暴怒,插入龍形屍守的腰椎,跟着一腳踩在刀柄上,透明的脊髓液噴涌而出。

“老傢伙真是個瘋子啊!”凱撒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為昂熱已經放棄了。電影裏總是這麼演的,老年人說著鎮定自若的話讓年輕人先走,保證說自己很快就會追上來,心裏想的卻是犧牲自己為他們贏得逃亡的時間,但電影定律在昂熱這裏完全不管月,他留下來面對那條龍,是真的想把那條龍殺了!這種遇佛殺佛遇祖殺祖的老瘋子,並不是那種喜歡搞悲情的傢伙,他說要趕來會合,大概也是真心的。

“還有多久?’’凱撒大吼着問。

“啟動程式已經輸入,正在測試,再有三分鐘!不!兩分半鐘!”楚子航也是吼叫着說話。

昂熱的手已經化為尖銳的爪,他用這樣的手刺入龍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最後的目標在龍的頭頂,龍的大腦。

龍形屍守也在做最後的掙扎,它已經失去了對下半身的控制,像是腰部以下癱瘓的病人,唯有強壯的前肢還能行動,它奮力地抓着高台往上攀爬。這場決戰最後演變為一場攀登比賽,如果龍先爬上高台,它就能返身撲殺昂熱,如果昂熱先爬上龍的頭頂,龍就只有任憑屠戮。昂熱的攀爬也不輕鬆,三度暴血極度強化了他的體魄,但斬斷龍脊的一刀仍舊耗盡了他的體力。他不敢再從血統中榨取力量了,所謂四度暴血,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東西,它會讓人向著死侍的深淵墜落。

龍形屍守奮力地擺動身體,想把昂熱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湧動的大海;昂熱把暴怒插入龍的身體,抓緊刀柄緊緊地貼在它的背脊上。

這種情況下龍佔據了上風,雖然它的身體已經傷痕纍纍,但靠着強壯的前肢,它的攀爬速度遠勝於昂熱。巨爪終於抓住了燈塔的基座.再有一把力量龍就能把整個身體拉上高台了。勝負即將分明,昂熱的眼中這才掠過一抹陰影,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來,拔出暴怒,踩踏龍鱗躍起,用暴怒投擲龍的頭部。

明知已經沒法改變結果了,但他還是不願放棄,他就是這種固執到死的人,所以上杉越說他是個渾蛋,他也沒有反駁。

他失去了立足點,墜向黑色的大海,最後一刻仍舊頑固地扭頭看向那柄飛射的斬馬刀。

暴怒命中了龍的頭部,但脫離了掌控之後它只是鋒利的金屬兵器而已。它在龍首上砸出了燦爛的火花,但並不能貫入,而是向著黑色的夜空激飛。

終於可以認輸了,昂熱的心裏掠過這個念頭。

希爾伯特·讓·昂熱這一生都沒有認過輸,從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爾在劍橋大學的草坪上相遇開始。因為是第一代獅心會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是唯一一個見證了秘黨的舊時代和新時代的人,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所以不能認輸,他認輸了就是第一代獅心會認輸了,就是卡塞爾學院認輸了,就是秘黨認輸了。總有些男人會這樣過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動了。不認輸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現在終於可以認輸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Liberavianimammeam.”他對着海風說。

這是句拉丁文諺語,意思是“我的靈魂已經被釋放了”。身體輕加飛鳥,似乎靈魂正在溢出,居然如釋重負。

“Morsultimaratio!”黑暗中有這樣的吼聲回應他。

一隻手抓住了從天而降的暴怒,一隻斑駁的、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躍出高台,風衣招展如風中的戰旗。暴怒被他握緊的瞬間,刀身上再度生出熔金色的紋路,沉雄的吼聲震開了雨幕,這柄迄今為止只接納過昂熱和路鳴澤的危險武器被那個人輕鬆地掌握。他翻身墜落,暴怒刺入龍的顱骨,瞬間將整個頭蓋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長劍刺入龍的腦幹,龍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他左手的劍是被昂熱丟棄在高台上的貪婪,這柄“吸噬之劍”的天性就是榨取傷者的生命,大量的脊髓液被榨出后從劍柄噴出,形成暴濺的銀泉。

昂熱在最後一瞬間抓住了長尾上的鱗片,那個黑影則踩在龍形屍守的頭顱上俯瞰昂熱。

“但對你來說還不是時候。’’他笑着說。

他用來回應昂熱的也是一句拉丁文諺語,意為“死亡是終極的規律”。他們都在歐洲的大學獲得學位,在他們上學的年代,拉丁文還是必修的科目。

上杉越,這位拉麵師傅在最後一刻趕到,帶着黑道至尊的威嚴。他脫掉了拉麵師傅的制服,摘掉了可笑的包頭布,換上了黑夜般的長風衣,背後的旅行袋裏插滿了日本刀。他並不算很魁梧,但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皇帝端坐在高處,俯視屈膝在地的臣子們,眼神平靜如水,但是水中藏着赫赫風雷。一瞬間連昂熱也被他的威嚴壓制,畢竟昂熱只是秘黨的領袖,而上杉越曾經是日本的影子天皇,那種憑臨眾生的威嚴,一旦養成了就不會忘記,無論他是不是在拉麵這門手藝上荒廢了幾十年。

“你不是離開東京了么?”昂熱大吼着問。

上杉越這才醒悟過來他不是來表現王者之風的,他來這裏是有重要的事情,於是也吼着回應:“沒死就快說!我兒子到底是誰?”

二十五分鐘前,成田機場候機大廳。

原本還能遵守規則的人群徹底失控了。在大屏幕上欣賞了小錢形平次失控的表演,他們最後的希望也崩潰了。東京都政府根本沒有救災計劃,級別最高的官員們已經提前撤離,這座城市和城市裏的人們都被拋棄了,唯一的逃生機會就是上飛機。

有人試圖強行衝過安檢通道,高呼着“我們要上飛機”,保安們結成人牆阻攔;各種各樣的旅行箱被扔在地上,無數雙腳踩踏而過;後排的人努力地把孩子舉高,試圖從人們的頭頂上遞過去,遞給前面的親屬;哭聲喊聲尖叫聲混成一片,每張臉上都寫着恐懼和對生命的渴望。上杉越站在貴賓通道前,默默地看着洶湧酌人群,眾生百態,像是一片混雜着憤怒、悲傷和恐懼的海洋。

“上杉先生!趕快從貴賓通道走!支持不了多久的!”綾小路熏幫着保安阻擋那些沖向貴賓通道的旅客,扭過頭焦急地大喊。

她漂亮的頭髮那麼凌亂,眼神那麼憂傷,她跟這些人一樣害怕,也想扭頭逃走。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履行着自己的責任,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只是習慣。

抱着貓的小女孩在人群里被擠得東倒西歪,家人不在她身邊,沒有人能扶住她,她隨時都可能摔倒在地被無數人踐踏而過。她放聲大哭,但還是緊緊地抱着嘟嘟,好像那個溫暖柔軟的小東西就是她的生命。

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前,上杉越對這一切還沒有什麼反應。他的心已經遲鈍了幾十年,就像寺廟裏的木魚久不被人敲響,漸漸地蒙上了灰塵。別人的悲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人,過了錯誤的人生,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給耽誤了,如今雖然苟延殘喘地活着,還捨不得死,可這個世界終究跟他沒什麼關係了。他沒能像正常人那樣擁有愛情和家庭,他擁有“臣子”而不是“朋友”,友情和親情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東西,唯獨對母親的依戀延續了這麼多年,可他的母親已經被埋葬在南京郊外無主的墳墓中,再也聽不到他的懺悔。

他是個遺棄了世界也被世界遺棄韻人,所以他想逃。

但在昂熱告訴他他還有兩個兒子的時候,那顆塵封已久的、木魚般的心彷彿被重槌擊中了,灰塵簌簌落下,那顆心轟然鳴響。

這個世界的血脈彷彿重新和他貫通了,他再度感覺到世界上的悲歡離合,孩子的哭聲割得他的心很痛,綾小路熏的美和堅強讓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獃獃地站在那裏,想要落淚,想要歡笑。他曾以為這個世界已經遺棄了他,但他的血脈還在這個世界上流淌,他有兒子,還是兩個。好像忽然間他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那充滿心臆的、無可名狀的溫暖。

他忽然理解了知事先生為何作獅子吼狀,那是一個父親被逼到絕境時做出的應激反應,那種父母獨有的巨大的保護欲也控制着候機大廳里的人們,所以他們要努力地舉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所以那個小女孩怎麼都不肯放開她的小貓。

人確實是自私的動物,但為了極少數的人,人是能犧牲自己的。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愛,是人存在的證據。上杉越參加過無數次彌撒,每一次牧師都給他講愛,直到這一刻,他忽然醍醐灌頂了。

他猛地摟過綾小路熏,大力擁抱她,親吻她的面頰和嘴唇。在綾小路熏發獃的時候,忽然猥瑣起來的拉麵老爺爺沖入人群把小女孩和她的貓一起抱了出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老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人潮被他短暫地阻擋,竟然不能推進。

“三號跑道上有一架私人飛機,能坐十二個人,你可以帶若你的嘟嘟上飛機。”上杉越拍拍小女孩的臉蛋,把她放在綾小路熏的懷裏,“還有你!謝謝你們!我愛你們!”

綾小路熏獃獃地看着這個忽然容光煥發起來的老人拎着他的旅行箱,逆着人流衝出候機大廳,候機大廳外送他來這裏的直升機還沒有離開。

回想起來,拉麵老爺爺其實有張英挺的面孔,要是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是罕見的美男子吧?綾小路熏摸摸自己剛被親吻的嘴唇,回味了幾秒鐘……那個吻里有點叉燒的味道。

龍形屍守的生機徹底斷絕了,膨脹的肌肉迅速地衰竭,它重新變作一具乾枯的骨骸。昂熱剛剛爬上高台,這龐大的屍骸就墜入了大海,濺起十幾米高的水花。

“別只顧着喘氣!快說!快跟我說說我兒子的情況!”上杉越用握刀的手不斷地捅昂熱。

“你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斬斷皇的血脈了么?聽說自己有兒子難道不該覺得很失望么?”昂熱沒好氣地瞪着這個老傢伙。

“廢話什麼?快說快說!’’上杉越沒心情跟昂熱鬥嘴,回頭一刀把一隻屍守的頭顱劈開,一腳踹飛。

“就是你認為的冒牌貨,蛇岐八家現任的大家長,他是個試管嬰兒,你當初向德國人提供過基因樣本。”昂熱頓了頓,“還有他的弟弟。”

有很多話現在都沒法說,比如弟弟其實是猛鬼眾中的龍王,再比如這對兄弟中註定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在那口幽深的井裏,他們的決戰想必已經開始。

昂熱沒想到上杉越這個老神經病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他給上杉越打那個電話只是覺得自己也未必能活着離開海螢人工島,他不想這個秘密從此湮沒,一個人有兒子是個大事,上杉越應該有知情權。至於一個老光棍忽然得知自己有兒子之後的反應,昂熱確實沒法預料,他也沒兒子,搞不懂父子感情是怎麼一回事。

“靠那點基因樣本就能造出試管嬰兒來?你確定你沒搞錯?”上杉越瞪着眼睛,一隻屍守想從側面偷襲他,他隨手就用刀背打折了屍守的頸椎。

同是皇血的繼承者,在上杉越身上表現出來的血統優勢還遠勝於源稚生和源稚女這對兄弟,試管嬰兒畢竟還存在着某種局限性,人類的科學還未強到可以完全複製龍族血統的地步。

“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不過如果我們還能從這個島上逃出去,你大可以拉着他們去做親子鑒定。親子鑒定你懂么?在如今親子鑒定總不算什麼高技術了,花點錢任何機構都會告訴你他們是不是你兒子。”

這個時候昂熱沒法告訴上杉越更多真相,一個關沖沖跑來問詢兒子姓名的父親,你告訴他,他的兒子們正在死去,那他會瞬間失去戰鬥下去的信念,而上杉越是這座人工島上最強的戰力,他曾是混血種的巔峰!

“見鬼!我跑那麼遠的路來找你,你能告訴我的就這麼些東西?你甚至沒有一張照片能給我看一眼?”上杉越依然瞪着眼睛。

昂熱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實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點信息太單薄了。昂熱也很想能有一張源稚生或者源稚女的照片給上杉越看看,可惜他沒有,也從沒有任何媒體刊登過他們倆的照片。無論蛇岐八家的大家長還是猛鬼眾的龍王,都是陰影中的領袖,他們的形象決不能公佈於眾,所以就算昂熱打開手機上網搜索都搜索不到。

想想東京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城市,1300萬人在那座城市裏生活,在過去的很多年裏,父子三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間穿梭,但人流將他們分隔開來,他們也許曾擦肩而過,但從未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昂熱也只能瞪着上杉越,兩個人長久地沉默着,各自揮舞刀劍把從後方和兩側逼近的屍守抽打回去。如果屍守有神智的話,一定會被這兩個老傢伙給氣瘋掉,好在它們沒有,只是無休無止地湧上高台來。

“他們長得漂亮么?”最終還是上杉越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昂熱點了點頭,“哥哥要英俊一些,弟弟陰柔得像個女孩,但是都很漂亮。”

“他們固執么?”上杉越追問。

“都很固執,”昂熱頓了頓,“固執到有點愚蠢的地步。’’

“不會是兩個傻小子吧?”

“不,他們都很聰明,可惜太聰明了,所以吃過不少的苦。”昂熱輕聲說。

“有女孩子喜歡他們么?’’

“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不過看起來都是女孩子會鍾情的類型。”昂熱心說你千萬別再問我他們有沒有心愛的女孩,他們心愛的女孩都在那場殘酷的黑道戰爭里,被絞殺掉了。

上杉越沒有再問問題。一瞬間他的目光蒙隴,彷彿神遊物外,海風吹起他的白髮,他看起來那麼蒼老,但眼神那麼溫暖。

“沒準真是我的兒子呢,聽起來很像我啊。”他輕聲地說,聽那語氣卻不像是在跟昂熱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昂熱心說:腦補也要有個限度好么?難道這個世界上漂亮聰明固執招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就是你的兒子?那你應該去東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務所找兒子,那裏多的就是漂亮聰明討人喜歡的小男生,固執不固執不知道,不過能吃演藝這碗飯的傢伙至少個性頑強。但這個槽他吐不出來,是啊,在世上這些老爸的心裏,他們的兒子不就該是漂亮聰明討女孩喜歡的么?還有點固執,或者說很犟。

在被上杉越厭棄的棋聖老爹心裏,上杉越也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吧?

“喂喂!還沒有結束呢!找們能否離開這個鬼地方再繼續討論?”昂熱掃視逼近的屍守群。

海水和屍守群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徹底截斷了,楚子航正在遠處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彈已經設置完畢,他們必須在炸彈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機盤旋,一架是送昂熱他們來的,一架是運輸硫磺炸彈的,還有一架則是昂熱派給上杉越的,但狂風令其中的兩架都遠離人工島,唯有運輸硫磺炸彈的那架擁有全天候飛行的能力,還勉強在風中堅持。但是想讓那架直升機移動過來接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騰空而起,那麼颶風就會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島。凱撒和楚子航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不斷地招手讓昂熱和上杉越趕快過去會合。

三度暴血之後,昂熱已經沒有體力在屍守群中殺開血路了,好在他身邊站着上杉越,那是最後一個正統的皇,堪稱“人形巨龍”的異類。

上杉越已經將暴怒和貪婪交還給了昂熱,自己則提着兩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樸的花紋。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鑄造的“唐樣大刀’’,在任何博物館中都是要供起來的古物,差不多級別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裏還有幾十柄。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古刀?這些東西加起來的價值快超過你那塊地了吧?’’昂熱說。

“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劍博物館,原本想着靠賣幾把古刀就能過上湊合的生活了,誰知道買賣文物也是很麻煩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覺,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轉身面對洶湧而來的屍守群,雙手揮刀畫圓。

刀鋒劃出了完美的圓周,圓弧赤紅髮亮,看起來更像是日全食中的太陽,月亮暫時遮擋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舊從月影的周圍散逸出來。這是一種超出教科書範疇的言靈——黑日。

昂熱緩步退後,以免被這個禁忌言靈的威力波及,他曾經見識過黑日的結局,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間行走!

上杉越站在這輪黑日的正中央,念誦着古老的證言,此刻的他彷彿站在流雲火焰中的佛像,極端沉靜,威儀具足。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目睹這神臨般的一幕,與其說這是個言靈,不如說它是個祭典,一個以區區人類身軀到達龍王領域的祭典。

黑日緩緩地旋轉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吞噬空氣,掀起猛烈的颶風。一瞬間人工島附近的風向都被上杉越改變,建築物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風捲起,去向黑色的日輪。屍守也被颶風影響,它們摳緊地面以免被颶風帶走,但風仍舊把它們的長尾扯向空中,無數條蛇尾對着天空搖擺的景象詭異莫名。

“這……這是言靈能做到的么?”悒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子航沒有回答,事實就在眼前,無論他們相不相信。沒有到達過巔峰的人總是無法想像山頂的風景,此刻楚子航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秘黨探索了幾千年,仍舊只是摸到了龍族文明的邊緣。

上杉越依然只是一個以人類之身逼近龍王的個體,那麼那個文明的最深處,蘊藏着何等究極的力量?黑王該是怎樣可怖的存在?這樣可怖的東西,究竟為什麼會被區區人類殺死?

黑日猛地收縮,驟然增強的狂風把大群的屍守拉了過去,還未到達上杉越面前,它們已經被高溫點燃,但在空氣稀薄的情況下它們並不會劇烈燃燒,而是身體紅熱發亮,像是燒着的炭。

上杉越信步前行,揮刀把燃燒的屍守打成碎片,碎片觸及黑日的邊緣就化為雪白的灰燼,在上杉越背後形成白茫茫的煙塵,飄向漆黑的大海。此刻的上杉越就是死神在人世間的投射,隨心所欲地把一切焚毀。黑日將數以百計的屍守拉向他,那些蛇形的黑影把他整個人都遮蔽了,緊接着分崩離析。刀上的壓力越來越大,上杉越斬着斬着咆哮起來,聲如巨龍,唐樣大刀被灼燒成赤紅色,每次盪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他就是戰車是鐵騎,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都碾碎。

昂熱守護着他背後的弱點,狂舞的暴怒和貪婪把試圖偷襲的屍守都斬退。他和上杉越一樣放聲咆哮,兩個老得應該坐輪椅的老傢伙捲起了熾烈的狂風,在屍守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條道路來。

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的話,他們僅憑兩個人就可以取勝,敵方士兵會在這壓倒性的暴力下心理崩潰,哭號着抱頭逃竄。但屍守對於死亡已經不再恐懼,它們眼看聲說。

“有女孩子喜歡他們么?’’

“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不過看起來都是女孩子會鍾情的類型。”昂熱心說你千萬別再問我他們有沒有心愛的女孩,他們心愛的女孩都在那場殘酷的黑道戰爭里,被絞殺掉了。

上杉越沒有再問問題。一瞬間他的目光蒙隴,彷彿神遊物外,海風吹起他的白髮,他看起來那麼蒼老,但眼神那麼溫暖。

“沒準真是我的兒子呢,聽起來很像我啊。”他輕聲地說,聽那語氣卻不像是在跟昂熱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昂熱心說:腦補也要有個限度好么?難道這個世界上漂亮聰明固執招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就是你的兒子?那你應該去東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務所找兒子,那裏多的就是漂亮聰明討人喜歡的小男生,固執不固執不知道,不過能吃演藝這碗飯的傢伙至少個性頑強。但這個槽他吐不出來,是啊,在世上這些老爸的心裏,他們的兒子不就該是漂亮聰明討女孩喜歡的么?還有點固執,或者說很犟。

在被上杉越厭棄的棋聖老爹心裏,上杉越也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吧?

“喂喂!還沒有結束呢!找們能否離開這個鬼地方再繼續討論?”昂熱掃視逼近的屍守群。

海水和屍守群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徹底截斷了,楚子航正在遠處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彈已經設置完畢,他們必須在炸彈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機盤旋,一架是送昂熱他們來的,一架是運輸硫磺炸彈的,還有一架則是昂熱派給上杉越的,但狂風令其中的兩架都遠離人工島,唯有運輸硫磺炸彈的那架擁有全天候飛行的能力,還勉強在風中堅持。但是想讓那架直升機移動過來接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騰空而起,那麼颶風就會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島。凱撒和楚子航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不斷地招手讓昂熱和上杉越趕快過去會合。

三度暴血之後,昂熱已經沒有體力在屍守群中殺開血路了,好在他身邊站着上杉越,那是最後一個正統的皇,堪稱“人形巨龍”的異類。

上杉越已經將暴怒和貪婪交還給了昂熱,自己則提着兩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樸的花紋。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鑄造的“唐樣大刀’’,在任何博物館中都是要供起來的古物,差不多級別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裏還有幾十柄。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古刀?這些東西加起來的價值快超過你那塊地了吧?’’昂熱說。

“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劍博物館,原本想着靠賣幾把古刀就能過上湊合的生活了,誰知道買賣文物也是很麻煩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覺,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轉身面對洶湧而來的屍守群,雙手揮刀畫圓。

刀鋒劃出着同類在上杉越的刀鋒上撞得粉碎,卻仍舊如潮水般往上涌。

昂熱和上杉越步步逼近凱撒和楚子航所在的塔吊,每一步都踏着骨和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修辭太適合留給這些老亡命徒了,看着他們碾壓着嘶吼着,蒼蒼的白髮在風中飄舞,凱撒這種眼高於頂的人也只有自嘆不如。

他把留到最後的燃燒之血壓入彈匣,向著屍守群的中央發射。子彈脫離槍口,石英外壁崩潰,純凈的火元素暴露在空氣中,焰流熊熊燃燒,把沿路的屍守全部點燃。

當務之急是清空戰場,給昂熱和上杉越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輝已經熄滅,這種超級言靈原本就難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上杉越依然保持碾壓的態勢,雙刀輪次砍翻逼近的屍守。唐樣大刀切割屍守的骨骼時濺出刺眼的火光,像是電焊條在切割鋼鐵。每當刀刃變鈍,上杉越就棄掉雙刀從旅行袋中拔出新的,和泉守兼定、數珠九恆次、肥前國忠吉、三日月宗近……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價值連城,但很快就磨損到沒法再用,於是國寶隨手亂丟。

昂熱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時間零的屬性太過詭異,他根本不可能戰勝上杉越。純靠武力的話,上杉越完全可以秒殺他。

“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喘息着,用雙刀支撐身體。他的體溫正在迅速下降,這是三度暴血的後遺症。

“要我扛着你走么老東西?只差最後一段距離了,看你的學生們,他們就在前面。這種時候就算力氣已經耗盡了也要從骨頭裏榨出力氣來啊!”上杉越揮刀盪去鮮血,刀刃殘缺不全。

這時雙方的血統差異暴露無遺,同是一路斬殺,上杉越不但沒有流露出力竭的跡象反而亢奮起來,渾身赤紅,乾癟的肌肉充盈起來,像是風華正盛的年輕人。而三度暴血的效果終止之後,昂熱被重創的身體正不停地出血,力量也隨之流失。上杉越撕去早已爛成布條的襯衫,露出文着巨龍和日出的背脊。上杉越把昂熱的胳膊扛在肩上,拖着他前行,昂熱把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貪婪上,格擋來自左邊的進攻,上杉越則砍殺來自右邊的屍守。

缺血令昂熱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裏,已經沒有感覺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塔吊,凱撒和楚子航正藉助塔吊高出周圍地面的位置優勢,把一波波湧上去的屍守群打退回去,但很顯然他們沒法堅持多久。現在就是引爆的最好時機,屍守群已經全部集中在海螢人工島上,現在引爆的話,精鍊的硫磺炸藥能把它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乾凈。

“你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試圖甩開上杉越。

他不說什麼我休息完了就追上你的話,上杉越可不是凱撒和楚子航那種年輕人,不會相信這種屁話,現在被拋棄在屍守群里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好在上杉越也不是那種會停下腳步唧唧歪歪的人,不會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抱住昂熱熱淚盈眶地大喊老友老友你不能放棄啊!我們可是發過誓要一同守護這個世界的!開玩笑,上杉越是什麼人,那是昔日的黑道皇帝,高高在上殺伐決斷的人,他看過太多的死亡,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什麼人該被放棄。

這種情況下應該被放棄的人毫無疑問是昂熱,上杉越可以獨自殺出重圍,可他帶着昂熱,雙方的倖存率都急劇地下降。而且上杉越還要去見他的兒子們,他現在就好比一個新加冕的父親,一個新加冕的父親怎麼能死呢?

“渾蛋!我是來救你的啊!”上杉越大吼,“請你腦筋清楚一點!我是來救你的啊!你如果死了,我不是白來了么?”

昂熱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上杉越是來救他的?上杉越不是為了忽然冒出來的兒子們而跑來追問自己的么?

“沒錯浚錯,我是來追問你我兒子的情況的,可我也是來救你的。’’上杉越把昂熱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臉上的血跡,無聲地笑了笑,“這個邏輯很複雜,你要聽我慢慢地講么?”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興趣跟我講邏輯?”昂熱大口地喘息。

“沒辦法啊,不當大家長后我的志向是當一個牧師,牧師當然要喋喋不休,牧師就是要給你這種迷途的羔羊講人生的道理。”上杉越一邊揮刀一邊絮叨,“原本我覺得啊,這個世界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朋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我當然不會留下來救東京,東京對我而言,是一座讓我失望和痛苦的城市啊。但現在不一樣了,東京城裏有我的兒子們,所以這個世界跟我還是有關係的,所以我要來救你。’’

“上杉牧師你的邏輯還是有點問題,我想再相信你是個法國人了。”昂熱苦笑,“你那麼在乎這個有你兒子的世界,就該去找你的兒子們,來這個島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兒子。”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我兒子,我沒你那麼老的兒子。”上杉越嘆了口氣,“可是只有你才能拯救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啊!”

“在你眼裏我不是惡的化身么?為了復仇不擇手段的渾蛋!拯救世界這種高尚的事,說起來我真沒怎麼考慮過。”

“老友,禁忌的門已經打開了,”上杉越忽然神情肅穆,“這個世界都沒法回頭了!”

“我聽不懂,可能是失血太嚴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昂熱沿着上杉越的肩膀往下滑,他整個人都處在衰竭的邊緣。

上杉越擲出手中的長刀,把撲向昂熱的屍守釘死在旁邊的矮牆上,狠狠地把昂熱從積水中抓起來,再度扛在自己的肩上,大踏步地前行。

昂熱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人像個孩子那樣扛在肩上,上杉越甚至還沒有他高。

一路斬殺到這裏,上杉越竟然分毫無損,不僅如此,他還像經歷了時光逆流那樣年輕起來,沾滿汗水的肌肉線條分明,赤裸的上身熱氣蒸騰。他迎着屍守群橫衝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帶起暗紅色的血花。這是純粹以力量碾壓對手的戰鬥,摧枯拉朽,所向無敵。

“失血嚴重也得聽,集中精神聽我說!”上杉越中氣十足,“世界上所有的歷史都是戰爭史,龍的歷史、人的歷史,都是戰爭史。我們可以打敗各種敵人,但我們無法打敗自己心裏的貪婪。白王利用了人類的貪婪,才能活到今天。對於人類來說,龍族的遺產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人類以為裏面裝着超越這個時代的力量,但當他們打開魔盒,放出來的只會是魔鬼。”

“我真的聽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龍王,”上杉趑緩緩地說,“是被人喚醒的,就像王將想要喚醒神那樣。青銅與火之王、大地與山之王,都是被人喚醒的,所以它們才會集中地蘇醒。有人喚醒了龍王,再把你們引誘到屠龍的戰場上去!”

“你說什麼?”昂熱一下子清醒了,冷汗從每個毛孔里湧出來。

“我沒法解釋得很清楚,但這就是我的預感。從青銅與火之王到大地與山之王再到白王,每位龍王的復蘇都在某個人的時間表上,而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黑王尼德霍格的歸來。多年以來,蛇岐八家一直死守着白王的秘密,就是擔心有人會想要喚醒它,跟它交換力量。但終究這個秘密還是泄露出去了,王將的每一步都算得那麼準確,因為他對白王的理解甚至超過蛇岐八家。單靠研究神話和古代記錄是沒法知道那麼多的,必然有人告訴他這些事。那麼到底是誰告訴他的?是某個人類,還是某個龍類?但無論是誰,白王的復蘇都是被人操縱的,王將背後,還有別的人。”

昂熱覺得自己正墜向某個漆黑的深淵。是啊,他怎麼忽略了這一點呢?龍王的集體蘇醒,未必是巧合,也未必是因為“末日”就要來了,也可能是因為有人在幕後操控着一切。

在王將之前,秘黨從來不相信有人能夠操控龍王的復蘇,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將確實做到了。那麼是不是真的如上杉越所說,所有龍壬的復蘇,都是由某個人或者某個秘密團體操縱的?

那麼某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麼?

“人類已經摸到了龍族的大門,他們走進去的那天就是自我毀滅的那天。”上杉越低聲說,“我就要死了,只能請你代我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

“看起來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昂熱劇烈地咳嗽,滿嘴都是血沫,想來是肺泡開裂了。

“每個人都會死的,皇也一樣。我終究是個沒什麼志向的人,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連媽媽都憎恨我。可過去的60年裏我根本沒想過要去贖罪,只是蠅營狗苟地生活,去教堂里做做義工就希望神能原諒我。可是神也不原諒懦夫的啊,這樣的我,死了也是要下地獄的吧?”上杉越把一隻屍守挑上天空,在它落地的時候用刀將它釘死在水中。他從旅行袋中拔出名刀“大般若長光”,原來那柄刀的刃口已經變成了鋸齒,曲折的裂縫橫貫刀身,顯然已經耗盡了生命。

“回去之後再慢慢講教義好么?”昂熱苦笑,“如果講得好的話我就皈依你們教派。”

“你這樣的人哪個教派都不會要的。你已經墮落了,就像彌爾頓《失樂園》裏的撒旦,雖然曾經是光輝榮耀的天使,但你太驕傲,對這個世界太憤怒,所以變成了復仇的魔鬼。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位神父能說服你這樣的魔鬼,你已經無所艮懼,即便死後要下地獄你也要掐着龍王們的脖子帶着它們一起去地獄。”上杉越忽然停下腳步,“可你不會後悔,你不會被神接受,也享受不到他賜予的平安喜樂,你只要站着一天就會繼續揮舞刀劍,直到最後一滴血流干,你看不起任何人的憐憫也不需要神的關愛。”

“上杉牧師,看起來我們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么?如果你還能再用一次黑日,我們還有一線機會。’’昂熱說。

他們的前方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深溝,溝里填滿了海水,水中沉浮着密密麻麻的屍守。在地面上他們還能反覆打退屍守的進攻,但在水中他們就像是掉進亞馬遜河的熊,而屍守群是食人魚群,熊再怎麼有力量也只能在陸地上施展,在水中只能被食人魚群咬成骷髏。越過這道深溝就是塔吊,但這條深溝就是生與死的邊境。凱撒和楚子航正試圖衝到深溝旁接應,凱撒的槍里還有一發“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這發火元素彈能夠在屍守群中燒出一片空白來。

“當然可以,最強的黑日你還沒有見過!’’上杉越猛地揮刀砸向地面,一人高的水圈向著四方擴散,衝擊力之強竟然把附近的屍守都震退了。

屍守群以長尾支撐地面,再度直立起來,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嘶叫,高牆般圍繞着上杉越和昂熱。它們看得出昂熱已經筋疲力盡了,準備在同一刻發出孜命的猛擊。

“昂熱,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但我們不是一路人,但我們不是一路人,必將去往不同的地方。我是要去天堂的,而等待你的只有地獄,但我祈求那萬能的恩主愛你護你原諒你,即使在地獄中。”上杉越伸手按在昂熱的頭頂,這一刻他真的像一個牧師,黑衣牧師。他的半身都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中,頭頂是漆黑的天空,可好像有聖光從他的身邊湧現。

“今後的世界只會更加喧囂和動蕩,請幫我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幫我跟他們說,說我很對不起他們沒有照顧他們的童年,但我也很高興在我人生的最後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們。’’上杉越頓了頓,“說我愛他們。”

‘他猛地抓起昂熱的衣領,以驚人的大力把昂熱投擲出去!昂熱的體重足足170磅,比上杉越還重,但此刻他飛躍那條深溝,像是輕盈的飛鳥。

“混賬!”昂熱在空中怒吼。

“凱撒!”楚子航也大吼。

凱撒踏前一步,效仿上杉越,抓起楚子航扔向昂熱落地的方向。同樣的投擲,二度暴血后的凱撒也沒法像上杉越那樣舉重若輕,楚子航飛了不到十米就開始下墜,而昂熱勉強落在深溝的邊沿,距離楚子航還有至少20米。但那是三度暴血的楚子航,他踏破齊腰深的海水沖向昂熱,以強化后的身軀撞開了前方的屍守群!凱撒把最後一枚“焚燒之血”填入彈倉,彈道從楚子航身邊擦過,火元素彈爆發的空間內,海水都為之沸騰。

這為楚予航爭取了關鍵的十幾秒鐘,在屍守群將要吞沒昂熱之前,楚子航終於趕到,一手扶住昂熱,一手接過貪婪和暴怒。

昂熱掙扎着直起身體,扭頭去看深溝那邊上杉越的方向。在上杉越震開海水的一瞬間,昂熱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熒光。銀藍色的小魚躍出水面,像小蛇一樣彎曲身體。

鬼齒龍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被鬼齒龍蝰包圍了!昂熱沒能注意到這些藏在水中的細小敵人,但上杉越顯然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把昂熱扛在了肩上。

上杉越從水中抓出一條鬼齒龍蝰,幾秒鐘之前這條銀藍色的小魚還鑽在他的肌肉里,瘋狂地擺動着,想要咬斷他的某一根肌腱。但處在龍骨狀態下的上杉越堅韌得連鬼齒龍蝰也很難咬動。

龍骨狀態下的皇,身軀已經非常接近純血之龍。

不愧是被龍族用作“行刑者”的生物,即使被上杉越攥在掌心裏,鬼齒龍蝰仍然狠狠地咬着上杉越的手,試圖咬穿這隻手逃脫。上杉越微微用力,把它的肋骨全部捏碎,然後扔回水裏。黑色的海水裏,星星點點的光圍繞着他,很美,但是致命。它們是追逐着昂熱的血來的,昂熱的血對屍守和龍蝰來說,同樣誘人。龍蝰群一直沒有發動攻擊,只是因為大群還沒趕到,上杉越回首看向大海的方向,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海中卻像是流淌着一條銀河,這一幕彷彿天地倒懸.美得令人窒息。

上杉越扯開旅行袋,將剩下的唐樣大刀一一拔出,插在自己面前。青色的古刀組成鋼鐵的荊棘,海水迎着刀刃分裂,露出海面的只有各式各樣的刀柄。他把大般若長光換到左手,右手從身前又拔起另外一柄,雙刀垂在海水中,眺望着越來越近的銀河,漂亮的銀藍色魚群躍出水面,大群的屍守跟着那條銀河跋涉而來。

“我沒騙你,你都看了我的體檢報告了,我早該是個死人了。”上杉越背對着昂熱,“這樣的死法,對我來說已經算有價值了,神才會接納我的靈魂。’’

“回來!不想親眼見見你的兒子們么?”昂熱大吼。

“想,真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有他們。據說我父親一直等着我到日本見他最後一面,可惜沒能熬過那個冬天。現在有點懂他的心情了。”上杉越展開雙刀,在空氣中畫出完美無缺的圓。

“昂熱,記着我們約定的事啊,要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上杉越輕聲說,“注意看,最強的黑日!”

他畫出一輪黑色的太陽!

緩緩流淌的銀河忽然加速了,屍守群在銀河中載沉載浮,銀色的大浪翻卷,浪花落回海面的時候濺出無數的光點,空氣中充斥着震耳欲聾的磨牙聲,那是成千上萬的鬼齒龍蝰聚集在一起磨牙。上杉越像是一塊堅硬的礁石,面對狂潮巍然不動。黑日正把數百噸的海水牽引過來,再化作暴雨灑向他的身後,他雙目低垂,平靜得像是聖徒或者芾着圓光的佛陀。

雖千萬人,吾往矣。

銀河激浪和上杉越正面衝擊,唐樣大刀風車般輪轉,二天一流·二天曬日。上杉越用了跟昂熱一樣的刀術,雙刀在海水中打起的水花衝天而起,每一片水花中都是銀藍色的微光。鬼齒龍蝰的血液也是銀藍色的,染血的雙刀化為藍色的光輪。無與倫比的快刀和無與倫比的霸道,數以千計的鬼齒龍蝰在刀刃上分斷,混在龍蝰中進攻的屍守就像是掉進了絞肉機。鬼齒龍蝰那足能咬碎鋼鐵的牙齒在上杉越這裏全然無用,因為它們根本無法靠近上杉越身邊,即使它們僥倖地閃過了上杉越的快刀,也會在觸及黑日的瞬間忽然燃燒起來,通紅的魚骨在空氣中閃動了幾秒鐘后,化為雪白的灰燼。

海水竟然被斬開了!不愧為世上最強的混血種,上杉越緊靠着快速的揮刀就能把面前的所有海水都清空,新湧進來的海水又會被黑日抽走和蒸發,最後上杉越身邊長刀所及的區域中竟然是沒有水的,一切東西進入了這個圈子之後都被汽化或者粉化,鬼齒龍蝰們細小的鱗片化為銀藍色的煙霧包圍了他。雙刀砍爛之後上杉越就隨手更換,他面前的刀越來越少,但是那條浩蕩的銀河終於快到頭了。

“天吶!他能做到!他能殺出來!’’凱撒驚呼。

他本以為上杉越必死無疑,可眼看着上杉越就要殺出那條致命的銀河!開始的時候上杉越仍然是暴力用刀,越到後來他的力量越圓融,揮刀的動作也越輕柔,像是心無掛礙的稚子在青空之下玩耍,隨意地揮舞雙臂,與和風融為一體。他的刀術也不再拘泥於二天一流,各種古流刀術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手中,鏡心明智流的“逆卷刃流’’、神道無念流的“心眼喝咄”、柳生新陰流的“無刀取’’、古示現流的“獅子示現”……蛇岐八家將全日本的刀術名家邀請來當他的老師,想把他改造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日本人,所以他通曉幾乎所有的日本刀精髓,但藝成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隨心所欲地駕馭所有武術,不用思考自然就有刀光劍影在腦海中浮現,他只需臨摹就好。

上杉越放聲大笑,笑聲壓過了滔天巨浪。日本刀中所謂的終末奧義,以刀通神的自我修養。

他拔起最後兩柄唐樣大刀,踏水上前!他已經不滿足於充當一塊阻擋龍蝰潮的礁石了,他開始了反攻。海水已經被鬼齒龍蝰的血染成了銀藍色,他像是一位衝鋒陷陣的猛將那樣踏水前行,身後留下狂風暴雨和破碎的銀藍色浪花。沒有龍蝰能近他的身,他是獅子是猛虎,是金剛是修羅。他縱聲狂笑意氣風發,儼然回到了高踞寶座之上指揮日本黑道幾十萬兇徒的年代。

凱撒和楚子航已經架着昂熱登上了直升機,精鍊硫磺炸彈的倒計時已經開始,隨時火焰都會混雜着致命的精鍊硫磺粉末席捲這座島。凱撒接過機載機槍,用火為壓制試圖跳上來的屍守,直升機在狂風中巨震,但還是不敢解開鉤在塔吊上的穩定索,在這種風速下解開穩定索它就會被風帶離海螢人工島,再也回不來。

“等一等再起飛!等一等!”昂熱嘶聲吼叫,他還存着最後的一絲希望,希望上杉越能夠殺出重圍,在最後一刻跳上直升機。

可是猛地回首,他才發現上杉越的背影已經很小了,他殺得性起,踏着銀河越走越遠。

“上杉越!回來!”昂熱驚呼。

可潮聲吞沒了他的吼叫,上杉越一往無前,還唱起了昂熱他們都聽不懂的和歌,歌聲穿雲裂石。

“人生の50年、あたかも夢まぼろしのようです事に行って、てんかいない、どうして長生きし者が消えないことがあります。”

昂熱想起這首和歌了。“人生五十載,去事恍如夢幻,天下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這是戰國梟雄織田信長在桶狹間決戰前唱誦的詩歌,本應是他的辭世詩。

上杉越忽然止步,將傷痕纍纍的唐樣大刀浸入了海水中,仰望天空,龍蝰群和屍守群圍着他遊動,銀藍色的光輝照亮了他全身。昂熱看清了,密密麻麻的龍蝰釘在上杉越的背上,文身早已不復存在,龍蝰們瘋狂地擺動着尾巴,撕咬他的身體,要鑽進他的身體裏去吞噬內臟。黑日最大的缺陷就在後背,沒有了昂熱防守這個後背處的觖陷,上杉越終究不免腹背受敵。誰也不知道這個老人是怎樣克服那劇烈的痛苦斬殺到現在,也許是靠他高貴的血統,也許是靠他黑道霸主的鬥志,也許只是因為信主的虔誠。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應行的路我已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隔得遠遠的,上杉越扭頭看着昂熱。

《新約·提摩太後書》第四章第七節。

“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你留存。”昂熱輕聲說。

《提摩太後書》第四章第八節。雖然不信神也不禮拜,但昂熱卻畢業於以神學聞名的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多年前課堂上教授念起這段《聖經》時,昂熱忽然從睡夢中驚醒,被這句話中的淡定和坦然鎮住了。

事到如今,已經不用多說別離的話了。自始至終這場戰鬥就被上杉越控制着,他來之前就預感到自己會死,於是真的就死在這裏。他一輩子辦事都辦得邋裏邋遢,唯獨自己的葬禮辦得如此乾淨利索。

唯一的錯誤就是,他曾經打定主意不邀請的客人還是來了他的葬禮,穩定索解脫,直升機帶着昂熱衝天而起。

第一次,凱撒在昂熱的眼睛裏看到了瑩潤的光澤,他這才意識到昂熱真的是老了,這個老到無牽無掛的男人,終於又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

即使是天下之惡,復仇的魔鬼,也會被悲哀吞沒。

“如果對生命還有困惑的話,歡迎信教啊:在你以為世界上只剩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時候.還有個叫做神的傢伙,他是不會拋棄你的。”上杉越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笑着說的,“別了昂熱,你這個該死的魔鬼!”

他彷彿站在天海盡頭,把兩柄唐樣大刀插進地面,雙手扶着刀柄,身體一步步化為骷髏,蛇一樣的小魚從他身體裏往外鑽,他的形狀快速地破損,但仍屹立不倒。除了源稚生和源稚女那對基因技術製造出來的兄弟,這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皇了。他的前半生坐在皇座上,但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後半生庸庸碌碌,唯獨他死的時候,像個真正的皇帝那樣,頂天立地。

直升機帶着呼嘯的狂風沖向高處的雲層,楚子航看着腕錶倒計時,成群的屍守正聚集在塔吊上,纏繞着精鍊硫磺炸彈的彈頭。

這些高貴的神代混血種已經退化為沒有智商可言的凶獸,不會想到這個雪茄形的東西會給它們輝煌的神代文明畫上句號。它們再也沒有回到人類世界的機會。

精靈硫磺炸彈準點爆炸,不像普通的炸彈會掀起衝天的火風,它的火焰中混雜着沉重的精鍊硫磺粉末,爆炸產生的火焰只有幾米高,卻像是火紅色的潮水那樣貼着海螢人工島的表面,迅速地蔓延開來。

幾乎就在同一刻,最強的黑日坍塌了!

當上杉越的生命完結的那一刻,失控的黑色日輪坍塌成了一個強大的力場,把一切都牽引過去,無論是龍蝰、屍守還是海水,甚至精鍊硫磺炸彈的火之潮。

以黑日為風眼的暴風捲起了十米高的狂潮,圓形的潮圈以黑日為圓心,猛地收縮。

昂熱看向黑日坍塌的方向,彷彿日出東方,大海上波光粼粼。他回想起很多年前毀滅了卡塞爾莊園的那場血戰,清晨的硝煙中他爬出坍塌的地窖,四顧無人,走了好久才看見梅涅克·卡塞爾扶着亞特坎長刀站在霧氣中。他向著梅涅克奔跑過去,近了才發現那只是一具破碎的人形罷了。在他觸及梅涅克的瞬間,梅涅克變成了灰塵坍塌在地,亞特坎長刀“叮噹”一聲倒地,清越的鳴聲回蕩在漢堡的清晨中。

歷史總是重演。他閉上眼睛,把上杉越的最後一幕牢牢地記在腦海里,古銅色的骷髏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站在日出般的火光中。

“觀察到東京灣海面上的高溫反應!”馬突爾研究員宣佈,“是硫磺炸彈爆炸后的結果!他們成功地引爆了硫磺炸彈!’’

東京都氣象局,計算大廳,短暫的沉默后,蛇岐八家的技術幹部和裝備部的研究員們集體起身鼓掌。儘管很想裝得若無其事,表現出“精鍊硫磺炸彈對於裝備部來說已經屬於過時技術”和“我們才不會為殲滅區區的屍守群而感覺到興奮呢”,但裝備部的神經病們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霏着僅有的一枚精鍊硫磺炸彈,他們就把東京從被屍守群血洗的危機中拯救出來,不得不說是精妙的作戰。要知道另一群人可是調用了整個第七艦隊的戰斧導彈群才把沖向熱海的屍守群給擊潰的。

“爆炸引發的電離效應阻斷了無線電波,暫時沒法聯繫上校長他們!’’

“聲納掃描正在繼續,目前還不知道有多少屍守在爆炸中倖存,但預計爆炸產生的毒性將使它們集體失去戰鬥力。”

“犬山家已經派出人手在海螢人工島和港區相連的公路出口,準備攔截倖存的屍守!”

大廳里,各種報告聲還在此起彼伏,副校長已經失去了聽下去的興趣,轉身上樓返回天台。那個虛擬出來的少女Eva仍舊坐在雨中等他。

“看起來校長還能活着回來,’’副校長在小桌邊坐下,撓了撓頭,“我暫時還不能提升為校長,真是讓人遺憾哪。”

空氣中有着明顯的硫磺味,高速的海風十分鐘后就把炸彈爆炸所產生的硫磺粉末帶回了陸地上,好在對於人類來說這東西還不算什麼劇毒,而且風中的硫磺濃度和人工島上的硫磺濃度相比起來可以忽略。

“天巡者還有14分鐘就會到達東京上空,我們有12秒鐘的間隙可以釋放天譴,否則衛星就會和東京擦肩而過。”Eva說。

“別的問題都解決了,現在就看大家長的了。”副校長望向西邊被火光染紅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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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3·黑月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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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漆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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