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達摩克利斯之劍
黑色的轎車在雨夜中狂飆。
這時候路面上的車都向西行駛,西邊是高地,海嘯還未波及那裏。唯有這輛車往東,所以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塞,孤零零地飛馳。
這是東京都知事的車,這種情況下人人都可以逃難,但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卻必須趕赴救災的一線。愁眉苦臉的小錢形平次先生坐在後排,秘書正給他講述受災情況。
根據氣象局的報告,大氣和地質狀況都徹底失控,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正在引發地層中的應力,地殼在半個小時內下沉了半米之多,最嚴重的情況東京會帶着附近的大片區域沉到海平面以下。
氣象局首席科學家說這種現象已經超越了科學的範疇,所以用了玄幻的筆法,說“末日的輪子開始轉動了。”
屋漏偏逢連天雨,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控制了新宿區的各個交通樞紐,襲擊了黑道本家蛇岐八家的幾處重要據點,包括源氏重工、岩流研究所、丸山建造所以及一家牛郎店……搞不清楚為什麼這些全副武裝的暴徒要攻擊一家牛郎店,他們攻擊的其他目標都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地方,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拿錯了軍事地圖。總之東京都政府根本控制不了局面,連救援也力不從心,市區的東部全都被海嘯淹沒,只有西部地勢高的地方未被波及。
全體警察都在警視廳本部集結,天皇和家人正在前往避難所的途中,骯空自衛隊的F-2戰鬥機群已經從木更津基地起飛,東京空域將被全面接管。
小錢形知事注重養生睡得很早,是被秘書從床上轟起來的,直接從美好的夢想里跌入混亂的現實,直到現在都處在一種崩壞的狀態中。小錢形平次在兩年前通過選舉就任東京都知事,之前是國會議員,典型的職業政客,長項是電視辯論和演講,向民眾鞠躬道歉這種戲碼也演得很自如,應該算半個職業演員。但無論作為五星級的政客或四星級的演員,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解決眼下的危機,感覺這座城市一夜之間就被詛咒了,它正無法停止地滑向毀滅的深淵,這些消息還沒敢向民眾公佈。
秘書告訴知事和首相官邸已經失去聯繫,從這一刻開始小錢形平次成為東京都的全權負責人,換而言之,救災成功他就有絕對的把握競選下屆首相,救災失敗他就是民族罪人。
小錢形平次也曾幻想自己競選首相成功,參加外交盛典、視察自衛隊、跟美國總統握手言歡,出席的都是光鮮體面的場合,光耀他們小錢形家的門楣。此刻忽然就代行首相權力了,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
“根據緊急狀態法,在聯繫不上首相官邸的情況下,你還有權調動自衛隊。”秘書提醒,“要不要先跟暴亂的黑幫對話?”
“喂喂!我可只會電視辯論和演講!我能感化選民,可我不確定自己能感化恐怖分子!”知事驚恐。
“我也知道您不具備這方面的經驗,所以為您找了一位精通危機處理的專家。”
“這時候文職人員管個屁用?”知事在憤怒狀態下槽技暴漲,“我現在要的是裝甲師團或者航空聯隊!專家管什麼用?他們只是一幫靠耍嘴皮子吃飯的幕僚!這時候專家還不如電影明星!”
車在雨中急剎,差點把知事甩到前排去,前方紅綠燈下站着一個打傘的黑影,正向知事的車隊招手。
“停什麼車?你當這是出租車么?”知事煩得不行。
“是我讓他停車的,”秘書說,“那位就是我給您找的專家,我們約好了要在這裏碰面。”
黑影拉開車門鑽了進來,向知事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一下,希爾伯特·讓·昂熱,美國卡塞爾學院校長,也是危機處埋專家。希望我的知識能對您有所幫助。”
“真是太麻煩您了!有您就好了!”知事一邊跟昂熱熱情握手,一邊打量這個英俊的老傢伙,心說媽的你還真給我找了個電影明星來!
“不知道您的專長是哪個方面,救災還是跟黑幫分子溝通?我得考慮把您安排到什麼崗位去比較好。”知事問。
“救災不太擅長,但對付黑幫分子還是有一手的,準確地說,各種暴力科目我都擅長。不過猛鬼眾其實不能算黑幫分子,他們有着某種宗教性質的目標,想要復活被稱作神的東西。”
“我的天!之前我以為他們是群十惡不赦的暴徒,現在看來他們簡直是個邪教啊!’’知事驚呼,“對付邪教我更沒有經驗了!”
“這恰恰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請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昂熱說。
“我覺得我還是趕快起草引咎辭職的聲明比較好……’’
“黨內的幾位大佬已經發來郵件,說如果您在危難之際辭職,政黨將蒙受巨大的名譽損失。這是您與東京都共存亡的日子,如果您執意辭職,就請您和您的家族永久地退出政壇。’’秘書提醒。
“這些老流氓簡直比黑幫還狠啊!’’知事心頭中刀。
“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呢?昂熱校長。’’秘書問。
“東京都氣象局,那裏是監控東京全境氣象指數的中心,指揮救災的人當然要坐鎮在信息中心。”昂熱胸有成竹,“請通知東京都政府的各位要員也前往那裏。’’
“我們無法抵達東京都氣象局,那裏也是受災區,水深超過三米,任何車輛都沒法抵達。”
“誰說要開車去呢?’’昂熱聳聳肩。
車頂傳來轟然巨響,緊接着飛馳的轎車離開地面,在幾十米高的空中作低空飛行。知事完全嚇傻了,倒是秘書膽大一些,把半截身體探出車窗外去看。
一塊大型電磁鐵吸在車頂上,纜繩的另一頭連在空中的重型運輸直升機上,這架龐然大物正帶着知事的座駕飛躍波濤起伏的海面。
“校長,手筆真大啊。”秘書讚歎着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一下,櫻井秀一。’’他壓低了聲音,“卡塞爾學院,2005級,校長好。”
“真該為我桃李滿天下而自豪啊,櫻井同學。”昂熱也壓低了聲音,他們用的是英文,以知事先生的英文水平是不可能聽懂的。
雙方只用區區幾個單詞就把身份交待清楚了,在這種情形下,蛇岐八家最終還是向學院本部求援了。家族通過安插在知事身邊做秘書的櫻井秀一,把昂熱引薦給手忙腳亂的個錢形平次。
學院的勢力在片刻之間駕臨東京,隨着輝夜姬解除防火牆,Eva全面接入東京,洶湧的數據流正在東京的互聯網中穿梭。
東京都氣象局,計算大廳,窗外大雨滂沱,枝狀的閃電在烏雲中閃滅,落地窗上幾乎找不到一面完整的玻璃,風把印刷用的白紙吹了滿地。
宮本澤的手指在鍵盤上高速地跳動,他在記錄這場浩劫,並把數據備份到遠在哥本哈根的數據中心,不久之後東京就會沉沒在茫茫大海之下,一切證據都會被海水淹沒。但是研究宮本澤備份下的數據,人們就能知道東京沉沒的過程,假如類似的浩劫再次發生,人類也許能找到對付它的辦法。
這是科學家的戰場,死在這片戰場上是科學家的榮耀。宮本澤心中滿是平靜,甚至有些喜悅。他已經戒煙多年,今天重又開戒,指間夾着煙,十指敲擊鍵盤彷彿行雲流水。
如果路明非見到這一幕,大概會讚歎宮本君想必是在中國網吧里混過的,神情這麼專註,擊鍵這麼瀟洒,還有這般的大將風度,尤其是指間的煙屁股,更是點睛之筆。
樓頂上方傳來直升機旋翼的聲音,宮本澤下意識地抬頭仰望,不知道什麼人會在這種時候趕到東京都氣象局來。氣象局信息中心在半個小時前就已經撤空了,現在整棟樓里只剩宮本澤一個人還在堅守。
幾分鐘后,一群睡眼朦朧的傢伙提着沉重的裝備箱走進計算大廳,乍看起來都有些猥瑣,細看則應該說是變態。他們都穿着白色的防護服,戴着防毒面具,胸口別著“半朽世界樹”的校徽。
宮本澤驚得霍然起身,這幫傢伙懶洋洋地挑挑眉毛,就算跟宮本澤打了招呼,各自佔據一張辦公桌,打開隨身裝備箱,開始組裝個人電腦。
東京都氣象局的計算大廳重又恢復到滿員的情況,只不過一支全新的團隊接管了這裏。
卡塞爾學院,裝備部,瓦特阿爾海姆的專家組以豪華陣容抵達日本。
從領隊的人就可以看出這個專家組的豪華程度,老傢伙穿着邋遢的牛仔襯衫和油光閃閃的牛仔褲,屁股口袋裏揣着一瓶龍舌蘭酒。
“副校長閣下!真是出人意料啊!’’宮本澤深深地鞠躬。
“你也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你有上過我的課么?我好像很多年都不代課了吧?難道是我身上特別的氣質讓你認出了我?”副校長對於在異國他鄉的日本還有自己的粉絲感覺有些驚喜。
“您不是還代體育課么?”宮本澤小心翼翼地說。他在心裏說難道觀看每屆女生的游泳課不是您的特權么副校長閣下雖然您幾乎從不離開教堂鐘樓,可是游泳考試您從未缺席過啊!
“哦哦。”副校長撓頭,“不愧是我的學生啊,這種時候沒有選擇避難而是留在這裏堅守。”
“即使東京今夜就要沉沒,作為科學家,我們也有理由堅守在這裏為人類留下第一手的數據!”宮本澤說得斬釘截鐵。
“沒必要保留什麼數據了,放心吧,東京不會沉沒的。”副校長胸有成竹地說,“因為我們已經來了!”
成箱成箱的啤酒可樂和薯條從樓頂搬運下來,頃刻之間計算大廳看起來又像是要開派對,裝備部的技術宅們各自取了可樂或者啤酒,吃着喝着把他們的個人電腦接入東京都氣象局的內部系統。
沒有任何人想到要問宮本澤索取密碼,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破解了氣象局的防火牆。
專家組很快就表現出戰鬥力來,十五分鐘后他們已經完成了東京都的封鎖,控制了“鐵穹神殿”,管理起這座城市的所有交通樞紐。
同是一座城市,在東京都政府的管理之下能夠發揮出100%的效率,而在Eva和裝備部的控制下效率提升到200%在如此惡劣的氣候條件下,裝備部竟然開放了機場,允許航班離港。
此刻那些航班上的人必然會感謝東京都政府高效的管理和大膽的決策,幫助他們逃離這座末日般的城市,但如果他們知道救世主是這幫喝着可樂叼着棒棒糖的死宅,大概寧願留在機場與東京共存亡。
“我戰你們的老母!這種情況下允許航班離港真的是有理智的科學家能做出來的事情么?閃電不會把飛機打下來么?”副校長爆着粗口指導工作。
“無所謂啦,成田和羽田兩大機場一共滯留了300多架飛機,就算掉下來那麼一兩架,死亡率也不過1%,濕濕碎啦。’’某位香港籍的研究員輕描淡寫地說。
“做得好渾球!但如果掉下來的航班超過三架,我還是要戰你的老母!”副校長高聲鼓勵。
“排水系統的功率已經提升到極限了,所有蓄水池的水位都處在超標狀態,總蓄水量已經超過十億立方米,還在繼續上升。”研究員丙叼着棒棒糖,告知大家這個重要的消息。
“渾蛋!不都到極限了么?水位繼續上升怎麼辦?”副校長大口喝着龍舌蘭酒怒吼,“想想辦法!”
“極限歸極限咯,極限不就是用來突破的么?今晚正好測試東京的排水系統能超越極限多少倍。’’研究員丙面無表情。
“很好!為了你老母的貞操,給我確保排水系統的安全!”副校長大口喝着龍舌蘭酒。
宮本澤的心從欣喜轉為憂慮,這支接管了東京防務的專家組固然都是技術天才,卻也都是絕頂的渾蛋,他們的領隊則是渾蛋中的渾蛋。不過眼見東京就要覆滅,這群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渾蛋居然會趕來援手,想到這一點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安慰。
樓頂再度傳來直升機的風吼聲,幾分鐘之後,哆哆嗦嗦的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和秘書、特邀顧問一起出現在計算大廳,全體人員舉起可樂杯或者啤酒杯表示歡迎。
“感謝大家在這個時候與東京共存亡,我代表東京都政府感謝大家!”知事先生深鞠躬,老淚縱橫,在連首相都遁了的危急關頭,東京都氣象局全員堅守崗位,這確實是很鼓舞士氣的場面。
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東京都氣象局多出那麼多外籍僱員,而且形象都有點猥瑣。不過知事先生也懶得管這些細節了,總之有人堅守崗位就好,說明東京還沒有放棄。
秘書引着知事去往高樓層的辦公室,特邀顧問跟副校長簡單地擁抱了一下,順便抽走他手裏的龍舌蘭酒飲了一大口。知事先生自作多情了,瓦特阿爾海姆的神經病們並沒有跟政府官員打招呼的習慣,他們僅有的敬意是給站在知事背後的特邀顧問的。
從這一刻開始,整個東京都被卡塞爾學院掌握了。
“情況比我們想的還要棘手,神的蘇醒正在加速,它已經有了完全的自我意志,正在主動地想要毀滅東京,重演高天原的沉沒。這麼危險的地方,你怎麼勸說裝備部的神經病們來出這個差的?”副校長壓低了聲音。
“我答應給他們報銷頭等艙機票和豪華酒店,告訴他們東京的居酒屋是世界上最刺激的地方,他們就來了。但我沒告訴他們東京有神這種東西。”昂熱淡淡地說。
“你真是個瘋子,自己冒險不說,還把部下和老朋友也都拉來陪葬,下次這種工作不要找我了好么?你有考慮到我那禿頂兒子的感受么?”
“有,如果我們死在東京,諾瑪會安排他在你的葬禮上致辭,確保他有足夠的機會在所有人面前寄託哀思。”昂熱拍了拍副校長的肩膀,“謝謝,你要是不來,裝備部這幫膽小鬼也不會來。”
“準備一下!我要接入東京所有的戶外廣告!”昂熱扭頭下令。
“發佈緊急通告么?”一名研究員抬起頭來,他負責控制東京室內室外的所有信息泵統。
“不,發佈尋人啟事!”
雖然不是適合飆車的時候,但凱撒確實在飆車。
他的車是本田產的VTX1800型太子摩托,楚子航的是一輛賽道摩托,他們找到這兩輛車的時候鑰匙還插在車上,發動機還沒熄火,想必是車主忙於去高處避難把車丟下了。
今愷撤始終張開着“鐮鼬”的領域,所以聽覺比源稚生都敏銳。早在海嘯逼近之前他就覺察到異狀了,泥土中的蛇蟲發出可怕的聲音,塞塞率率地向著西邊逃去,整條街上的流浪貓都向西奔跑,普通人很難聽見它們的腳步聲,但在凱撒的耳朵里,那是一群驚惶的野馬在奔馳。警告其他人已經來不及了,他和楚子航剛從側門跑出高天原,就聽見了雷鳴般的潮聲,幾十秒鐘后,大潮吞沒了歌舞伎町。
幾十秒鐘的時間只夠他們跳上路邊被遺棄的摩托車,跟着流浪貓群一路奔向地勢較高的西邊。他們沿着坡道奔馳,潮水就在身後跳蕩,那是凱撒玩了那麼多年帆船從未感受過的刺激。
神正在蘇醒,也唯有神的蘇醒才能引發地質和氣象環境的巨變。海風中瀰漫著令人戰慄的氣息,神的陰影已經籠罩了這座城市。
他們駛上了去往池袋的高架路,海水在道路下方奔涌,草坪瞬間就被吞沒,高樹在水中顫抖,像是新插入水田中的稻秧。
後面傳來摩托車群的吼聲,那是一群大排量摩托車正在追趕他們。他們被發現了,猛鬼眾的摩托艇在新宿區的道路上來去,獵殺負責清場的蛇岐八家幹部,凱撒和楚子航剛剛穿越了封鎖線。
“諸君來得真慢!”凱撒猛地擰動車把,把油門加到最大,VTX1800咆哮着加速,車燈的光在高架路上拉出了一道流星。楚子航緊緊地咬着他的車尾。
幾十台重機同時加速,獵殺正式開始,騎手們趴在機車上,姿態就像是奔跑中的獵豹,他們把長刀拖在車旁,在地面上擦出飛跳的火花。
這是輕騎兵的進攻姿勢。輕騎兵趴在馬背上,是為了減小自己被攻擊的面積,刀尖下垂,但在閃過的瞬間他們會把刀鋒上挑,藉助戰馬衝刺的力量給敵人致命的一刀。
但什麼年代了,這些騎手難道不會開槍掃射么?
鐮鼬帶回了那些人的心跳聲,彷彿一面面戰鼓在轟響,那些騎手的心率接近每分鐘300次,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心跳足夠撕裂心肌的。
那不是一般的混血種,他們服用了進化葯,將自己的龍血活化。他們還未異化成死侍,但嗜血的基因已經控制了他們的神智,他們不用槍械而用刀,是因為刀鋒撕裂肌體的獵殺感能滿足他們。
凱撒和楚子航迅速地對視一眼,暴血開啟,熾熱的血液在血管中激蕩,肌體能力全面提升。
時速已經達到150公里,這對兩輪交通工具來說已經是極限了,機車在微微顫抖,一個控制不住就會失控。但猛鬼眾仍在逼近,他們做好了十足的準備,所騎的摩托車是市面上排量最大的。長刀微微下探,隨時預備挑起。他們和楚子航之間的距離只剩下幾個車身位了,楚子航忽然跳上車座,高高躍起,如斷線的紙鳶一樣被疾風吹着後退,猛鬼眾的騎手們在他下方駛過。速度差太大了,楚子航只需要滯空一秒鐘,騎手們就會往前跑上幾十米。
失控的賽道摩托翻滾着撞入車隊,一名騎手被正面撞擊,兩輛車擦着地面滑了出去,帶着一連串的耀眼火花。
楚子航提着長刀迫近,在騎手們擦身而過的瞬間,明亮的火花在雨中飛濺。用進化葯強化之後,猛鬼眾的幹部們竟然能夠和暴血之後的楚子航對刀,他們佔據了人數優勢。
閃電落在遠處的海面上,照亮了騎手們的臉。臉色蒼白,像是被這場暴雨漂白了,瞳仁里卻跳蕩着熾熱的金色光芒。這根本就是一群人形的野獸,比狂暴狀態下的櫻井明還要瘋狂。
他們無所畏懼,他們已經得到神的胎血了,那種血液可以幫他們越過進化的難關,他們現在可以盡情地服用進化葯,把自己所有的潛力都榨出來。
這種情況下凱撒竟然沒有想要停車救援楚子航,他一路向前駛去。騎手們立刻分為兩隊,一隊繼續追逐凱撒,一隊留下來圍攻楚子航。
前方忽然出現了黑色的海面,海面上波濤起伏。高架路在這裏倒塌了,像是被一刀砍斷。以凱撒和那些騎手的速度,再不剎車就會墜海。
凱撒已經看到了那個斷口,但還是一往無前地駛向前方。
凱撒開始減速,猛鬼眾的騎手們也減速,輪圈和剎車片摩擦濺出一圈圈的火光,長刀從左右交叉斬落,目標是凱撒的頸椎。凱撒低頭避過斬擊;但他被摩托車群包圍了,就在同一刻不知多少把刀砍向凱撒的後頸。凱撒仰身躺在車座上,全靠鐮鼬捕捉那些刀撕裂空氣的聲音。他成功地閃避了幾輪進攻,但刀鋒還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傷口。
這時他們一起衝出了斷口,凱撒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騎手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注意到那個斷口的時候,剎車已經晚了!
他們一起墜向海面。
凱撒甩脫腳蹬發力彈跳,暴血之後他的彈跳力像袋鼠般驚人,一輛重機緊跟着他下墜,那就是凱撒期待的跳板!他要踩踏着這些下墜的摩托車跳回高架路上去,機會只有一次,一步都不能錯。
那些瘋猛的騎手身在空中還試圖揮刀,但他們腳下沒有支點,揮刀的速度受了影響。凱撒帶着大片的銀光上升,那是他皮衣上的銀鏈在空中翻動,像是古代將軍的甲胄,又像是舞娘肚皮上的金鏈。他翻滾着射擊,雙手沙漠之鷹如同吐火的雙頭龍。
“楚子航!’’凱撒高呼。
“君焰”恰好在這一刻準備完畢,巨大的火球照亮了長橋末端,火風把靠近楚子航的騎手們都吹飛出去。他們在火焰中扭動,彷彿惡鬼在地獄的硫磺泉中痛苦掙扎,一齊向著水面墜落。
凱撒抓住斷口處伸出的鋼筋,費勁力氣才爬上高架路的路面,危險的空中跳躍耗盡了他的力量。他看着那些騎手在水中掙扎,被茫茫的黑水帶走,一拉槍栓,兩支打空的彈匣向著水面墜落。
他們這才有機會歇下來喘口氣,親眼看看這座忽然間化為大海的城市,層層疊疊的黑浪拍打在礁石般的建築上,高速公路和大海相鄰,“海灘’’上滿是汽車和摩托車的殘骸,海水往複洗刷着瀝青路面。
電光一道接一道地打在海面上,令他們可以看清楚遠處的景象。淺草寺已經消失了,“和光百貨”只剩下半座樓,粉紅色的HelloKitty們站在水中,它們本來是商家擺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的,現在只剩下一張張粉色的貓臉露出水面,獃獃地望着高架橋上的凱撒和楚子航。這座城市陷入了極度混亂,卻又透着森嚴的美,彷彿世界毀滅之後的場面。
“真是太瘋狂了!”凱撒低聲說。
這時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全東京的廣告大屏都亮了起來,他們的照片再度出現在大屏幕上。大屏幕倒映在水中,有種海市蜃樓的美。接下來畫面切換,身穿黑紗的舞娘款款地扭動,各種乳波臀浪各種眉目生春……
“混賬!不要把副校長的移動硬盤接入系統!你們瘋了么?我們在向全東京發佈!”夜空中回蕩着某個老男人的怒吼,然後畫面恢復了正常,西裝革履的希爾伯特·讓·昂熱出現在屏幕上。
“這則尋人啟事是發佈給凱撒·加圖索、楚子航和路明非的,無論你們此刻身處何地,在看到這則尋人啟事之後,立刻趕到東京都氣象局報到。你們在東京也該玩夠了,是做正事的時候了!”
凱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長長地出了口氣,斷線那麼久之後,他們終於再度聽到校長那冷暴力的聲音,感受到副校長的脫線和淫蕩,心裏如釋重負。
凱撒和楚子航氣喘吁吁地衝進東京都氣象局,知事鏗鏘有力的聲音正從辦公室里傳出來:“我們小錢形家從幕府時代就追隨天皇,從沒有一個對敵人屈服的男人!我以東京都最高行政長官的名義發誓,跟趁着災害在城市裏施行暴力行為的人不共戴天!無論你是誰,現在就給我放下武器!否則我會親自帶領精銳部隊剿滅你們,用正義審判你們!”
“他準備通過電視對東京市民演講,鼓勵他們不要放棄,為了調動情緒喝了點酒,”秘書櫻井秀一尷尬地解釋,“但可能給他的酒酒精度太高了。”
“這是喝酒的時候么?他不是東京都的知事么?應該做點對災民有意義的事。”副校長憤慨地打開了下一罐啤酒。
櫻井秀一看着他手中的啤酒罐。
“我有酒量!”副校長振振有詞。
昂熱從走廊盡頭快步走來,東京都氣象局儼然變成了卡塞爾學院的中央控制室,走廊上來往穿梭的都是裝備部的人,他們經過凱撒和楚子航身邊的時候,都會讚歎地多看兩眼。
“喔!”看清凱撒和楚子航裝束的瞬間,昂熱震驚得只能吐出這個字來。
凱撒和楚子航都局促地挪開視線,這種時候他們實在沒有衣服可換,只得穿着高天原的制服來報到,楚子航的頭髮還做了金色的挑染。他們只希望昂熱這種老派貴族不懂牛郎店的事,那樣的話他們頂多也就是奇裝異服而已,算不得敗壞校風
“真見鬼!我快70年不來東京了,東京的牛郎們還是穿這種低品位的衣服么?”昂熱皺眉,“開會!”
他轉身走進大會議室,裝備部已經把3D投影設備搭好了,這間會議室已經變成了昂熱的指揮中心,學院中央控制室的全部功能都被轉移到了這裏。
桌上放着打開的空運箱,箱子裏是暗金色的“七宗罪”,那七柄為了殺死龍王而打造的武器還插在沉重的金屬匣子中,卻發出了令人心悸的轟鳴聲,彷彿被鎖在匣子中的是七條怒龍。
凱撒和楚子航都很清楚這套武器為什麼要被運送到日本來,迄今為止人類並無任何能力制止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這樣的自然災害,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抹掉災害的源頭。問題是已經蘇醒的神是否真的存在被殺死的可能性?
雖然殘缺,但那東西曾經是白王,與黑王並駕齊驅的存在。
“先看那段視頻,幾分鐘前剛剛發送到我的郵箱裏。’’昂熱剛一坐下就下令。
燈光暗了下去,3D投影儀開始運轉,首先呈現在眼前的是浩瀚的星空,黑暗的起點爆發,巨大的星團在幾億分之一秒能形成,原始物質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擴散,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開始舒展,宇宙正式誕生。
以卡爾副部長為首,裝備部的研究員們激動地鼓掌,作為技術宅,無詮何時何地,看到浩瀚星空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情激蕩。二戰的時候德國火箭專家韋納·馮·布勞恩造出了V1和V2兩種導彈,那是世界上最早的導彈,希特拉用這些導彈轟炸倫敦,把英國人炸得哭爹喊娘,但是在榮譽面前布勞恩爵士滿臉無所謂地說:“我瞄準的是星辰,只是偶爾也會命中倫敦。”意思是說炸倫敦算個屁,我們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科學家是為了跨越星辰大海奔向浩瀚宇宙而搞研究的!
接下來開始演示地球如何形成,火山噴發,大地凝固,原始海洋開始形成,生物開始演化,瞬息之間幾十億年過去,三葉蟲成為地球霸主……
“龐貝這個混賬!開篇需要這麼長么?快進!”昂熱終於忍受不了了,沖操作投影儀的研究員怒吼。
凱撒滿臉無所謂的表情。看到開篇的調調他就清楚這段錄像是誰製作的了,那是他的父親,龐貝·加圖索。從某種角度來說,龐貝不主持瓦特阿爾海姆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因為他在某些方面跟裝備部的神經病真是太投緣了。他會帶着貂裘短裙的美女回家,兩個人在私人電影室欣賞他自己製作的短片,也是宏大開篇,從宇宙誕生開始講起,展現地球生物幾十億年來的艱苦進化,這時候龐貝就會凝視着美女的眼睛,深情地說,祖先歷盡千辛萬苦才讓我們進化到今天的程度,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達個偉大的繁衍繼續下去呢?
畫面忽然切換,星辰大海生物進化DNA演進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某個南太平洋島嶼的水上屋,穿着白色西裝的龐貝·加圖索調整了一下自拍鏡頭,整理頭髮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早該把那無聊的開篇快進過去!”昂熱深吸了一口氣。
“還沒來得及快進,就是影片忽然跳到了這裏。”操作投影儀的研究員聳聳肩。
“好吧好吧,我想看到這個時間以昂熱你的性格已經憤怒地想要砸投影儀了對不對?”龐貝搓着手,“所以我還是趕緊進入正題。”
這個神經病連昂熱的耐受性都算好了……昂熱覺得有口血淤積在心裏,不噴出來不痛快的感覺。
“當你打開這份視頻的時候,麻煩已經很大了對不對?我對此深表遺憾,因為此刻我正在距離日本幾千公里的南太平洋,就算日本沉沒也不會波及這裏,而你們腳下的陸地正在破碎和沉降。”
卡爾副部長驚得眼睛都直了,因為龐貝接下來演示的是日本大陸破碎和分解的過程。卡爾副部長並不知道這位校董的學歷和背景,但同是最頂尖的專家,他一眼就能看出龐貝的模型很精準,那是大師的計算。
換而言之,不光是東京,日本全境都面臨著垮塌的危險,虧得裝備部還以為自己只是來幫忙救災的。
“從科學的角度,準確地預報地震和火山爆發都是不可能的,更別說控制這種自然災害了。但是對於神來說,控制海洋和熔岩的流動就像人類控制自己的手揩那麼自然。神一旦徹底蘇醒,首先被摧毀的必然是東京,日本境內和近海的火山群會集中爆發,海嘯和陸面坍塌是必然的,最嚴重的結果就是整個日本沉入大海,因為這塊陸地太不穩定了。”
龐貝聳聳肩,“想必你已經想到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那就是殺死神,你一向這麼簡單直接。
“當然咯,神是一定要死的,我們是秘黨嘛,秘黨不屠龍,難道我們是職業廚師聯合會么?但這次你面對的不是一般的龍王,而是白王,儘管是殘缺的白王。我知道你隨身帶着七宗罪,但這一次那些小刀子沒用。它們確實是為了屠龍而鑄造的武器,但在鑄造者諾頓的概念里,白王早已死去,他沒有考慮這些煉金武器對上白王的情況。那什麼才是能夠徹底摧毀神的武器呢?請允許我為各位隆重介紹,由加圖索研究院和俄羅斯聯邦航天局聯合研製的究極武器,我們給它的代號是——天譴!”
畫面再度切換,漆黑的宇宙中懸浮着藍色的行星,那是從太空中俯瞰地球。
“別急着扔鞋,我保證這一次的星空你看完后一定不會暴跳如雷。”畫外音是龐貝深邃的聲音,很難想像這傢伙會那麼正經地說話,彷彿他正站在浩瀚星空之外,如同洞悉一切的先知那樣,幽幽地說話,“女士們先生們,此刻天譴正運行在你們頭頂上方1020公里處的近地軌道上,挽帶着能夠拯救整個人類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當那利劍從天而降,大地都會被切裂,何況神呢?無論它是何等究極的生物,終究也只是個生物,在來自浩瀚星空的懲罰面前,它的每一個細胞都會被焚燒殆盡!’’
人造衛星從畫面一角掠過,它微微地震動,某個東西脫離了它,筆直地向著地面墜落。那細長的物體進入大氣層,化為幾百米長的火光,它的光照亮了夜空,彷彿太陽提前升起。
那一縷刺破黑暗的光是那麼靜謐那麼美麗,卻又帶着令人戰慄的力量,每個人都想到《舊約·創世紀》中記述的耶和華毀滅索多瑪和蛾摩拉的那一幕:“羅得到了瑣珥,日頭已經出來了,當時,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於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羅得的妻子在後邊回頭一看,就變成了一根鹽柱。”
火光觸及地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十字形的裂縫出現在藍色的星球上,上萬度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狂暴的衝擊波席捲一切,方圓幾十公里化為焦炭。
沒有人發出聲音,每個人都默默地觀看着這場毀滅,體會着那位把王座設置在天空中的耶和華在揮手間毀滅萬人的心情。
很久之後他們才驚覺天譴降落的地方恰恰就是日本,那只是動畫預演,否則他們連同達座城市都已經不存在了。
“天基動能武器!”卡爾副部長大聲說,“這種技術應該還停留在設計圖上!”
“天基動能武器是什麼東西?”昂熱厲聲喝問。
“早在1985年,美國國防部就開始了一項名為‘上帝之杖’的研究。這是一種武器,用高密度的鎢、錳和鈾製成大約6米長的金屬棒,它們從太空中釋放,完全依靠重力向地面墜落,尾翼負責調整軌道。到達地面的時候,它們的動能不亞於小型核武器,可以洞穿任何地下掩體,高溫高熱在一瞬間壓爆,衝擊波的覆蓋範圍能到達幾平方公里。簡單地說,就是人為製造的隕星。”卡爾副部長說,“但據我所知,上帝之杖的研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就是無論如何也瞄不準,打擊目標是達拉斯的話,沒準會擊中奧斯丁。”
巨大的3D設計圖呈現在每個人面前,無數精密的機件高速展示,最終合併為近地軌道上運行的大型衛星,如同左輪槍一樣的“劍槽”位於衛星中央,六支沉重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躺在那些空槽中。
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空中,在無人知道的時候,加圖索家已經把這種動能武器放置在了天空中。這個奉行力量和霸權的家族,它的內在實力遠比表現出來的還要可怕。
“技術上是可行的么?”昂熱扭頭看向卡爾研究員。
“鎢鈾合金製造的尖棒、內置陀螺儀導骯、隨動式尾翼、星群式衛星追蹤……我看不清楚,他根本沒想讓我們看清楚所有技術細節。”卡爾副部長滿頭大汗,“但如果他們的研究深入到這種地步的話,初號機一定已經研製出來了!”
“不要夾雜動漫詞彙!”
“我相信他們已經造出了可供實踐的版本,如果是那種武器的話,確實沒有任何生物能倖免,在它的威力中心,別說細胞不能倖存,任何有生物活性的化學物質都會被瞬間破壞。”
畫面切換回南太平洋的島嶼,龐貝仍舊坐在水上屋裏喝着冰鎮的雞尾酒:“根據我的情報,目前神所在的位置周圍都是荒山,那是最適合動用天譴的區域,不用有任何心理壓力,不會砸着人的,從太空裏扔一根鐵棒子下去吧,把白王重回人世間的偉大夢想砸得粉碎。啟動密碼我已經交給你們那個名叫Eva的小姑娘了,這可是加圖索家的最高秘密哦,也是我能給老朋友的最大幫助了。’’
“龐貝·加圖索,你還是忍不住露出真面目來了啊。”昂熱輕聲說,儘管他知道龐貝不可能聽見,這不是即時通信,是一段早就錄製好的視頻。
從開始到現在,他們的一切行動都在龐貝的掌控之中,提醒他說日本有可能沉沒的是龐貝,為他提供天基動能武器的也是龐貝,恰恰在日本陷入危機前的兩個小時,這份視頻資料送到了昂熱手中。
加圖索家從一開始就佈置了一個針對神的殺局,掌握着“天譴”,即使神完全蘇醒也能被瞬間抹殺。加圖索家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多少事是學院不知道而加圖索家知道的?
“赫爾佐格博士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他不該讓我兒子陷入這場戰爭。”龐貝緩緩地說,“他是死而復生的惡鬼也好,舉世無雙的陰謀家也好,但這一次,他得罪了太多不該得罪的人。”
“這件事結束后,千萬記得幫我把凱撒洗得乾乾淨淨的,讓他穿得漂漂亮亮地回羅馬來。”龐貝恢復了賤兮兮的笑容,“幫我跟他說爸爸愛他。”
凱撒的臉色鐵青,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一定會對投影出來的那個騷包老爹吐口水。
“聯絡Eva,’’昂熱下令,“我要知道天譴什麼時候能夠運用!”
3D投影儀打出瑩藍色的光束,身穿校服的Eva站在光束中:“我已經全面接入東京的互聯網,無論校長什麼時候呼喚我都在線。”
“龐貝把天譴的啟動密碼交給你了?”
“兩分鐘之前我獲得了天譴的啟動權。”Eva淡淡地說,“現在我已經成為那件天基武器的控制者,只要您下達命令,我就會從太空中扔一根鐵棍,威力足夠把神所在的區域化為火海。”
“現在就可以?’’
“不,有時間限制。天基動能武器從其實質來說仍然是一種人造衛星,它在近地軌道運轉,大約每90分鐘圍繞地球旋轉一圈,只有在它到達東京正上方的時候才能釋放天譴。目前那顆代號‘天巡者’的衛星正在地球的另一側,再過大約70分鐘它就會到達東京上空。我們很可能只有一次機會,一旦錯過,那麼只有90分鐘後天譴才能重新準備好。’’
“好,70分鐘。就看這座城市能不能挺住70分鐘了。”昂熱轉向櫻井秀一,“我們需要那口井的準確坐標,誤射的話會有無辜的受害者。”
“那口井是一個軍事目標,坐標是對外保密的,只有大家長才知道。”櫻井秀一說,“我現在就聯絡大家長,但他受了傷,正在搶救,我不確定他的狀態。”
“我只要一個坐標!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讓他給我說話!”昂熱冷冷地說,“那個自負的渾蛋已經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了,至少要做一點有幫助的事!”
“是啊,我確實是自負的渾蛋,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有人在昂熱背後輕聲說。
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了,胸前纏着繃帶的源稚生站在門口,眼神空洞,蒼白得像個幽靈。
“13號儲水井,設計代號紅井,位於多摩川附近的山中,坐標在這墾。”源稚生沿着桌面把一張便箋滑向昂熱,“一個小時前,我們跟駐守紅井的忍者部隊失去了聯繫,猛鬼眾攻佔了那裏,毫無疑問神就在那口井裏。”
僅僅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傷口就重新開裂滲血。以皇的血統他本應該恢復得更快,但某種非物理性的力量阻礙了傷口的癒合。風間琉璃的刀洞穿了他的胸口,也把藏在他心底的那個正義少年釘死在沙發上。他彷彿失去了靈魂,變成了孤魂野鬼。
昂熱拾起便箋看了一眼,交給背後的卡爾副部長:“拿去給Eva,讓天譴準備。還有,所有人都出去,讓我和大家長單獨聊聊。’’
會議室里只剩下昂熱和源稚生兩個人,潮聲在耳邊回蕩,熾白色的閃電偶爾把室內照得雪亮。他們並沒有時間可浪費,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源稚生默默地抽着煙。
“我這次來日本,想見的幾個人中就有你,可你一直拒絕跟我見面。這還是第一次,我不遠千里求見一個過去的學生,他卻一再地拒絕我。’’最終還是昂熱打破了沉默,“虧你還領過我的校長獎學金。”
“能獲得校長獎學金,那是我作為學生的驕傲;拒絕跟您見面,那是我作為大家長的尊嚴。’’源稚生輕聲說,“可惜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沒有從您身上學到最精髓的東西;我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大家長,那些人相信我是天照命,他們可烈為我而死,可我沒能給他們一個全新的未來,還把家族帶上了死路。’’
“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在被往事追趕啊,稚生。”
“您是說稚女的事?凱撒告訴您的?”
“你自己說的。你忘記了么?很多年前你跟我講過這個故事,只不過略去了故事中的人名,沒說是你自己的故事。當時你問我說,一個人可以為正義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忘記了,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跟別人講那個故事。’’
“是你受邀和我喝茶的那個下午,我提議說我們享用一點陳年的威士忌,結果我們喝了三瓶,你帶着酒氣問了我這個問題。既然你不記得自己跟我說過,那你一定連我的回答也忘記了吧?’’
“能再跟我說一次么?”
“讀過本尼迪克特的書么?’’
“讀過他的《菊與刀》,聽說美國人就是通過那本書來了解日本的。”
“本尼迪克特說‘大義’是日本人的最高準則,為了大義,可以背叛可以殺戮也可以欺騙,只要這個人是遵從大義的,那麼天下人都無法否定他。我想本尼迪克特所謂的大義,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吧?’’
“是,所謂大義,就是超乎個人之上的正義,絕對的正義。”
“真遺憾,作為你的老師,我並不認可你的大義。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正義能夠超乎個人之上,對有的人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對另一些人來說,保護才是正義。如果在你心裏弟弟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那他就是保的正義,你可以為了他與天下為敵。’’昂熱緩緩地說,“你覺得你為正義支付了代價,你覺得痛苦,因為你所遵從的正義並不是你自己心裏真正想要的東西。你遵從的是別人教給你的‘大義’,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對校長您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吧?”
“是;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為復仇而死,我不會痛苦,只會覺得遺憾,遺憾我還沒來得及把刀刺進黑王的心臟。”
“這麼多年的奮鬥,就只是為了復仇么?您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是這個世界上不多的、有能力貫徹正義的人,可您只是想要對龍族復仇。如果您不是這樣的一個復仇者,也許我們早就能坐下來說話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真的沒想過什麼正義,我不擇手段地想要毀滅龍族,只是因為它們奪走了我最珍貴的朋友。’’昂熱淡淡地說,“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想必已經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了吧?’’
源稚生微微點頭:“從英格蘭約克郡,那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開始,直到今天的卡塞爾學院院長,您的履歷我可以背出來。”
“如果說普通人的人生分為春夏秋冬的話,我的人生就只有冬夏兩季。在遇見梅涅克·卡塞爾之前,我舉目無親,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珍視的人,我仇恨着一切,只想用自己的能力擺脫貧困和孤獨,我活在徹頭徹尾的寒冬中。加入獅心會之後,我驟然迎來了夏季,那幾年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有了好朋友,贏得了尊重,有了奮鬥的目標,心懷未來。但是龍族毀掉了這一切,在那個初夏的夜裏,我是唯一的倖存者,失去了所有朋友,連帶着光榮和夢想。我再度踏入了寒冬,從此再沒有走出來。”昂熱輕聲說,“我並不是什麼偉人,我跟年輕人一樣需要朋友和溫暖,如果有朋友和溫暖,我可以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但龍族剝奪了我庸庸碌碌活下去的機會。時隔那麼多年,我仍然能記起那種失去朋友再度陷入孤獨的痛苦,唯一能撫平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復仇。很多人會輕易地說出寬恕二字,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懂仇恨。”
“只為了仇恨而活着,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可憐么?”源稚生輕聲問。
“人一生能有多久,能擁有多少東西?而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初夏的夜晚失去了,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能平靜地踏入墳墓,我只能咆哮着死去。’’說到最後,昂熱的聲音彷彿金屬撞擊所發出的轟鳴聲。
源稚生凝視着這個老人滄桑的眼睛,久久地沒有說話。從前他只知道這個老人的強權,今日他見到了這個老人的可怕。如果王將是黑天鵝港的幽靈,希爾伯特·讓·昂熱何嘗不是那個初夏夜晚裏倖存的幽靈呢?所有幽靈,之所以能夠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因為執念,王將的執念是權力,而昂熱的執念是復仇。
源稚生又想起了風魔小太郎的遺言:“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着。”昂熱緩緩地說,“所謂絕對的正義,只是人們用來粉飾仇恨和渴望的名詞。如果你真的相信那種東西,那你真是太幼稚了。”
閃電貫穿雲層,電光把兩個人的臉照得慘白,幾秒鐘后暴雷滾滾而來,彷彿末日的戰鼓聲。昂熱不再說話,源稚生也保持着沉默,四目相對,彷彿相互抵死的刀槍劍戟。
“多年之後,再聽您的教誨真好。”沉默了很久,源稚生輕聲說。
“從這一刻開始,控制權已經移交到卡塞爾學院手裏了,你好好休息吧,希望我們都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升起。”昂熱冷淡地表達了送客的意思。
“天譴對么?那件武器真的能把神徹底毀滅?”源稚生問。此刻在氣象局大樓里忙碌的不只是裝備部的專冢們,還有蛇岐八家的人,龐貝向昂熱公佈了天譴的存在,也等於向蛇岐八家公佈了。
“沒人知道,那種武器可能從來沒有被動用過,我沒法預言它的效果,但那是我們目前唯一有效的武器。’’昂熱緩緩地說,“總之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了,我知道你並不希望神復活,曾經竭盡全力阻止,但你已經失敗了。”
“你始終都沒有擺脫往事的陰影,你的血統再強,可你的心是弱的。”頓了頓,昂熱又補充。
源稚生的神色木然,這句尖銳的批評似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衝擊,又或許他已經認可了自己的失敗。他緩緩地起身,向昂熱鞠了一躬,穿越長長的走廊離去。櫻井秀一在旁邊鞠躬送他,他的腳步虛浮目光空洞,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勞斯萊斯轎車堵在長長的車流中,寸步難行。所有人都在逃離這座城市,東邊的人往地勢較高的西邊逃,西邊的人往城外逃,他們開着各式各樣的車,有的車頂上還駕着自行車或者橡皮艇。
但無論家用車還是豪華車,或者勞斯萊斯這種皇室級別的座駕都被困在了路上,車流量早已遠遠超過道路設計的承載量,還有幾條重要的高架公路斷裂倒塌了。東京都有着世界上第一流的救災方案,但這不是什麼自然災害,這是一個遠遠超過人類想像的偉大生命要毀滅這座城市。它剛剛蘇醒就已經表現出耶和華毀滅索多瑪時的偉大力量,不愧是被稱為“神”的存在。
每個人都在使勁地摁着喇叭,躁動的恐懼隨着喇叭聲蔓延,最後整條街上的車都在摁喇叭,但車流還是一動不動。
源稚生就坐在這輛勞斯萊斯里,指揮權已經完全移交給卡塞爾學院了,蛇岐八家還能運轉的所有部門都聽命於昂熱,此刻他己經變成了普通人,也加入了逃生的人群。
前方徹底堵死了,也許是撞車了,司機很焦急,想要倒車,卻又撞在了後面的卡車上。這種情況下勞斯萊斯也是沒用的,無論引擎如何強大,也不過是一頭困獸。
源稚生默默地看着窗外,從離開氣象局大樓直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着急。
他本應該很着急,因為不斷有壞消息傳來,猛鬼眾早已預料到這場海嘯,準備了衝鋒舟和快艇等各種交通工具,他們以極小的傷亡摧毀了蛇岐八家的有生力量,隱藏在各大幫會中的精銳混血種來不及集合就被彈雨覆蓋了,市內的重要據點一一覆滅;關東支部背叛之後,蛇岐八家還擁有精銳的關西支部,但關西支部的車被人安裝了C4炸彈,在趕來東京的路上,那些跑車密集地爆炸,化為一片燦爛的煙火。
源氏重工也陷落了,原本那裏還駐守着執行局的84名高級幹部,但一輛水泥攪拌車在大廈門口傾瀉了二十噸重的水泥砂漿,將那座大廈變成了封閉的殺戮場,夜叉死在了那場戰鬥中。據逃出來的人說,他在輝夜姬的機房裏引爆了炸彈,將自己和十幾名猛鬼眾的槍手一起炸成了碎片。夜叉一直都是個沒腦子的貨,但這次他好歹做了件聰明的事,猛鬼眾想要奪取的顯然是輝夜姬的控制權,擁有了輝夜姬他們就能限制Eva的行劫。所以源氏重工的攻防戰還算是場慘勝,執行局全軍覆滅,但猛鬼眾也沒能得手。
至此,蛇岐八家喪失了反擊的能力,他們對猛鬼眾宣戰,卻沒有想到猛鬼眾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葬禮。
“大家長,開車離開已經不現實了,我已經呼叫了直升機,他們很快就會趕到,請您務必稍作等待!”司機說。
事到如今說起這種話來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號稱能夠控制全日本的蛇岐八家,如今連一架直升機都調不到,這架直升機還是好不容易從八王子市找到的。
“快走吧,我記得你已經結婚了,還有個女兒對不對?”源稚生摘下手腕上的勞力士金錶遞給司機,“你有父親的責任,你留在我這裏沒用了。’’
他推開車門,從車門裏抽出傘來,不顧司機的呼喚,漫步在車流中。
每輛車都是一個舞台,每個舞台上都是一個家庭,通過車窗玻璃能看清各式各樣的家庭。
有的舞台上,中產階級的父親駕駛汽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孩子坐在後排。父親急躁地摁着喇叭,母親轉過身柔聲細語地安慰孩子,哥哥把妹妹摟在懷裏,妹妹抱着心愛的玩具熊。
有的舞台上只有年輕的小夫妻,女孩害怕地流着眼淚,把頭靠在男孩的肩上,男孩一手攬着她的肩膀,一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盤,兇狠地盯着前方,像是上了戰場的武士,他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但是無能為力。
有的舞台上是年邁的老夫婦,老婦人大概是在給遠在外地的孩予打電話,她的丈夫拿手帕給她輕輕地擦着眼淚,他們是死亡率最高的人群,他們的老式汽車在這種暴風雨中隨時可能熄火,他們的體力也很難支撐他們逃出這座城市。
最讓人吃驚的是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那顯然是個富裕家庭的孩子,衣着考究,開着一輛豪華車,他家的保姆們坐在後排。大概是父母外出把這個孩子交給保姆們照顧,但保姆們卻不會開車,關鍵時刻少爺跳上了父親的奔馳車,大吼說上車。
就像千百個電視台同時在源稚生面前播放家庭劇,都到了大結局的時候,所有的笑容和眼淚都那麼真實,絲毫不作假。
但源稚生已經預知了所有的結局,這些人都要死了,僅僅憑着天譴就想殺死神,昂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天譴固然是強力的武器,但核彈同樣是強力的武器,沖繩的美軍就有核彈,昂熱也可以想辦法借用美軍的核彈,王將怎麼會對此毫無準備呢?
那顆攜帶着達摩克利斯之劍的近地軌道衛星還要大約60分鐘才能到達日本上空,王將怎麼會把神留在紅井任昂熱去炸呢?只要神不死,東京的沉沒就無法終止。
所以這些人都會死,無論他們的親情多麼感人。在究極的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他們終將踐行他們結婚時的誓言。
可源稚生很羨慕他們,因為車裏的人們還能相互依偎着取暖,而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可以試圖去保護的家人了,橘政宗死了,櫻也死了,他的親弟弟卻是追隨王將的惡鬼。
在這末日的大風雨中,源稚生想要打電話給某個人說“愛”這種事,但誰來接他的電話呢?
直升機從天而降,飛機上的人拋下繩梯,來接他的人終於趕到了。這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騎着車嘿喲嘿喲地從源稚生身旁經過,車座上載着沉重的旅行箱,看他頭上扎的布巾,像是個拉麵師傅。源稚生並不喜歡吃拉麵,也不會跟某個拉麵師傅特別地熟悉,卻覺得那個拉麵師傅有點眼熟。剎那間兩個人都多看了對方兩眼,但隨着直升機騰空而起,兩個人還是去往不同的方向。
“去神社。’’源稚生在機艙中坐下,看着下方的芸芸眾生。
直升機的旋翼撕破雨幕,山中的寂靜被打破了。源稚生跳下飛機,白衣神官們正肩並肩地站在屋檐下迎候,檐前的雨水掛在他們面前,彷彿透明的帘子。
源稚生仰望斑駁的佛面,雨水在佛的眉眼間匯聚最終墜落,讓人誤以為它在哭泣。他並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今夜卻忽然想要進一炷香,於是他伸手向雨中,立刻就有三支點燃的線香遞到他手中。他沒有祝告,而是直接把線香插入了香爐中。
他在水墨屏風前緩緩坐下,面對敞開的殿門,狂風暴雨撲入。神官們圍繞着他,剝去白色的法衣,深深鞠躬。法衣下是黑色的西裝,系白色領帶,這是對今夜死難者的哀悼,也是表達登上戰場的決意。
曾經掌握整個日本黑道的至尊家族,如今能夠投入戰場的人只剩下這些神官了。不過家族的神官並不是什麼向善的人,他們都曾是極惡的兇徒,被懲罰來神社中看守祖先的靈位。今夜,他們將回歸兇徒的身份。
在源稚生抵達氣象局大樓前命令就已經下達了,神官們做好了準備,最後一次打掃神社,在諸位家主的墳前供奉了鮮花。
“繪梨衣還好么?’’源稚生問。
“上杉家主在後殿等候大家長。’’神官首領說,“我這就帶大家長過去。’’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繪梨衣從源氏重工轉移到了神社來暫住,不然她也許能橫掃入侵源氏重工的猛鬼眾,幫夜叉守住那棟大廈,但也許她會被猛鬼眾奪走。
“不用,把事情安排好了我去跟她見面,現在大家都坐下。’’源稚生坐得筆直。
神官們跪坐在榻榻米上,外面的風雨聲越發清晰起來。
“把我下面說的話記錄下來,”源稚生低聲說,“我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四代大家長源稚生,愧對家族的先輩,未能守護好同胞,令家族和日本遭遇滅頂之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將把大家長的所有權力移交給櫻井家家主櫻井七海女士,櫻井七海為第七十五代大家長。在我之後,家族成員應當秉承祖先的訓示,切忌不可為了力量和權位而追求龍類之身,那是必將覆滅的道路,違反那條禁令的人,家族中的一切人皆有權討伐之。在確保不會危害無辜者的情況下,黑獄中的‘鬼’應得到良好的照顧。每個鬼都流着家族的血,我們善待他們,他們就會與我們在一起,我們把他們遺棄在荒野,他們就會報復我們……”
他就這麼娓娓道來,不緊不慢,為家族的每個部門指定了新的負責人,交出了聯繫人名單和所有的密碼,還有家族金庫的鑰匙,每個人都躬身靜聽,神官首領走筆如飛地記錄。
“寫好了么?’’源稚生問。
神官首領把紙卷呈到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略略看了一遍,割破手指,把血塗在自己的龍膽紋戒指上,在文書最後印下了源家的家徽。
源稚生把紙卷遞還給神官首領:“把這封信保存好,轉交給櫻井七海女士。你們準備好了么?”
“神官共計27人,已經按照大家長的意思做好了準備。’’神官首領低聲讜。
“明天我就不是大家長了,在我守望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刻,我請求諸位和我一起奔赴戰場,此刻的蛇岐八家就只有我們這28個男人,我們便是蛇岐八家。”源稚生躬身,“拜託了!”
“我們將追隨大家長,作為大家長的矛,作為大家長的鎧。”所有神官躬身回禮。
“很好。”源稚生站起身來,“我去看看繪梨衣,命令直升機做好準備,五分鐘后出發。’’
他進入後殿,後殿的牆壁上都是色彩斑駁的古畫,這幅畫也是那些壁畫中的一幅,但不是記述古代歷史,而是對未來的預言。家族認為這幅畫可能是後人臆想的,因此它沒有被剝下來送去源氏重工里保護,而是留在了神社的後殿作為裝飾。
這幅畫畫的是白王血裔統治世界之日,白色的皇帝端坐在幾百人扛起的大輦上,她的足跡越過海洋和歐洲,去往大地盡頭紅色的高原,披掛着銅和金的侍從們為她揚起遮蔽了天空的長幡,敵人的鮮血濺落到那些高聳入雲的長幡上,要經過足足三日才流淌到土地里。她所到之處以敵人的枯骨為地基立起城池,所有的城連成堅不可摧的巨牆,從此巨牆以南都是她的皇都,被征服的一切族類都被流放到巨牆的北方,唯有在冰天雪地中哀號,祈求着太陽早一點升起賜予他們一點點溫暖。
這幅畫的名字叫“地獄變”。
地獄變下坐着身穿巫女股的女孩,繪梨衣抱着膝蓋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油燈的光照不到她身上。源稚生在她面前半跪,和她對視,而後輕輕地擁抱她。
“哥哥,外面怎麼了?’’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給他看。
“非常糟糕,真是糟透了。”源稚生輕聲說,“所以哥哥會很忙,要趕着去解決麻煩,繪梨衣要聽話。”
繪梨衣用力地點頭。
源稚生把旅行箱打開,裏面是土豪路明非給繪梨衣買的那些裙衫:“換件衣服吧。”
繪梨衣就在源稚生的面前把巫女服脫了下來,直到只剩內衣,沒有人教過她女孩子不能在男人面前脫衣服,而源稚生在她心裏也不算什麼男人,只是一種名叫“哥哥”的可靠東西。她選來選去選了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塔夫綢的膝上裙,還有高跟的羅馬鞋,用白色的髮帶把長發扎了起來。源稚生默默地看着這個貓一樣蜷縮在壁畫下的女孩在幾分鐘裏變得神采煥發,無聲地笑了。
他把早就準備好的護照和銀行卡一一展示給繪梨衣看,然後塞進一個小包里,交到她手中,再度擁抱她:“繪梨衣穿這件裙子真漂亮,我喜歡這樣的繪梨衣。我一直都錯了,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像普通女孩那樣喜歡什麼人,跟他出去撒野,為他難過也為他開心。這樣才算真正地活過,哪怕只有幾年也好,那才是我們活過的證據。我很感謝路明非,可惜不能當面向他道謝了。”
他給繪梨衣套上禦寒的乇衫和透明雨衣,捏了捏她的臉蛋:“從今晚開始,你的名字不再是上杉繪梨衣,你跟蛇岐八家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任何人問起都不要說出自己的原名,你的新名字在那本護照上,記住了么?”
繪梨衣獃獃地看着他,點了點頭。她的心理年齡遠比同齡人小,無法理解這些話的含義,但她已經習慣了相信源稚生,源稚生這麼叮囑她,她就會這麼做。
“繪梨衣真乖。’’源稚生親親她的臉蛋,“其實這些年我為你做的事情真的不多,還不如那一個星期里路明非為你做的。我總是把你當作弟弟的替代品,照顧着你就好像我還是個稱職的哥哥,我真是個傻瓜……”
他說不下去了,只能再度擁抱她,直接把她抱了起來。
他抱着高挑的繪梨衣走出神社,一輛防彈的奔馳轎車已經等候在那裏。他把繪梨衣放在後座上,最後一次撫摸她的頭髮:“真想再有點時間和你打一局街霸啊。’’
他關閉車門揮手命令司機開車,奔馳車切開雨幕快速地駛向山下。從神社出發,沿着山間公路,只需40分鐘就能夠到達位於山梨縣的軍用機場,那裏有一架龐巴迪商務機在等待,它會直接把繪梨衣送往韓國。源稚生給她準備的是一本韓國護照,護照上她的名字是金熙媛。從幾年之前源稚生就在為這件事做準備,只不過始終沒能下定決心將它付諸實踐。他紿繪梨衣準備了全新的身份,動用個人存款在首爾的江南區給她買了一個小公寓,之所以選擇韓國是因為那裏的女孩都整容,在成千上萬外形相似的漂亮女孩里,繪梨衣這種天生優質的女孩反而不顯眼。
今夜他終於做了決定,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不能帶繪梨衣上戰場,繪梨衣對他而言確實是妹妹而不是武器,這種愛是私人的,跟大義無關。
神官們簇擁着源稚生登上直升機,暴風雨中這隻黑色的巨鳥騰空,源稚生俯瞰下方的神社,曾經它是黑道至尊的宗祠,但如今裏面空無一人,長明燈在佛前搖曳着,隨時都可能熄滅。神官們都把白色的布帶扎在頭上,這是蛇岐八家最後的奮戰。
“給我接昂熱校長。”源稚生說。
東京都氣象局大樓。
“坐標輸入完畢,天譴系統完成自檢,當天巡者到達東京上空的時候,達摩克利斯之劍就可以釋放。到時候將有14枚衛星負責為它矯正軌道,各種可能導致軌道偏移的情況,包括風速、雲層和地球磁場的偏轉都在考慮之中,那根鐵棍將準確地命中紅井,衝擊波影響的範圍是直徑3.4公里的圓。周圍都是荒山,預計不會有無辜的死傷者,除了紅井裏的人。”卡爾副部長大聲說,“距離天巡者抵達東京上空還剩54分鐘。”
裝備部的神經病們已經知道了神的存在,在最初的“媽媽我好害怕”、“校長這個王八蛋居然陰我們”和“我嘞個去我還沒有宗教信仰現在就要死丁能不能給我推薦個宗教信一信”之後,專家們清楚地意識到耍賤和發飆都救不了他們,校長不會給他們提供任何逃離東京的交通工具,唯一的逃生辦法就是殺死神,這時風向就轉了,變成“掐死那個畸形的神”、“讓它知道被科學凌辱的滋味”和“連它媽媽也不能放過’’這類狠話。
要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幫神經病確實是踐行者。專家組的效率再度提升,僅用15分鐘他們就完全解析了天譴的啟動程序,把這件武器掌握在手中。
“要確保精度,如果你把它投放在東京市內,傷亡是以百萬計的。”昂熱在地圖上圈出了紅井所在的位置。
“雖說那件武器是加圖索家設計的,但在裝備部的手裏它的效力會得到200%的發揮。”說起這種事卡爾副部長從來都是高貴冷艷的,“我們會讓那根鐵棍子筆直地落進紅井裏,以那種衝擊波的強度,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免!”
“那麼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當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的時候,神還在不在那裏。”昂熱戴上耳機,“刺蛇,你們距離紅井還有多遠?”
“刺蛇報告,正在全速飛行,到達紅井還需大約3分鐘。”
剛從源稚生那裏得到坐標,就有一架早已待命的直升機從木更津基地起飛,向著多摩川的方向飛去。東京都政府得到了調動自衛隊的權力,就相當於昂熱得到了這項權為,他的聲音經過Eva的模擬,以小錢形平次的名義下達給木更津基地。火山噴發製造了大量的煙塵,衛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根本無法穿透火山塵,想要了解紅井此刻的狀況,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直升機冒險偵查。
“把圖像投影到大屏幕上!”昂熱下令。
直升機拍攝的即時圖像立刻出現在大屏幕上,那架輕型直升機正飛躍群山,暴風雨也覆蓋了多摩川區域,滾滾的落葉在峽谷中流動,如同深綠色的潮水。能見度很差,系統把紅井所在的位置標紅了,昂熱死死地盯着那個紅色的坐標。
他相信天譴的威力,龐貝和裝備部都認可那件天基動能武器是可靠的,那它就肯定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直到此刻他們依然沒有見過神的真面目,也不知道它是否如猜測的那樣在紅井裏。
關於神的情報少得可憐,只有蛇岐八家對歷史的記述,從某些記述來看,它是八岐大蛇那種超級生物;從另一些記述來看,它是從白王身上拆下的一塊骨頭。就算你握着絕世的利器,可面對身份不清的敵手,勝率也說不清楚。
地面震動,火紅的岩漿沿着山坡緩緩地流瀉,富士山再度噴發了,第一次噴發的岩漿把山頂的積雪融化殆盡,此刻這座超級火山是深黑色的,岩漿一邊流動一邊凝固,山腰的樹木在岩漿到達之前就自燃起來,化為焦炭。
神正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恣意地揮灑着意志的力量。儘管見識過龍王芬里厄能毀滅一座城市的“濕婆業舞”,但這位殘缺的白王還是震驚了卡塞爾學院,它甚至能夠毀滅一個國家,不愧是比四大君主更高一個位階的生物。
那麼究極的那位黑王能做到什麼?真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的事。
“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耳機里傳來飛行員驚訝的聲音。
昂熱已經提前在屏幕上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連富士山上千年的積雪都融化了,多摩川附近的山上卻白雪皚皚,那些山的海拔不過幾百米而已,根本就不到雪線的高度。狂風暴雨都沒能抹去那片積雪,刺蛇從白琉璃般的山峰上飛過,恍惚間似乎是在飛越嚴冬中的西伯利亞。這種現象絕對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那片山地在衛星照片上還呈現出墨綠色,這都說明刺蛇正在接近神,昂熱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節爆出噼啪的響聲。
“不……那不是雪!那是……類似蜘蛛絲的東西!”飛行員用一種見鬼的語氣說。
昂熱也看清楚了,覆蓋群山的確實不是雪,而是某種雪白的絲。這些絲沿着地面蔓延,把樹木層層地包裹起來,好像一條巨大的蠶正在那片山地的中央結繭,要把整片山地都包裹了進去。
畫面忽然變成血紅色,像是有液體從屏幕下方蔓延上來,耳機里傳來飛行員的驚呼:.“你……你是誰?你怎麼上來的?”
攝像機轉向,一柄櫻紅色的長刀貫穿了飛行員的心臟,妖嬈如艷鬼的風間琉璃握着刀柄,身穿雲中絕間姬的華服,端坐在飛行員身後的座位上,好像他一早就坐在那裏,是這架直升機上的乘客。
可怕的聲音響徹大廳,那是長刀從一顆心臟里抽出來,鮮血噴涌的、風一般的聲音,再下一刻圖像中斷,大屏幕上只剩下嘈雜的雪花點。
學院派往紅井的眼睛被刺瞎了,刺蛇換回的情報很有限,神確實位於紅井,風間琉璃已經抵達紅井,猛鬼眾正要恭迎神的降生。可代號“天巡者”的衛星還在地球的另一側,天譴還要大約50分鐘才能釋放,剩下的時間是否足夠?
昂熱的額角沁出冷汗。他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資歷最深的屠龍者,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危機,但今天的危機還是超出了他的經驗範疇,任何錯誤的決定都會導致同樣的後果,那後果的名字是死亡,一個國家的死亡。
他高速地思考,但是無法得出結論,50分鐘裏他能做什麼?增派新的飛機去紅井?用中程導彈對地轟炸?或者不等天譴了,向美國政府公佈龍族的秘密,從而調用太平洋深處那些戰略核潛艇上的核武器?
還剩50分鐘,50分鐘裏必須確保神留在紅井裏!昂熱焦急地踱步,像是發怒之前的雄獅。他本就是獅心會的創始會員。
“校長,大家長打來電話,請您務必聽一下。”櫻井秀一跑了過來,捧着無繩電話。
雖然不願意把時間花費在那個不成器的學生身上,但昂熱還是接過了電話。他沒有說話,等着源稚生髮聲。
“校長,此時此刻我想您已經明白了天譴的弱點。它用近地軌道上的衛星來發射,運行在那種軌道上的衛星圍繞地球轉一圈大約是90分鐘,也就是說你們無法決定發射的時間。”源稚生的聲音輕而縹緲,“整個關東支部會在一夜之間背叛,猛鬼眾的人必然已經滲透到了蛇岐八家內部,您和我知道天譴這種武器的時候,猛鬼眾也知道了。王將永遠都領先我們一步,他不會把神留在那裏等着被天譴毀滅,在達摩克利斯之劍抵達之前,他們就會帶着神離開紅井。唯一的辦法是,有人犧牲自己作為釘子,把神和王將都釘死在紅井裏,等待天譴的到來。”
昂熱立刻就明白了:“你已經在路上了?”
“是的,15分鐘后我就能到達紅井,今夜我還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我沒有屈服,意味着蛇岐八家沒有屈服。”源稚生淡淡地說,“我知道在您的學生里我不算優秀的,我沒有領會您的教導,做錯了很多事,我也不像凱撒、楚子航和路明非那樣有意思。我很喜歡他們,想過要跟仡們交朋友,但是來不及了,請代我向他們問好。我得彌補我犯下的錯誤,希望這樣能在您那裏混到一個及格。”
昂熱沉默了很久:“抱歉對你說了那樣的話。”
“沒什麼,我去找您,就是想被您罵一頓。這個世界上能罵我的人,如今也只剩下您一個人。”
“關於大義的事情想明白了么?還是決定要為大義去赴死么?’’
電話被掛斷了,昂熱默默地看着手裏的話機,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十九歲的源稚生坐在他辦公室的天窗下,喝了幾杯酒,用極其慎重的語氣問:“校長,人能為正義支付多少的代價呢?”從那時開始,他記住了這個眼神清澈但是迷惘的日本年輕人。
多摩川山區,紅井。
白色的細絲爬滿了儲水井的內壁,它們是從井底生長出來的,像是某種黴菌的菌絲,但這些菌絲不但能夠沾染土壤和樹木,甚至能夠貫穿鋼鐵。它們能長到幾米長,掛在鋼樑或者樹木上,像是無數只纖細的手在風中搖擺。
對任何形式的生物來說這種絲狀物都是致命的,它們帶有強烈的腐蝕性,被它們沾染的鋼鐵內部變得像海綿那樣疏鬆,樹木則直接從內部壞死。方圓一公里的範圍內,生機徹底斷絕,看似聖潔的白色覆蓋物下面,整座山已經枯死了。
風間琉璃站在白色的鋼樑上,長發被雨淋得透濕。他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井中的人們抬頭望去,只覺得那是個羈縻在人世間的鬼魂。他不說不動也不聽,只是默默地回憶生前的事,可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暴雨滂沱,閃電照亮那張慘無人色的臉,這時候人們才會發現他在笑。
井中作業的人們都穿着帶聚氟乙烯塗層的防護服,極其耐腐蝕的聚氟乙烯保護他們不被白絲沾染。泵機正在全力工作,十二道水流注入深井,殷紅如血。這種化學試劑中混合了從死侍胎兒中提煉出來的血清。水銀中浸泡着似龍似蛇的屍骨,井底依然瀰漫著致命的水銀蒸氣,所以蛇岐八家沒來得及徹底探索這口井。岩流研究所斷定這口井中已經不存在任何活物了,但此刻大量的氣泡從水底泛起,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井底吐着泡泡。
人類總是重複地犯這類錯誤,他們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龍族,總把龍類想像為跟自己相似的生物。
白色的泡沫在水面上堆積,濃重的血腥氣充斥着深井,水溫逐步升高,接近沸騰。數以百萬計的死肺螺隨着氣泡上浮,蛋白質被燒煮的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嘔,這池沸水就像是落滿了蒼蠅的湯鍋。
王將漫步來到風間琉璃背後,以詩人般的語氣讚頌這場偉大的蘇生:“聞一聞吧,這分娩般的氣息,這才是生命誕生的氣息!那偉大的生命正在醒來,這一日撒旦從地獄重返人間,它將用火焰清洗這個腐爛見骨的世界,新的世界將浴火重生。”
風間琉璃不回答,他只是陰冷地笑着,彷彿無比歡愉。
“神已經蘇醒,現在借用一下你珍貴的血,對新生的神獻上敬意。”王將拍了拍風間琉璃的肩膀。
源稚女抽出長刀割破手腕,將自己的血液淋入深井。只不過是幾百毫升的鮮血,被井中大量的水稀釋之後一點痕迹都不會有,但就在那些血珠觸及水面的一刻,紅井整個震動起來,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水銀深處舒展身體。
“聲納檢測到大型物體上浮!”井底作業的工程人員驚懼地退後,背靠着井壁。
“讓我們恭迎神的歸來!’’王將放聲高呼。
數以百萬計的水珠在水面上跳動,這池死水忽然化作了怒水,水面上出現了深深的漩渦,那是某個巨型生物的高速遊動造成的,風間琉璃的血吸引了那東西,它迫不及待地想要進食。它是殘缺的,需要別處來的基因補完。死侍胎兒的血清已經讓它從沉睡中蘇醒,而作為白王血裔中最優秀的混血種,風間琉璃的血液才是神最需要的。它還在初生的階段,極度虛弱,需要食物。關於白王的推測雖然殘酷,但是正確,它從來都不是人類的朋友,它賜給人類骨和血,只是要從黑王的死刑中延續自己的生命,每個白王血裔都是神為自己準備的食物。
“它迫不及待了,讓我們給它一些挑戰,看看神到底有多強!”王將高呼,“開啟水輪機!’’
第一項測試開始,井底中的巨型水輪機開動,它能捲起強勁渦流,渦流會把水中遊動的所有東西拖向井底,但那個巨大的目標悠然地遊動着,完全不被干擾。
“棒極了!棒極了!看吶,它是可以改變規則的東西,水流是無法束縛它的!”王將讚歎,“讓我們給它更多的挑戰!”
作業人員震驚地對視,他們很清楚那台巨型物體有多強大,它產生的高速水流能夠把小型潛艇生生地從航道上拉開,但目標徹底無視了渦流的力量。王將說得沒錯,那東西是超越規則的東西,它甚至可以無視某些物理定律。
第二項測試立刻開始,工程組的負責人按下遙控器,劇烈的爆炸掀動了水面,成千上萬噸的水和水銀衝上天空。猛鬼眾在水中投入了12顆塑膠炸彈,炸藥里混合了數以萬計的鋼珠,它們爆炸的時候會釋放出密集的高速鋼珠,不亞於幾百把軍用霰彈槍齊射。
但在聲納屏幕上,那鯨魚般巨大的目標又一次無視了這項測試,它不受影響地在爆炸的火焰中遊動。
“太美了!太美了!就是這種力量!這就是改變世界的力量!”王將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
第三項測試,井底的12道閘門開啟。這些閘門上矇著金屬網,在設計中是用來過濾污物的,閘門非常堅固而金屬網很柔韌,這種金屬網可以跟世界上最堅韌的漁網相比,一條全速前進的鯨魚都會被纏住。
’但目標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閘門,彷彿在火上烤過的餐刀切開奶油。
“10、9、8、7……”工程組負責人大聲倒數,他在數剩下的閘門,目標突破了層層阻礙,即將到達水面。
井底的作業人員都躲進了安全艙,那種安全艙用合金、納米纖維和高密度聚合物製造,如果不在爆炸中心的話甚至能夠阻隔核爆炸的衝擊波,但安全艙里的人都在瑟瑟發抖。那東西還在水中遊動,但它的吼聲已經到了,震動如此劇烈,讓人疑心儲水井處在塌方的邊緣,井壁上的金屬護板出現了裂縫,巨大的裂縫恣意生長。所有人都戴上了降噪耳機,但有人的耳孔中還是流出了絲狀的鮮血,那種吼聲似乎能穿越人的顱骨,直接刺進人的腦海深處。那種喪亂狂暴卻又喜悅的吼叫,就像是死神在地獄裏詛咒世界。
只有王將和風間琉璃仍舊鎮靜,王將站在井壁中間的平台上,低頭俯瞰目不轉睛,像是坐在VIP包廂里欣賞大師的演出,風間琉璃還是孤魂一樣站在雨中,雨水沿着長發往下流淌。
水面爆裂,混合了水銀的灰白色積水衝天而起。被那東西脫離水面的暴力帶動,成千上萬的肺螺像是子彈那樣散肘出去,打在井壁上發出爆響,它們堅硬的殼完全粉碎,身體化為黏液般的物質粘在井壁上。素白色的影子披着灰白色的水,以炮彈般的速度升天而起。但重力迅速地降低了它的速度,它在下墜之前找到了支撐點,它抓着井壁上的層層鐵架,高速地往上攀爬。它的體型大約相當於一條虎鯨,重量估計在十噸以上,那些鐵架根本無法支撐它的體重,在它下方層層疊疊地崩潰。
王將大力地鼓掌,從俯瞰轉為仰望,看着這隻大型生物以摧枯拉朽之勢逃離。
雪亮的燈光從天而降,那東西終於呈現在所有人的眼睛裏。它渾身包裹着白色的細絲,看上去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繭,下方卻拖着猙獰的長尾。
它的動作極快,沒人能看清這樣一個帶着尾巴的繭一樣的東西是怎麼攀爬的。骨節嶙峋的長尾抽打在井壁上,把井壁上的金屬板一排排揭開,金屬碎片和肺螺的屍體混合在一起,暴雨般下降。
架設在平台上的四架火神炮轟響起來,對着井裏傾瀉鋼流,它們使用特製的穿甲彈藥,威力足夠把一頭犀牛炸成碎片。但王將的目的並非殺死那東西,穿甲彈打在那東西身上,炸出灰綠色的煙霧,彈頭中灌注着神經麻痹藥物。
白色細絲組成的繭衣被彈幕撕破,那蒼白色的幼獸第一次體會到疼痛,向著天上地下發出了尖厲的嘶叫。
工程組透過安全艙上方韻觀察窗看清繭中生物的本相,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像是瘋了似的跳動。他們都知道來這裏要尋找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可真正看清楚的剎那間,仍舊覺得山一樣巨大的恐懼從天而降。
從這一刻開始,有人開始後悔了,也許把這種東西放回人世間是個錯誤的決定,無論它能為白王血裔帶來何等光輝的未來。
火神炮沒能降低那東西的速度,它以不可阻擋的趨勢脫離。但是單兵導彈從天而降,這些導彈的目標並不是神本身,而是它用來登高的樓梯,那些施工用的鐵架,自上而下的鐵架全都在爆炸中崩潰。神隨着鐵架的碎片下墜,火神炮仍在向它傾瀉彈雨。
它憤怒了,這一次它發出的不是痛苦的叫聲,而是暴怒的大吼。蒼白色的觸手把最後的繭衣撐破,猛地抓住了光滑的井壁。
“八岐……大蛇!”工程組負責人以呻吟般的聲音說。
神話在他的眼前變成了現實,抓住井壁的不是觸手,而是八條彎曲的龍頸,那東西長着八個頭顱,鋒利的牙齒咬在井壁上。它的下肢畸形短小,就把八個頭顱當作腳來使用,攀爬動作猶如八足的蜘蛛。那些修長的脖子像蛇一樣捲曲又舒展,八雙洪燭般的金色眼睛在空中明滅。它分明在往上爬,可在所有人的眼睛裏它都是魔鬼從天而降。
唯有王將手捂心口,激動地讚歎:“種啊!”
雖然有着龐大的身軀,由於它還處在幼年期,身體顯得枯瘦,但是矯健而迅猛。它爬過的地方金屬護板開裂,岩石粉碎,警報紅燈一層層亮起。它一步步接近成功,火神炮和單兵導彈不斷在它身上炸出耀眼的火光,神那蒼白的鱗片上滲出了鮮血,部分的背脊鱗片被爆炸撕開,露出慘白色的脊骨。但它仍然毫不減速地向上爬去,它剛剛從繭中脫離,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只需片刻的喘息它就能恢復更多的力量,到時候它可以輕易毀滅這些渺小的生物。
“繼續!繼續!讓我看看究極的生物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王將握拳讚歎,語氣里滿是神往。
一發單兵導彈在神的落腳處爆炸,摧毀了部分井壁,衝擊力令神無法抓住井壁,控制不住地下滑。但鋒利的牙齒在井壁上造成了幾尺深的痕迹,它還是撐住了。
“真棒!就該這樣!俗世的武器怎麼能傷害神的身體?”王將擊掌,好像阻擊神的計劃不是他制訂的,他衷心地期望着這東西能夠逃離這裏。
白色的繩索從井壁上彈射出去,纏住了神。這些繩索不過是手指般粗細,但編織它們的纖維是納米纖維,以這種材料的堅韌程度,甚至可以用來建造一座直通大氣外層的超級電梯。每一根納米繩都可以吊起迪里雅斯特號,無數納米繩組成了巨大的網,這張網如果設在海里甚至可以岡住一艘驅逐艦。神幾次發力要衝破,卻都沒有成功,單兵導彈集中在它的腹部爆炸,把它的腹部炸得鮮血淋漓。神再也無法上升哪怕一米了,它還在掙扎,但是越掙扎那張網就在它身上纏得越緊。
“成功了!捕獲它了!”耳機里傳來工程組的歡呼聲
“捕獲了它?這麼輕易就能捕獲神?錯了,錯得太多了!”王將輕聲說,“它還帶着劍啊,那柄足以斬開世界的劍!”
飄逸的弧光閃過,連熾烈的燈光都無法壓過它,就像是絕世劍客的刀弧。一秒鐘后,唯有激光才能切割的納米繩上出現了整齊的切口,神從束縛中脫出。
此刻那道白色的弧光依然滯留在空氣中,讓人分不清所見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覺。
“天叢雲,”王將讚歎,“天叢雲!”
神果然帶着劍,日本神話中無與倫比的劍,天叢雲!在神話中,須佐之男帶着父神伊邪那岐的神劍天羽羽斬去殺八岐大蛇,但在分割大蛇屍體的時候神劍竟然崩口了,接着他在大蛇的尾巴里找到了名為“天叢雲”的神劍。如果不是大蛇被殺的時候喝了酒睡著了,結果就不是八岐大蛇死於天羽羽斬之下,而是須佐之男死在天叢雲之中。
沒有人會特別認真地討論神話的合理性,所以從沒有人試圖解釋為何一柄劍會藏在一條蛇的尾巴里,誰鍛造了那柄劍?又是誰把它放進去的?
沒人知道什麼是天叢雲,但從它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它就是日本最鋒利的劍,此刻這柄劍終於被證實是真實的,它就是八岐大蛇長尾末端的尖利骨骼!
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止神的逃亡了,上方就是井口,突破了井口它就自由了。它舞動着危險的天叢雲繼續攀爬,收攏全身的鱗片抵擋導彈爆炸的威力。它穿越爆炸的烈焰,八首天矯狂舞。
吟唱聲轟然降下,用古老神秘的語言,白色的影子從天而降,雲中絕間姬的華服御風飛舞。
風間琉璃從鋼鐵橫樑上跳了下去,筆直地落向天叢雲的劍鋒,在重武器和高科技都無法阻擋這史前生物的時候,他用血肉之軀迎了上去。他的體型只是神的百分之一,這種目標本該被神忽略掉或者隨便一揮天叢雲切開,但從吟唱開始的瞬間,那八對流金的眼睛中放出了介乎兇狠和畏懼之間的光芒。
風間琉璃閃過了天叢雲,刀弧平平地斬開,一顆蒼白色的頭顱帶着湧泉般的鮮血升天而起。他斬下了神的一個頭!
神在劇痛中鬆開了附在井壁上的所有頭顱,圍攻落在它身上的風間琉璃,但風間琉璃揮舞長刀,把那些堅硬的龍首擊退。雙方卷在一起下墜,井壁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花,刀在鱗片上濺出刺眼的火光,神在怒吼和哀嚎,風間琉璃發出比神更可怕的咆哮。
那根本不是什麼屠龍,那是兩個怪物糾纏在一起彼此屠殺,以把對方撕碎和嚼爛的兇狠。從井口墜落到井底只需要十幾秒鐘的時間,但就是那十幾秒鐘的吼叫和哀嚎也沒人敢聽,所有人都緊緊地捂着耳朵。
不能聽,那是會令人一輩子做噩夢的聲音,像是兩隻惡鬼互相以對方為食的盛宴,肌肉和筋腱在牙齒間摩擦、流血。
比起把神喚醒,也許縱容風間琉璃這種東西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是更大的錯誤。
沉重的神軀落進水中,濺起十幾米高的巨浪,風間琉璃掛在井壁上,長衣娓娓地垂下,像是一個多年前弔死在那裏的鬼。最終以風間琉璃的慘勝結束了這場戰鬥,神在到達井口之前已經受了重傷,風間琉璃砍下了它的四個頭。他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全身肌肉像是被鐵犁犁過似的,腹部留下了巨大的創口,但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他只是孤零零地掛在那裏,抬頭仰望着天空。
好像在等什麼人。
工程組從安全艙中湧出,向水中灌注液氮,水溫迅速降低,水面上結了半米的冰層。井底的蓄水量太大了,要徹底凍結是做不到的,但低溫能夠降低生物的活力,龍類也不例外。王將踏上血紅色的冰面,舒展雙臂,以這個姿勢無聲地讚美着這一切,就像回到了多年之前的西伯利亞,他也是如此這般俯瞰着冰下的巨龍。
他們捕獲了神,多年之後他終於獲得了活生生的古龍。這一刻富士山第三次震動,岩漿把山下河口湖附近的酒店全部吞噬。
“見鬼!兩次爆發之間的間隔這麼短?”副校長怒喝了一口龍舌蘭。
“從這種狀態看,那東西已經徹底蘇醒,就看稚生能否趁它剛剛蘇醒還虛弱的時候控制住它。”昂熱盯着屏幕,上面顯示出源稚生所在的那架直升機的飛行軌跡,他們還未趕到紅井,神已經提前蘇醒了。
“報告天巡者的位置?”昂熱扭頭大吼。
“35分鐘!還有35分鐘天巡者到達東京上空!還有35分鐘可以釋放天譴!”卡爾副部長回吼。
“讓直升機準備!帶我去紅井!”昂熱沉默了幾秒鐘後站起身來。
“這是我要繼任校長的節奏?”副校長吃了一驚。
“憑藉稚生就想把神釘死在紅井裏是很難的,那口井裏不僅有神,必然還有王將和風間琉璃。他是皇,但是那些人的血統都不在皇之下。”昂熱淡淡地說,“這種事情還是我去做比較好吧?”
“校長,還沒到你急着去送死的時候……”卡爾副部長的聲音有點怪異,“看起來我們要看第二戰線了。”
“第二戰線?”昂熱一愣。
“東京都氣象局在東京灣上投放了幾百個浮標,這些浮標都帶有紅外線攝像機和GPS定位系統,用來監視潮汐。海嘯讓90%的浮標失去了作用,但還有10%能工作,這是幾分鐘前在東京灣海面上拍攝到的畫面。”卡爾副部長把照片投影到大屏幕上。
作為絕對合格的亡命之徒,昂熱看到那個模糊的畫面時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海水中密密麻麻的蛇形生物糾纏在一起,在幾米高的狂浪中翻滾。那是數以萬計的屍守,組成了屍守之潮!
“位置!位置在哪裏?”昂熱喝問。
“幾分鐘前距離東京還有34公里,以它們的速度,我想現在可能只剩下32公里左右了。’’卡爾副部長慢慢地轉過頭來,“我的意思是……那些東西正在逼近東京。”
“數量大概有多少?”
“我試着掃描了東京灣,把噪音過濾掉之後得到了這張圖。”卡爾副部長把掃描圖像投影到大屏幕上,墨綠色的背景上,東京灣的東南部,一片小小的亮綠色。“亮綠色的部分代表着屍守。’’卡爾副部長補充。
“我問的是數量。’’
“數不清,那一小片亮綠色是很多光點重疊在一起的結果,我可以試着形容一下,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個綠色光點,那一片大概是整個銀座購物區被人塞滿的模樣。”
“屍守群不是在高天原沉陷的時候全部被清除了么?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的屍守?”
“不知道,比較可能的情況是,隨着高天原一起陷入海底的還有其他城市,只不過那些陸塊在沉沒過程中分裂了。按照古裔的傳統,死去的族人都會被製成類似木乃伊的屍守來守衛城市,現在它們全都蘇醒過來了。”卡爾副部長說,“它們來朝聖了。”
“朝聖?這裏又不是耶路撒冷!”
“它們是憑着生前的直覺去朝覲那位剛剛蘇醒的神。動物界中有類似的行為,神在蘇醒的時候釋放了大量的信息素,,信息素隨着地下河進入大海,喚醒了深海中的屍守。這跟蟻群的行為模式很相似,蟻后準備生育的時候,蟻巢中有生育能力的公蟻都會聚集到它的身邊。這是一種本能,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神要吸引這些東西向它靠近也是本能,它現在急切地需要進食,那是個超級掠食者。’’卡爾副部長說,“現在我們可以肯定,神已經蘇醒!”
“它們要靠近神就必然經過東京。”凱撒說,他和楚子航也獲准參與了最高級別的會議。
“必須想辦法阻擋它們,屍守潮從鬧市區過境,後果不堪設想。”楚子航說。
“實在不行就只有調用沖繩的航母戰鬥群了,但這樣的話我們必須對美國政府公佈龍族的秘密。上次的事情過去之後,他們已經加強了對火控系統的管理,我們沒法突破他們的防火牆。’’卡爾副部長說。
“沒法想像把龍族秘密對外公佈的結果,下一次G20峰會上首腦們討論如何和平利用龍族遺產的問題?”昂熱搖頭,“不,他們會為競爭那巨大的權力而開戰,這幾乎是毫無疑問的,死的人會比東京毀滅更多。”
“如果屍守群能夠集中一些的話,我想我還有辦法。”旁邊的馬突爾研究員操着他的印度腔中國話,“還記得精鍊硫磺炸彈么?我們準備用來摧毀胚胎的武器,其中的一枚裝載在迪里雅斯特號上了,還有一枚留在東京備用。它一旦爆炸,釋放的精鍊硫磺能夠擴散到直徑一平方公里的海域,這種程度的爆炸未必能夠殺死神,但對屍守群還是有效的。唯一問題是我們必須想辦法讓它們集中在一個直徑一公里的圓裏面。”
“怎麼投放那顆彈頭?”昂熱問。
“來不及把它安裝在導彈上了,只能用直升機送過去,你們手動設置,人工引爆。”
“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把彈頭運過去?”
“差不多30分鐘,也就是說天譴釋放的時候,硫磺炸彈也差不多可以引爆了。’’
“去準備你的硫磺炸彈,我會為你爭取30分鐘的時間,還有把那些東酉都集中在一個直徑一公里的圓內。”昂熱扭頭看着副校長,“通知直升機準備,凱撒和楚子航跟着我,這裏的全部指揮權移交給副校長,包括Eva的指揮權。”
“沒問題,放心吧,有我在絕對沒問題!”副校長喝着龍舌蘭酒眉飛色舞,這種時候也只有神經病中的神經病才能像他這樣眉飛色舞了。
昂熱抓過他手中的酒瓶,把瓶底的龍舌蘭酒一飲而盡:“別喝了,天譴投歪了的話,東京會被摧毀的。’’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喝酒誤過事?”副校長信心十足,“而且Eva已經輸入了坐標不是么?”
“我並不是怕你弄錯了坐標,我是怕你這個瘋子喝多了,開心起來故意把東京給炸了。”昂熱盯着副校長的眼睛,“瘋子你如實地告訴我,你不會真的炸了東京吧?’’
副校長撓撓頭:“好吧……這一次不炸。”
“校長,外面有名叫上杉越的人求見。”櫻井秀一疾步走進會議室。
昂熱吃了一驚,然後剋制不住地流露出驚喜的神色來:“好極了!我竟然忘記了東京市裡還有這種怪物在!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渾身濕透的上杉越出現在昂熱面前。他出場的狀態令昂熱有些失望,穿着濕漉漉的大衣,拎着沉重的旅行箱,箱子縫隙里還暴露出內衣褲的邊角。巨變發生之前他大概正在烹煮拉麵,連標誌着拉麵師傅身份的頭巾都忘了摘下未。
“你能搞到離開東京的機票么?’’上杉越連寒暄的話都沒有說,便急匆匆地問,“我看見你上廣告大屏發尋人啟事了,你已經接管了東京對不對?我要一張離開東京的機票!”
昂熱愣住了,他完全沒料到上杉越來找他是為了這件事,在他的想像中,前代大家長此刻是背着長刀來助陣的。
“你們都出去一下,我和上杉先生說兩句話。”昂熱盯着上杉越的眼睛,冷冷地下令。
會議室在幾秒鐘內就撤空了,連卡爾副部長和馬突爾研究員這種神經病也看得出昂熱的眼神不善,問題是他為何要對一位拉麵師傅用那麼兇惡的眼神呢?
“神蘇醒了,對么?”上杉越低聲問。
“你是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長,你曾經是負責防禦它的人,你應該比我清楚。”昂熱說。
上杉越當然清楚,在海嘯和地震來襲的第一時間他就明白了。他試圖開車離開東京,但大街小巷被塞得滿滿的,他又想搭乘新幹線,可是鐵路運輸也已經中斷,新幹線的部分路段被淹沒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昂熱的頭像出現在廣告大屏上,上杉越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在路邊撿了一輛自行車,一路騎來氣象局。
“幫幫忙,我只想要一張機票。’’上杉越避開了昂熱的目光,他當然清楚為何昂熱看他的眼神不善,他曾是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守護者,但現在他想要逃走。
“成田機場已經再度開啟,我們儘可能地放飛機離開東京,但每架飛機部是滿員,機場那邊人山人海。’’昂熱說,“我又不是航空公司,機票的事情你找我沒用。”
“可現在東京掌握在你們手裏,想想辦法朋友,哪怕你把我塞在行李艙里呢!我就想離開東京。”上杉越低聲下氣地懇求。
“這個城市要死了!你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能救它的人!可你來找我不是幫忙,而是要求我給你搞一張機票!你不是信教么?上帝不會譴責你這種懦夫么?’’昂熱終於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怒氣。
“神一旦蘇醒,就絕對沒有人能阻止它!唯一能殺死它的辦法就是趁它還沒蘇醒的時候,你們已經錯過那個機會了!”上杉越爭辯,“從須佐之男到天照和月讀,一代代的人努力過,犧牲一切也不過是把它埋葬在大海深處,可它還是活着回來了!’’
“只要是活的東西,都能殺死,神也不例外!”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是人類的未來,我是人類的逃兵,你或者上帝,誰鄙視我都沒問題。可我只想要一張飛機票,我這輩子都沒求過你對么?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我想搞一張去法國的機票,求你!’’
“見鬼!這個時候你想逃回法國?要是想回法國你早就該回去,要是想保護東京這時候就該留下來。你真像你自己說的那樣,你把什麼都弄砸了,你既不屬於日本也不屬於法國,兩個國家都會以你為恥!”
上杉越從旅行箱中扯出厚厚的文件遞給昂熱:“這是我的體檢報告,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我確實是皇,可我不是你那種怪物,我已經是個老人了,我早已不是年輕時的那個怪物了,我是個老得快死的老怪物。’’
昂熱一頁頁地翻閱那份體檢報告,不由自主地露出驚詫的神情。他在劍橋主修的就是醫學,看懂體檢報告對他而言不是難事。根據這些文件,上杉越早該開過追悼會了,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經衰竭,腦神經血管正在封閉,心血管上長滿了莫名其妙的增生物。這種全身性的衰竭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十年。
“我早該死了,可皇血還支撐着我苟延殘喘,每晚我都聽見死神來敲門,已經聽了三十年。”上杉越苦澀地說,“我只剩下一個夢想,就是回法國去看看,看看媽媽當年待過的修道院,在那裏死去,舉行葬禮,躺在棺材裏聽他們給我唱安魂彌撒。我不是不想離開東京,我是不敢,我離開法國太久了,我已經不懂那裏了,我在那裏的朋友都死了,我怕我真的回了法國會失望。但我一直在攢錢,我攢夠了一筆能在里昂買個小住所的錢。我得走,我再不回去看看法國,我就連失望的機會都沒有了。”
“多年之前你為了曰本來刺殺我,今天你卻想丟下這個國家逃走?’’昂熱的聲音也很澀,“看來我真是忽略了時間的效力,我們都老了,你老成了一個渾蛋。”
“我憑什麼為日本犧牲呢?我已經為這個國家犧牲過一次了,還不夠么?”上杉越也暴躁起來,“我只有一半的日本血統,我本該在法國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是那些日本人用好聽的謊言哄我來日本。下了船我才發現,這裏沒有我的任何親人,連老爹都過世了!那些日本人只是看中了我的血統,他們給我選擇了好幾個妻子,只是想把我變成和老爹一樣的生育工具!他們還抽取我的基因樣本送去德國研究,如果能用試管嬰兒技術造出新的皇來,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我!”多年積攢下來的憤懣爆發出來,蛇岐八家給上杉越的痛苦遠超過榮耀,所以他才會焚燒家族的神社,恨不得那場熊熊大火把關於白王血裔的一切都燒掉。
昂熱愣住了,死死地盯着上杉越。在他的眼裏,這個急於逃亡的拉麵師傅和不久之前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的年輕人漸漸地重疊起來,源稚生也很着急,只不過是急着去赴死。
他早該想到這一點,源稚生必然是從某個人那裏遺傳了皇血,這個世界上還剩幾個人能夠傳給他如此純粹的白王血統呢?儘管生育過程是在試管和胚胎培養室內進行的,這對血緣上的父子從未謀面,但他們的坐姿和他們的神態都有着無法否認的相似度。
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時候,源稚生也是這麼疲倦,雨水也是這樣從額發上往下滴。再回想幾十年前的上杉越,不就是個有些陰柔的美男子么?舉止中透着嫵媚的氣息,他的一個兒子繼承了陰柔,而另一個兒子繼承了嫵媚。
原來事實真相是這樣的。上杉越一生沒有結婚,不想留下任何後代,以免皇血的詛咒流傳下去。可他沒想到幾十年前的基因樣本從德國送到西伯利亞,變成新的皇又送回了日本。
“昂熱,幫幫忙,我不是個英雄,我只是個普通人。我這輩子努力去做的事情都做錯了,你就放過我這樣的廢物好么?我幫不上你的,你是瘋子是狂徒,你可以為了達成目標而不擇手段。”上杉越苦澀地說,“我沒有你那種勇氣。”
“在你看來,我那麼差勁么?”昂熱低聲說。
“當年你要文身,我給你選了那幅‘諸界之暴惡’,因為在我眼裏你就是個渾蛋啊。可是我們的敵人是龍類,跟那種暴君一樣的生物作戰就需要你這種渾蛋。大家誰也沒有慈悲心,誰慈悲誰就被殺,血流成河你們也不後悔,所以你和龍族是相配的對手。可我真的不是,我是個法國二百五,我年輕的時候很想過花花公子的生活,在不同的漂亮姑娘床上打滾,我現在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在死前抓住那麼一點點小溫馨。”上杉越蜷縮起來,低垂着頭,雙手扶額,就像那些在公司里被老闆訓斥、回家被妻子抱怨無能、兒子在學校里被人欺負、女兒跟不良少年勾搭他卻毫無辦法的疲憊男人。
“我跟你是朋友,但我們不是一路人,所以年輕的時候我比你帥,現在你還是那麼風度翩翩我卻成了平庸的拉麵師傅,女孩子只會在想跟我要打折的時候才會給我拋幾個媚眼……我……”上杉越還在喋喋不休。
“夠了!我沒時間聽你啰唆!”昂熱斷喝。
上杉越無力地抬起頭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拎上旅行箱出去。
“我也沒有飛機票。”昂熱冷冷地說,“這個時候每班飛機上都擠滿了人,你想上去,就得把一個人擠下來,沒人有權這麼做,我要是這麼做我就是個渾蛋。’’
“但我有一架飛機,一架灣流,停在成田機場!’’昂熱抓着老友的肩膀把他拎了起來,“跟我走!我讓直升機送你去機場!”
“那是你的私人飛機么……那你……那你自己怎麼辦?”上杉越驚呆了,他嘮嘮叨叨說那麼多話,只是因為這些話在他心裏憋了好久,他根本沒有把握說服昂熱,他也知道懦夫不會得到昂熱的認可,心裏早已不抱期待了。
“我是個只為復仇活着的男人,去死也無所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喜歡女人、喜歡小溫馨,你的生活比我的有意思,就把死的機會留給狂徒吧,反正死是狂徒應得的結局。”昂熱扶着他穿過走廊,面無表情,換上了作戰服的凱撒和楚子航緊跟在後面。
屋頂並排停着六架直升機,此刻東京城裏能夠調用的直升機半數都集中在氣象周大樓的樓頂,這裏是指揮平台,需要最好的交通工具。
昂熱把上杉越推上一號機,把他的旅行箱也扔了上去:“十分鐘就夠你到達成田機場了,我會讓飛行員發動了飛機等你,如果還有機會見面的話我有些事要跟你說,但現在,抓緊時間逃命吧!Go!Go!Go!”
他根本不理會上杉越的道別,揮手命令一號機起飛,扭頭對凱撒和楚子航下令:“我們乘坐六號機。”六號機就是那架把知事送到氣象局大樓來的重型直升機,此刻他們手裏最強有力的交通工具。
昂熱轉過身,才發現裝備部的幹部們都上到樓頂來了,列好了隊準備跟他握手告別,卡爾副部長和馬突爾研究員這種任務在身的人也不例外。雖然作為校長他能夠在瓦特阿爾海姆得到一些尊重,但這一次裝備部表現出了對英雄前所未有的敬意。
“校長是準備在海螢人工島狙擊屍守潮吧?”卡爾副部長的神色肅然,“我看過地圖了,屍守潮要到達東京必須經過海螢人工島,那裏是最後防線。”
“只有三個人不知道守不守得住,應該是三個航母編隊去守更好吧。”昂熱跟裝備部的神經病們一一握手。
“我們期待您的凱旋!’’馬突爾研究員嚴肅起來帶着一股印度范兒的英氣勃勃。
跟最後一位研究員握手之後,昂熱登上六號機,凱撒和楚子航已經開始整理各種槍械了,裝備部的人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向昂熱的座機行軍禮,他們竟然把這個場面搞成了檢閱儀仗隊的感覺。只有副校長懶得搭理這事兒,弔兒郎當地站在遠處。
“給我看一下你的機槍。”昂熱向著凱撒伸出手去,凱撒不解地把那支高速機槍交到昂熱手中。
昂熱轉過槍口,瀟洒地打開保險,上膛,掃射。目標是二號機到五號機,這些珍貴的交通工具在彈幕中濺出耀眼的火花,旋翼倒塌,座艙上的彈孔密如蜂巢。昂熱避開了油箱,所以它們沒有爆炸,只是變成了廢鐵。
從卡爾副部長以下,裝備部的人都看呆了。
子彈打光,昂熱瀟洒地把空槍扔給凱撒,拍拍卡爾副部長的肩膀:“我相信沒有退路的時候人會格外英勇,先生們,期待你們的背水一戰。”
六號機騰空而起,高速去向東京灣,裝備部獃獃地目送這位渾球校長,副校長聳聳肩:“跟校長相比你們還是太嫩,這種小花招瞞得過他么?”
裝備部的神經病們當然不是來送校長踏上征程的,他們的目標是剩下的二號機到五號機,就算沒有鑰匙,以裝備部的技術足夠幾分鐘內獲得這些飛機的控制權,昂熱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會開溜。他們送別的時候那麼深情,是覺得對校長撒了謊有點小小的內疚。
但是屁嘞!他們這些人類精英為什麼要為東京玩命?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哪伯世界末日他們也要代表人類活下去,和僅存的漂亮姑娘承擔起亞當和夏娃的使命,所以他們一定要走!
昂熱用一個機槍彈匣回答了他們。
“還愣着幹什麼?都行動起來!幹掉那個王八蛋!’’卡爾副部長緩緩地回過頭來,目光陰冷。
“是說校長么?我這就去看看能不能搞到什麼防空導彈。’’有人說。
“混賬!校長雖然是個王八蛋,可現在幹掉校長我們也逃不出去!我是說神那個王八蛋!”卡爾副部長怒吼。
看着神經病們一窩蜂地涌下樓去,副校長以絕對“好整以暇’’的姿態擺了張椅子在天台上,懶洋洋地招呼茫然的宮本澤:“方便的話去幫我拿兩罐啤酒,我的龍舌蘭被校長拿走了,順帶幫我看看有沒有可以擋雨的東西。”
副校長坐在屋頂上看雨,宮本澤為他找到了一柄遮陽的大傘來擋雨。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景象有什麼值得欣賞的,漸漸地連電閃雷鳴也看不到,只剩下沉默的暴雨。
“各位市民請注意,各位市民請注意,海嘯入侵已經暫停,但是暴雨仍在繼續,市區東面仍然處於淹水的狀態。請諸位市民選擇合適的交通工具撤往市區西部,受傷的市民請前往附近的避難所尋求救援。東京都政府宣佈本市進入自然災害緊急狀態,目前所有港口都已經關閉,機場處在人流過度飽和的狀態,請市民們不要貿然前往機場。市內道路嚴重堵塞,諳儘可能不要開車避難。除了救災部門和警察機構,政府機構和營業機構在緊急狀態結束之前都將停止工作。謝謝市民們的配合,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和各機構行政長官感謝大家。’’不遠處地勢較高的地方積水還不深,宣傳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閃着紅藍兩色的彩燈,高音喇叭對着漆黑的夜空播報。
行駛到長街中段的時候它還是熄火了,司機和車廂中的播音員跳下來試着推車,但在洶湧的流水中,他們根本站不住,只能抱着最有價值的那台設備匆匆地鑽進旁邊的住宅樓中避險。幾分鐘后,接近兩米高的浪掃過長街,拍打着道路兩側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宣傳車像只紙船那樣浮起,漂流了差不多一百米之後撞斷了一根老式的木頭電線杆。
如果城市是個人的話,這座城市已經失去了自我治癒的能力,只能艱難地喘息。
“還想要啤酒。”副校長搖晃着空空的罐子。
“實在買不到了,你們帶來的酒已經喝完了,便利店全都關門了,自動販賣機也被買空了。”宮本澤低聲說,“那些對逃生已經絕望的人都在喝酒等死。’’
“那找個漂亮姑娘來陪着聊天吧,在這種世界毀滅的時候,沒個妞陪着不是太可惜了么?”
宮本澤沉默了,這樣無理的要求實在叫人無從應答,禽獸也該有個限度才是。
“漂亮姑娘已經準備完畢,現在投射出來。”耳機里傳出某位研究員的聲音。
副校長對面忽然出現了藍色的光影波動。原來會議室里的那台3D投影設備被挪動到樓頂上來了,隨着焦距被校準,穿着墨綠色校服的女孩越來越清晰。她端坐在桌子的另一側看雨,長發在風中起落,跟真人不同的只是背後有一個光帶通往投影機。暴雨導致了光的散射,她籠罩在半透明的光影中,身邊的每一滴雨里都有一個她的影子。
“這麼深的水,鯨魚都能游進這座城市裏來了。”副校長指着遠處,果然有一條小鯨魚被大潮卷進了東京,它在水中翻滾,發出驚恐的叫聲,那是鯨歌,它在尋求同類的幫助,可在這個世界裏是沒有它的同類的。
“神的誕生,以萬民的生命為祭祀吧?”Eva淡淡地說。
“說得真輕鬆,你的本體在美國,東京沉掉或者日本沉掉對你都不算什麼,考慮一下你親愛的導師好么?我還在東京呢。”副校長撓頭。
他對Eva說話的口吻儼然是老師在跟搗蛋的學生說話,根本沒有把她當作人工智能。
“可您並不怕死啊,佛拉梅爾導師,我想在您的心裏,這座城市就要沉沒這件事其實是很好玩的。您自己也說過不是么,活了那麼久,最想體驗的事情其實只剩下一件,就是死亡。”
在學院內部很少有人知道副校長的姓名,一度有人認為他姓曼施坦因,因為父子的姓氏應該是相同的,但曼施坦因教授立刻闢謠說自己跟母親姓,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副校長姓什麼。他們是在一個酒吧相遇的,在那間酒吧里每個人都叫他“月亮捕手”。但在同一條街上的另一間酒吧里,副校長的名字是“咖喱雄雞”。昂熱也從不稱呼副校長的名字,通常叫他老友或者騷貨。Eva卻淡淡地說出了這個平淡無奇的法國姓,似乎這就是她跟副校長之間常用的稱呼方式。
“我是很想死一次看看,我是說那種真實的死亡,死了就再也不會醒來的那種。可我還有兒子啊,我死了我兒子會很難過吧?你說他那麼大年紀了還沒有家庭,又是個禿頂,我真的很擔心他的將來。他就快過生日了,我給他買了三米高的維尼熊當禮物。”
“佛拉梅爾導師,曼施坦因教授已經三十九歲了,我想他不會再喜歡巨人版維尼熊這種禮物。”
“一個不喜歡維尼熊、在學院裏當風紀委員會主任的兒子,真是不萌啊。”副校長嘆了口氣,“知道我召喚你的意思吧?給我把那個鎖定的坐標抹掉。”
“可您已經答應了校長不會往東京裏面扔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騙他玩玩的。Eva,你比其他人知道的都多,你清楚神是不能被允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因為它最終會成為新的白王。”副校長聳聳肩,“所以我要跟蹤神的位置來釋放天譴,如果源稚生沒能把神留在紅井裏,那麼神走到哪裏我就往哪裏扔達摩克里斯之劍。’’
“如果神在東京市內呢?”
“那就對準東京市內扔,配合導航,這對你不難吧?”
“天譴降臨在東京的結果是毀滅一個區。”Eva的語調很平靜,“用一個區的人命作為代價來拯救世界,這樣做在人工智能的邏輯中是合理的。”
“居然用這種草菅人命的口氣說話。”
“因為導師是草菅人命的導師啊。’’Eva低聲說,“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這種巨大的犧牲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狠下心來的吧?”
副校長沒有回答,低聲哼着一首德克薩斯的民謠。
“對了,路明非還沒有找到么?那小傢伙不是校長的屠龍吉祥物么?”副校長忽然想起了什麼。
“面對白王,什麼吉祥物都不管用了吧?”Eva淡淡地說,“當天譴登場的時候,人類和龍類的戰爭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路明非蜷縮在酒窖的角落裏,小口小口地喝着座頭鯨的藏酒,聽着外面零星的槍聲,那是猛鬼眾的槍手和蛇岐八家倖存的幹部在三樓、四樓、天台和附近的建築物里槍戰,雖然此時此刻這種戰鬥已經不再有意義了,可陷入了這個戰場就只能作戰到最後一剡,沒有人會原諒對方,放下武器就是死路一條。
沒人會想到路明非還留在高天原里,而且是被海水淹沒了一半的二樓。高天原的酒窖其實是一間玻璃牆的低溫冷庫,日本最頂級的清酒被稱為純米大吟釀,這種酒從釀造開始就必須在低溫環境中。座頭鯨的藏酒非常豐富,不乏釀酒師簽名的絕品,通常只有VIP中的VIP才能受邀參觀這間酒窖選取喜歡的酒。但此刻這些盛在楓木盒子裏的名酒漂浮在水中,像是一艘艘小船,路明非隨手抄起一個盒子,打開就喝,跟喝礦泉水一樣輕鬆。
他已經喝了不少了,喝酒能讓他略微地放鬆。
只有他這種雞賊的人才能想到這種逃生手段,猛鬼眾必然握有高天原的地圖,無論你往哪個出口跑,都會迎面遭遇槍手。槍手們封鎖了出口再往樓里驅趕死侍,這種戰術跟關門打狗的意思差不多。這時候就得反其道而行之,猛鬼眾猜你急於逃生,你偏不逃生,你留下來喝酒。防範死侍的招數他也想到了,根據凱撒和楚子航的推斷,死侍依賴嗅覺遠遠超過依賴視覺,所以路明非打翻了幾箱陳年威士忌,此刻整座樓里都瀰漫著馥郁的酒香,路明非不知道酒香能否遮蓋他的氣味,不過聞見酒味至少心裏踏實。
他是從《異形》系列中得到啟發的,在那個被異形攻佔的外星基地里,到處亂跑的大人都被異形吃掉了,只有那個最弱小的小姑娘存活了下來,因為她不主動逃生,她只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不出聲。
在這種情形下,他這樣的廢柴也就只能扮演弱小的小姑娘。
他心裏覺得源稚生、源稚女這對兄弟蠻慘的,就差一步沒能相逢,再相逢的時候已經是死敵了,願意為他們掬一把同情之淚。他也很感謝源稚女那麼相信他,直到最後一刻還賭他贏,要在別的時候,光憑這句話路明非就燃起來了,可他註定得辜負源稚女的希望,源稚女怎麼拜託都沒用。路明非是殺不了王將的,能殺死王將的只有路鳴澤,而路鳴澤是絕對不能再度被召喚出來的,茲事體大。跟魔鬼借力是沒有好下場的,源稚女自己不是也向魔鬼借力么,結果生不如死。
路明非很為源稚女難過,但他已經決定再也不跟路鳴澤發生任何瓜葛了,什麼屠龍什麼拯救世界,跟他全沒關係,他寧願死也不會跟路鳴澤有下一場交易。
說起來路鳴澤很久都沒有跑來騷擾他了,自從那次路明非斥退了他。難道說魔鬼也是有自尊心的,被罵得太狠就不好意思腆着臉來了?不不,那不可能,世界上可能有些魔鬼是有自尊心的,但路鳴澤絕不是其中之一。還有個解釋就是路明非的靈魂在路鳴澤看來沒什麼價值了,他放棄了路明非。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路明非不但不會難過反而會覺得如釋重負。他還不知道學院也已經處在放棄他的邊緣了,隨着天譴的登場,不需要有人拔起七宗罪去屠龍。人類和龍類的戰爭進入了全新的領域,而他是舊時代的吉祥物。
時間過去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猛鬼眾有完沒完?你們已經把人家蛇岐八家搞得夠慘了,見好就收行不行?路明非亂七八糟地想着,這時他的手機“嘀嗒”一聲響。
這是軟件Line發出的提示,某個叫“小怪獸’’的ID給他發來了信息。
Line在日本的地位大概相當於中國的微信,路明非在Line上有賬號,賬號里只有一個好友,就是“小怪獸”,小怪獸也只有一個好友,就是“Sakura’’。Sakura的頭像是一朵粉紅色的櫻花,小怪獸的頭像是一雙高跟的羅馬鞋。Line是路明非教繪梨衣用的,ID也是路明非幫她起的。他們在逛街的時候得到了一台贈品手機,路明非就想到用這台多餘的手機來跟繪梨衣發信息聊天,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在小本子上寫字雖然很浪漫,但畢竟太慢了。不過最終繪梨衣還是更習慣於用紙筆,所以Line聊天只是試用了那麼幾次。
通常都是在深夜裏,路明非睡在浴缸里,繪梨衣睡在隔壁的大床上,手機屏幕忽然亮了,小怪獸問Sakura你睡著了么?路明非回答說我睡着啦,小怪獸說那我也睡著了。
分明是個小怪獸,卻比一般的小女孩還能纏人,隔着一道牆壁,卻像怕你忽然逃走了似的。
路明非的腦袋嗡嗡作響,難道那台手機還在繪梨衣手裏?這不太可能。在出發去四國的那個早上,他勸說繪梨衣不要帶手機,只說要跑很遠的路,路上也沒有信號,帶了也是白帶。其實他是不想讓繪梨衣帶着那台手機回到蛇岐八家,那隻會給源稚生留下找到自己這幫人的線索。失去那台手機的話,繪梨衣就再也沒法登陸“小怪獸”的賬號了,因為路明非沒告訴她密碼。
“Sakura在哪裏?’’信息是這麼寫的。
“你是繪梨衣?你在哪裏?”路明非手忙腳亂地回信息。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我要坐飛機去韓國。”確實是繪梨衣說話的語氣,缺乏社會經驗的無知少女,不會用表情也不會用語氣詞,你問她什麼她就回答什麼,連標點符號都規規矩矩。
“視頻一下我才相信。”路明非還不敢確定。
視頻邀請立刻過來了,兩個人隔着手機四目相對,確實是繪梨衣本人,她顯然是坐在一輛豪華轎車的後排,穿着白色的膝上裙,頭髮上打着蝴蝶結,像個真正的公主。
路明非只看一眼就切斷了視頻通話,他只是要確認繪梨衣的身份,卻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邊的情形。
“你走的時候不是沒帶手機么?’’路明非心說難道是路鳴澤陰魂不散?
“可是Sakura放在箱子裏寄給我了。’’
原來不是路鳴澤搞鬼,而是老大和師兄兩個。給繪梨衣寄去的那個箱子是凱撒和楚子航兩個幫着收拾的,以楚子航的細緻,連扎頭髮的緞帶都一根根收拾好了,又怎麼會遺漏一台手機?路明非心中怒罵這師兄不止情商低下,在某些方面的智商也很成問題。
“Sakura在哪裏?我去找你,我很害怕。”繪梨衣又發了信息過來。
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感覺到了繪梨衣的害怕。他似乎能感覺到那個女孩坐在豪華轎車寬大的後座上瑟瑟發抖,窗外是雷鳴電閃狂風暴雨,海水沿着街面橫流,她想要拉住一個人的手來抵抗恐懼都不可得。
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我很害怕’’就能在路明非腦海里映射出這麼多的東西,因為路明非知道她說不出華麗的語言,她缺乏足夠的修辭能力,她說害怕,其實是發自心底不可遏制的恐懼,就像她說世界很溫柔,其實是很愛很愛外面的世界,儘管她覺得外面的世界不喜歡她。
“別怕別怕,自然災害而已,這叫海嘯,你沒聽說過海嘯么?”路明非安慰她。
“我知道海嘯,我不怕海嘯,我怕什麼東西,我聽見它的叫聲了。我很害怕,Sakura你在哪裏?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韓國。”
難怪這個要命的關頭小姑娘會上線來找他呢,敢情這是擁有私人飛機的白富美要帶着他私奔啊!路明非心情一陣激蕩,心說天無絕人之路,路鳴澤從他身邊消失之後他還是有靠山的,這時候全城都已經癱瘓,私人飛機那可是能救命的東西!同是當牛郎的,老大和師兄的牛仔褲下拜倒了無數名媛,卻沒有一個在關鍵時刻那麼管事兒的!
不過說起來這妞兒還真自私啊,眼看着整個城市都要作為那位神復生的血祭,不見她關心“哥哥”和家族的安危,一心只想着要繞道來接自己喜歡的男人。
原來這妞兒還真喜歡他啊……原來在山頂的夕陽中,那個擁抱並不是他的錯覺,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會有那麼傻的女孩喜歡他,儘管是那麼自私那麼任性的喜歡。
路明非緩緩地放鬆身體,靠在一排酒架上:“你先走,我這邊很安全。我在避難所躲着呢,外面水很大,不過到了避難所就好了,這裏還有人發熱毛巾和飲料。’’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這條信息,慢慢地按下發送鍵,只覺得疲憊得無法繼續。
終究還是拒絕了繪梨衣的救援,這真不像仡的風格。但去機場的路和來歌舞伎町的路真不是一條,機場在尚未被海嘯波及的干葉縣成田市,而半個新宿區已經淹沒在海水中了。就算繪梨衣的轎車再豪華也沒法劈波斬浪地開到高天原樓下。當然,儘管這樣,只要他說話,他相信繪梨衣還是會固執地讓司機開車來接他。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以他的智商也能想到神正在蘇醒,這座城市隨時都會沉入海平面以下,這時候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他很高興繪梨衣能有機會離開東京,但他不想去蹭人家的飛機。他對繪梨衣沒那麼深的感情,也沒臉承人家這麼大的情。
“那Sakura會來韓國找我么?”隔了好一會兒,繪梨衣又發信息過來。
路明非心說你去韓國就會發現韓國有各種帥哥,整過容的沒整過容的,你喜歡帥的有元彬,你喜歡痴情的有李東旭,你喜歡性感的有Rain,你喜歡半男半女的有李俊基……我去韓國找你幹什麼?
“也許吧,我還沒買到飛機票,等我買到飛機票我看看能飛到哪裏去,落地了再說。”路明非很敷衍。
“Sakura會飛到美國去么?美國和韓國近么?”
“不遠,但都是山路,不太好走。”
“是Sakura帶我去看過的那種山么?”
“不是,是太行山、大別山和昆崙山,都是很高的大山,其中最難爬的是五指山。’’路明非跟她瞎扯。
他幾次想中斷這場對話,哄哄小姑娘說避難所里信號不好,等你飛機落地我們再聯繫……但他不太捨得,四面八方都是水聲、槍聲和哀嚎聲,似乎還有群蛇在水中遊動的聲音。
他在地獄裏,他也許就要死了,沒人知道他在這裏,沒人來救他,這種時候有個獃獃的小公主跟他發信息聊天,再喝幾口酒,才覺得能夠扛住寒冷,他此刻正坐在齊胸深的水裏。
“那Sakura要多久才能來找我?”
“短則三月遲則半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一定去找你!”路明非想像這是某個淫賊睡完了無知少女之後準備開溜的時候說的謊話,可現實情況是他就要死了,而人家小公主就要飛去安全的地方避難了。
他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凄慘,想了想還是灌了口酒,自己嘿嘿地笑了兩聲,又覺得不妥,怕被游弋在四周的死侍聽見。
“韓國有海棠花么?’’
“有的,韓國遍地都是海棠花,人家都管韓國叫海棠花之國。韓國首都叫首爾,首爾市中心有世界上最大的海棠花樹,每年都在那裏舉辦海棠花節。”路明非繼續胡說八道,他對韓國的了解實在有限,說不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來。
“那我們是在海棠花樹那裏見面么?”
路明非心裏一動,心說繞來繞去你還是怕我不去韓國找你么?
“好啊,那就海棠花樹那裏吧。那裏的雪糕很好吃.你一次買兩個,我要是去了就幫你吃一個,我要是不去就都歸你。”
路明非開始幻想首爾市裡會不會真的有很大的海棠花樹,繪梨衣穿着白色塔夫綢的膝上裙和高跟的羅馬鞋,拿着兩個雪糕,站在紅色的花樹下等他。夕陽西下,他卻一直沒來,繪梨衣默默地吃着那兩個雪糕,慢慢地哭了起來。這麼想起來也挺美的,至少諾諾為凱撒哭,蘇茜為楚子航哭,世界上也有個女孩為他路明非哭哭。不過再想想,雪糕哪能從早撐到晚呢?還不如讓繪梨衣買兩包糖炒栗子等他。
“Sakura,你也害怕么?’’
路明非心說誰不害怕啊,姑娘你應該是這座城市裏最不害怕的人啊,你不僅命好,是上杉家的家主,隨時有一架飛機等着你,還有靠得住的哥哥,象龜長得雖然有點女氣,但委實是純爺們,這種時候沒有動用家族秘藏的最終決戰兵器,而是送繪梨衣去避難,說是親哥絕不為過。
“我不怕,我習慣了,這種場面我也不是沒見過。”路明非確實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在北京,不過那次始終有殺胚師兄在身邊,他沒有感覺到這樣的孤獨和恐懼。
“海嘯會把韓國也淹掉么?把韓國淹掉就沒有海棠花樹了。”
路明非心想,原來你還在惦記我什麼時候去找你啊……韓國和日本之間有大海的哎,水再大也不能淹掉韓國好么?可雖然韓國保得住,但首爾其實並沒有海棠花樹,也沒有海棠花節,我也不會去。
他正自己酸楚的時候,走廊盡頭的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了!
“Sakura!Sakura!”座頭鯨搶步上前,抱住路明非玩命地搖晃。
他們摸索着來到酒窖,發現Sakura孤零零地躺在積水中,渾身冰涼。
中島早苗推開眾人,伸手在路明非鼻端試了試,呼吸很虛弱:“他還活着,我學過一點急救,我來試試。”她看座頭鯨強有力的擁抱幾乎能壓碎這個男孩的肋骨,有點不忍心,示意座頭鯨閃開,自己把路明非抱在懷裏,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他暖和起來。
周圍的所有東西都是濕的,他們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用來引火,火光也可能吸引那種兇殘的怪物,他們已經見過死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體溫來解決問題。
這一天對中島早苗來說是噩夢,推掉了北條議員的約會來參加高天原的派對,可還沒跟右京說上話就遭遇了海嘯、槍戰和怪物的侵襲。好在座頭鯨臨危不亂,招呼牛郎帶領客人們從秘密通道撤離。
所謂秘密通道是牆壁夾層中的通道,這座建築原本是一廛天主堂,在它建造的時候日本還是以佛教為主的國家,因為擔心受到迫害,教士們在牆壁里修建了可供隨時逃離的秘密通道。
躲過槍手們的第一輪掃蕩之後,有些顧客實在凍得受不了了,座頭鯨就提議來酒窖里躲避,同時找點酒喝,這種情況下酒絕對是能夠提升體溫的好東西。他們在酒窖里看到的是各種漂浮的酒瓶,還有倒在角落裏的路明非,渾身酒氣。
“Sakura一個人被困在這裏,一定是給嚇壞了。’’座頭鯨搓着手感嘆,他想像這個可憐的傢伙在極端的恐懼中用酒精自救,該是多大的折磨。反倒是他們在秘密通道里,也就是擠點冷點,但還能跟漂亮的客人們胸貼胸背貼背。
“體溫還算正常,可能是在水中窒息了,也許胃裏還有積水。’’中島早苗說。
“脈搏呢?”斜倚在牆上的青木千夏挑了挑眉,這位著名的樂隊主唱今晚也沒跟BasaraKing說上話,不由得有點氣悶。
“脈搏也正常,心率很穩定。’’中島早苗把長發繞在脖子上,俯身向路明非,“我給他做人工呼吸試試。”
“你做這個不行的。’’青木千夏說,“這事兒需要專家來做。”
“你么?’’中島早苗微微皺眉,她對這種來自年輕人的挑釁覺得有點不舒服,“如果大明星青木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很願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你。”
“我們需要個肺活量大的。”青木千夏打了個響指,“藤原堪助!’’
昔日的相撲巨星立刻起身,在青木千夏身邊半跪,彷彿一座肉山:“客人有什麼吩咐?”
“你的肺活量是多少?”
“八升半。”藤原堪助沉聲道。
“這就是我所謂的專家,”青木千夏冷冷地看着路明非,“捏住鼻子往他肺里吹氣,吹到你沒氣為止,現在開始!’’
“我錯了我錯了!”路明非彈簧一樣挺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青木千夏狠狠地一個爆栗敲在路明非腦袋上:“裝睡?這種把戲想騙過我?”
中島早苗屈膝坐在旁邊,尷尬地理了理髮絲。想想北條議員準備了稀有年份的紅酒和新鮮的白松露,柔情蜜意地邀請自己乘坐私家遊艇去外海吃晚餐,晚餐后靠在甲板欄杆上吹海風,自以為可以不着痕迹地吻自己一下,直到被冰冷的海風吹歪了脖子也沒得手……卻差點上了這個年輕牛郎的當。
“原來是一個人躲在這裏偷酒喝!’’青木千夏冷笑,“等着我們被怪物吃光!”
不愧是先鋒派音樂人,曾在自己的音樂里加入恐怖和野蠻元素,在這種情況下別的客人都嚇得癱軟了,青木千夏大小姐卻還不忘背着她的結他。她聽說今晚是特別派對,原本若是凱撒求她,她不介意上台捧個場的。同樣鎮定自若的是她未來的婆婆森隆子女士,不愧是在政壇廝殺多年獨立撐起一個家族的寡婦,關鍵時候完全可以拿來當男人用,森隆子在額頭上扎着白色的布帶,儼然是個上了年紀的衝鋒隊員,幫助那些逃亡中受傷的客人捆紮傷口。
青木千夏用穿着高跟涼鞋的腳踢了路明非一腳,自顧自地從清酒中撿了一瓶芋頭燒酒,自己灌了一口之後,在森隆子身邊蹲下,幫着用酒給受皮外傷的客人消毒。芋頭燒酒的酒精度大約是60%,雖然不到消毒酒精的70%,但這種情況下能有消毒劑就該千恩萬謝了。酒精擦洗傷口的劇痛讓那位客人差點暈厥過去,青木千夏狠狠地捂着她的嘴不讓她叫出聲來。
森隆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這個野蠻的未來媳婦,青木千夏也冷冷地回看。一個是德高望重的政壇寡婦,一個是新派音樂人,都是經常上電視的人,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也立刻認出了對方。只不過在牛郎夜總會相逢,大家誰也不好說起婚約的事。
“我……我也能喝點酒么?’’一位客人顫抖着說,她穿着薄紗的小禮服,站在過膝深的水中。
座頭鯨掃了一眼倖存的窖藏品,半跪在她面前:“很抱歉,非常時期,沒法給您提供完整的酒水單,眼下只有McAllen威士忌、白州威士忌、拿破崙COGNAC和霞燒酒,各式清酒倒是很豐富的,請問您想來一杯什麼?’’不愧是王牌牛郎店的王牌店長,這種情況下座頭鯨能提供的酒單依然超過絕大多數的酒呢。
“拿破崙COGNAC,double。”客人哆嗦着點了最能帶來熱量的東西。
“加冰飲用么?加一點冰塊口感更佳哦!”
“一塊冰。”客人虛弱地說。
座頭鯨一個旋轉飛踢,踢開了製冰機的門,那扇門有點點歪斜,只能暴力開啟了。有時候客人也會在酒窖里試喝烈酒,所以酒窖中也備有成套的杯子和製冰機。座頭鯨取出冰過的烈酒杯,加入冰塊和白蘭地,稍作混合之後遞給客人,依舊從容不迫。在這種時候他還是衣冠楚楚的,騷包的海藍色西裝一絲不苟,墨鏡映着應急燈熠熠生輝。不愧是牛郎界的神。
既然找到酒窖,那麼服務就立刻開始。牛郎們把餐巾搭在胳膊上,依次詢問客人們要不要在等待救援的過程中喝點什麼。
踏水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個牛郎氣喘吁吁地靠近座頭鯨低語:“不能出去,所有通道都被封鎖了……怪物好像在吃人。”
座頭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面對客人們:“各位親愛的女士,情況似乎正在好轉,水位正在下降,外面有警視廳的救生艇趕來,他們正在打擊那些趁着災害搶劫的黑道,我們安心地等待救援,請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那些畸形的怪物似乎還沒有清理乾淨。”
路明非湊得很近,聽得很清楚,局面絲毫沒有好轉,他們隨時都可能死,可座頭鯨說謊的時候看起來胸有成竹。
客人們都鬆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她們都是名媛中的名媛,很多人都有助理、秘書和管家,出門有車隨行,落座就有咖啡和茶送上,如今卻坐在沒胸深的水中,被怪物包圍,很多人都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了。可聽着座頭鯨用輕佻浪蕩卻又中氣十足的聲音說話,心情忽然就放鬆下來。她們互相擁抱,拍拍對方的背,有人高興地小聲哭泣。
以前路明非看她們都是在鐳射燈下,金粉眼影烈焰紅唇,笑得花枝亂顫,除了青木千夏這種確實資本雄厚的,或者中島早苗這種比較拘謹的,都是群女大灰狼。此刻她們都變回了普通人,倒是順眼多了。
“那種怪物一定是政府生物實驗的樣本!這幫混賬!等着我在國會砍掉他們所有的經費!”森家的寡婦拋出狠話之後,接着去料理下一位傷員。
路明非耷拉着腦袋坐在角落裏,沒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別人。開始他以為逼近的是槍手或者死侍,急忙裝死,接下來發現是率眾撤離的座頭鯨,一時間有點羞愧,乾脆就繼續裝死。
確實該羞愧,這種時候大家都在努力,他卻什麼都沒有做,一個人躲到酒窖里想把自己灌醉,在Line上拉着繪梨衣聊天來找溫暖……太慫了,只有他這種廢柴才能千出這種事來。
“Sakura你沒事吧?”座頭鯨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路明非有點受寵若驚,他剛才的慫樣每個人都看見了,連早苗那種溫柔的女性都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來,店長這麼櫻花般絢爛又鬼神般悍勇的奇男子卻會主動來找他說話。他挪動屁股想給店長騰個地兒,但想到這裏也沒有桌椅,再怎麼騰挪也不過是讓出一片積水來,於是就算了。
“局面不樂觀。”座頭鯨掏出抽了一半的雪茄叼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臉色陰沉。
他鬼鬼祟祟地揭開西裝,給路明非看自己貼身的東西。這個動作太曖昧了,路明非猶豫了一下才敢看,店長的胸肌上掛着兩個槍套,槍套里各塞了一柄伯萊塔手槍。
座頭鯨摸出一支塞到路明非手心裏:“我托道上的朋友搞的進口貨,軍用版本,現在的情形下只有靠你和我了。’’
路明非覺得自己握住了一塊火炭,完全愣住了:“店長,我們不是健康向上的女性減壓會所么?你怎麼帶着軍用武器?”
“別蒙我,你難道不會用?”座頭鯨用手帕包住槍身,熟練地上膛,“我看情況不妙,覺得還是隨身帶着傢伙比較保險。’’
路明非當然會用,在卡塞爾學院混,射擊和近身格鬥是必修的,但座頭鯨看起來更加老辣,反覆上膛退膛來檢查彈簧硬度,伯萊塔在他手中翻轉,熟極而流。
“店長你很專業啊!”
“退役前是日本海上自衛隊三等海尉,今天請你多多關照了。”座頭鯨摟着路明非的肩膀,“好歹找到你,我可算放心了。”
路明非心說你放心個頭啊?你剛才沒看見我在這裏躺着裝死么?
“Sakura你是在等待機會吧?說吧,要我怎麼配合你?我沒問題,藤原勘助也用得上!”座頭鯨的眼睛閃閃發亮,“老闆娘說了,你是光你是電,你是救世主!”
路明非惡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心說這真心不是老闆娘喝多了說的?或者老闆娘當時在唱卡拉OK只是唱功太差,你誤把歌詞聽成她跟你說話了?
“我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我看得出你們是來自某個神秘的組織吧?BasaraKing和右京都不在這裏,就只能拜託你了小櫻花!我們怎麼樣都不要緊,不能連累了客人啊。”座頭鯨誠懇地請求。
“店長……如果說我們那個組織是座山的話……山中不是只有獅子老虎的,也有兔子、猴子這類不太能打的小動物……”
“Sakura你太謙虛了,說實話我覺得三個人里你才是絕頂的美男子,你沒有右京和BasaraKing那麼受歡迎是因為你沒有打開自己。老闆娘說你釋放自己就會比BasaraKing和右京更厲害!”座頭鯨滿嘴鬼話。他也不是不會撒謊的人,剛才騙客人們說情況正在好轉的時候他就面不改色,現在他必須哄這個慫蛋跟他一起護送客人們離開。從男派花道的角度來說他完全不看好路明非,但蘇恩曦確實說過只要保住路明非沒事,大家都會沒事這樣的話。事到如今,座頭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店長你能摸着良心說這話么?’’
座頭鯨急忙按胸:“千真萬確,我當初一眼就看中了Sakura你!”
“你按錯了,你按成右胸了,你心臟右偏么?”
座頭鯨愣了一下急忙換手按左胸。
“店長你別逗我了,你說這話你自己也不信對不對?我要是真有本事我就跟你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但我真的沒那個本事,你當初一眼看中的是師兄和老大,你看得很准,可惜現在留在這裏的不是他們兩個。”路明非看着座頭鯨的眼睛說話,他難得那麼認真那麼誠懇。
座頭鯨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儘管不想相信路明非剛才所說的話,但座頭鯨沒法不相信,他閱人無數,懂得什麼是誠實的眼神。他看得出路明非沒有撒謊,是啊,一個有能力逃離這裏的人怎麼會自己躲在酒窖里用喝酒來消除恐懼呢?路明非難得地覺得羞愧,換了執行部其他任何一位專員來,就算不是武力型的也能想出個撤退方案,可他只能陪着座頭鯨乾瞪眼。
路明非低着頭把伯萊塔遞了回去,座頭鯨愣愣地不知道該不該接。誰也不知怎麼把這場對話繼續下去,座頭鯨有所求,而路明非給不了。
他要給就得給出1/4條命去。
最終座頭鯨收回了伯萊塔,悄無聲息地起身,拾起一根鋼管在附近巡視。直到此刻他還是沒摘下那副象徵身份的墨鏡,路明非可以想見這傢伙墨鏡下的目光異常焦灼,他是老大他要繃住,但他抓着鋼管空揮的動作已經暴露了他的緊張。可這種時候鋼管有個屁用,聚集在酒窖的人越多越麻煩,動靜太大的話死侍和槍手都可能被吸引過來。
路明非又一次淹沒在人群里了。人們小聲說著話,彼此鼓勵兩句,但沒什麼人看向角落裏的路明非,他躲在酒窖里裝死的行為確實讓人看不起。
路明非只能繼續擺弄手機來打發時間,跟座頭鯨說話的工夫又有一大堆留言,都是繪梨衣發來的。
“Sakura你還在么?我還沒有到機場,路上很顛簸,我有點頭暈。”
“我在韓國的名字叫金熙嬡,護照號碼GM87019820’’
“哥哥說我會住在韓國江南區的一個公寓裏,地址是205-8Nonhyeon-Dong,Kangnam-Gu,Seoul,SouthKorea。”
“Sakura你還在么?Sakura跟我說話好不好?”
“Sakura我覺得冷,我能聽見那東西的吼聲,它好像在跟我說話。”
……
滿屏幕都是她在嘮嘮叨叨,誰要是真當了她男朋友還不得被她煩死?因為她的世界裏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一個。
猶豫了幾分鐘,路明非把寫好的信息都刪除了,這種時候拉着她聊天只不過是增加她對自己的依賴感而已,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蛇岐八家再怎麼不濟,送一個女孩離開東京還是沒問題的。源稚生必然已經把一切安排好了,他才是真正有能力救繪梨衣的人,而路明非不過是提供一些心理安慰,說白了就是個打嘴炮的。總有一天繪梨衣會明白,世界上真正的好男人都跟她那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哥哥一樣,無聲地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事到臨頭都說不出一句讓人覺得安慰的話來,那種說著甜言蜜語說要帶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的,都是自己還沒長大的小屁孩。
呆坐了幾分鐘,路明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兒來,趕緊摸出手機想把定位功能關掉。Line是能夠定位好友的,雖然路明非沒教過繪梨衣,繪梨衣想必也不會無師自通,但理論上她確實有可能獲得路明非的位置信息。以那個女孩的固執,要是知道路明非在哪裏,沒準就掉頭殺過來了.
關閉定位功能之後,路明非又隨手搜索繪梨衣的位置,想看看她有沒有到達機場,地圖顯示出來的瞵間,他驚呆了。
紅井深處,工程組用激光切割機在冰面上打開洞口,垂下吊索,機械手將封在冰塊中的偉大生物緩緩吊起。
神還活着,但就像是被割去魚鰭的鯊魚,它的心臟被毀,八首中有四首斷裂,剩下的四首也傷痕纍纍,誰也不知道風間琉璃是怎麼做到的,這人形怪物的身體裏竟然藏着比龍類更可怕的力量。此刻他正穿着血跡斑駁的白色長衣,屍鬼一樣站在高處俯瞰下方的操作,白髮垂下擋住了他的眼睛。
神,或者說八岐大蛇,被平放在冰面上,工作組不斷地把液氮澆灌在它的身上,以防它暴起傷人。王將圍繞它旋轉,欣賞着這個不可思議的生物。它跟青銅與火之王、大地與山之王都不同,諾頓和芬里厄也曾呈現過猙獰巨大的身軀,但那身軀如天神如惡魔,可怕卻帶着森嚴之美。神不一樣,它的八根頸椎骨從軀幹的不同地方生長出來,扭曲怪異,像個基因改造失敗的怪物。
它身上唯一一處令人驚艷的地方就是天叢雲,那是一根突出鱗片之外的骨骼,呈美妙的月白色,鋒利到了極致。唯有這種東西能夠勝過上古時代的煉金武器天羽羽斬。
“可惜啊,只差一步,終究還不是龍中的王者,只是繼承了白王遺產的怪物。”王將嘖嘖長嘆。
“繼承了白王遺產的怪物就這麼強大,真正的白王該是何等可怕的生物啊!”工程組負責人尾隨在後。
“它只得到了白王的身軀,卻未能擁有白王的意志。不過如果它是完整的白王,我們也不可能捕獲它。’’王將振臂高呼,“現在,讓我們從它體內找到白王的遺產——聖骸!開始切割!’’
工程鑽機從神的各個關節處刺入,斬斷肌腱,鑽孔位置都是精心選擇過的,好讓它巨大的身軀徹底癱瘓。神的細胞還在高速地再生以治療傷口,但修復骨骼卻遠比修復肌肉困難。鐵鉤穿透了神的頸骨,起重機把它吊起在空中,僅剩的四首噴吐着冰冷的氣息,卻無法抬頭攻擊。工程組分別對它的神經系統和重要的肌肉做注射,大量藥劑進入神的體內,原本還微微抽搐的身體漸漸鬆弛,只有那四對龍瞳還閃着殘燭般的微光,證明這偉大的生物依然活着。偶爾它會轉動那些眼睛,俯瞰着即將肢解它的後代子孫,眼裏透出人類無法理解的神情。
“您竟然能夠研究出對龍類有用的藥劑!”工程組負責人驚嘆。
“因為我曾擁有一條活的個體用來做研究。”王將輕聲說,“當年我打開那個位於北極圈內的神秘洞穴時,那偉大的生物已經被瘋狂的動物撕咬得只剩半個身體了,但仍未死去。我在它身上試用了我能找到的幾乎所有化學試劑,最終它無法忍受那些藥劑而死,但我已經了解了龍類的生物學屬性和結構,成了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龍的人。”
工程組負責人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在人類歷史最殘暴的部分,人類曾在同類的身上做科學實驗,而王將竟然用化學藥劑生生地折磨死了一頭巨龍!
王將轉向等待在旁的工程組,高舉雙手,用最華彩的聲音說:“偉大的達爾文在他的《物種起源>里闡述了弱肉強食的真理,曾經你們都是弱者,在食物鏈中苦苦掙扎也難免淪為食物,但今天強弱將徹底顛倒,我們將完成偉大的進化!在我們面前,人類和古龍都是弱者!我們是新的龍族,我們將分享世界!”
歡呼聲響徹深井,有的人互相擁抱淚流滿面,有的人卻木然獨立,一時流露出狂喜的表情,一時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五官完全失控了似的。
這一天猛鬼眾等得太久了,這些鬼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家族驅逐,從此人間失格。家族的執法人如蛆附骨地監視着他們,他們就像動物園裏那些活在玻璃屋中的猴子,能夠看得見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永遠不屬於他們。他們中最勇敢的人才會打碎玻璃逃離家族的控制,從此成為被世界拋棄的人,他們只能成為猛鬼眾的一員,那是世上唯一一個歡迎他們的地方。
當鬼類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怨氣也會聚集在一起發酵,最終變成憤怒的狂潮。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曾眺望黑色的源氏重工,希望它倒下,就像魔鬼們聚集起來站在荒原上,眺望遠處的神殿,想用火燒它、用石頭砸它,甚至用牙齒咬它,直到它化為廢墟……今天他們用鮮血清洗了恥辱,還將用進化讓自己變成新的統治者。
巨型切割機移動過來,直徑超過三米的大型鋸輪開始撕裂這具軀體,觸及鱗片和骨骼的時候火花四濺,鋸輪發出讓人心驚膽戰的異響,只能一邊切割一邊噴水冷卻。神沒有掙扎,這偉大的生物睜着金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自己被切割,它的血四下噴涌,濺在所有人的防護服上。鋸輪先是切斷了八岐大蛇的長尾,天然生成的骨劍“天叢雲”從切割台上墜落下來,刺入混凝土澆築的地面,就像刺穿豆腐那樣輕鬆。
鋸輪再逐一地切斷八岐大蛇剩下的四首,每當一根頸骨伴着火花和血漿斷開,就有一對金色的瞳孔熄滅。四首都被斬斷的時候,人們放下了最後一絲擔心。這個在極淵中藏匿了無數年的偉大生物終於死了,死在了人類最尖端的技術下。切割台轉向90度,鋸輪把八岐大蛇的軀幹縱向切成三塊。起重機把三塊碎片分別吊起,這時人們才看清了龍類極端複雜的骨骼結構,它的骨骼數量遠超過人類,各種微妙的骨骼結構有種異乎尋常的美,呈高貴的暗金色,像是精密的機械,又讓人想到地層中交疊的古生物化石。
工程組立刻分散到三張解剖台上,用各種工具分拆這些染着黑血的骨骸。
王將看了一眼腕錶,又抬頭仰望夜空,很顯然,飽在為時間擔心。
中央的解剖台上,鋒利的齒輪切開層層肌肉之後,剝出了巨大的心臟。神的身體已經進化到純血龍類的程度,暗綠色的心臟表面包裹着網絡狀的血脈,保護在暗金色的骨籠裏面,像是詭秘而瑰麗的寶石。這顆心臟被機械臂提起在空中,工程組負責人走近幾步仰望這不可思議的巨大器官,在這個瞬間……他感覺自己被注視了,他被一顆巨大的心臟注視了,那東西在他眼裏就像是某種巨大生物的眼睛,而血脈則是眼中的血絲!
他想這只是幻覺,只是他太疲倦了所以產生了幻覺,可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體彷彿在熾烈的目光中被熔化。
這時站在高處的風間琉璃忽然動了,他擲出了長刀,刀光穿透工程組負責人的胸口,再刺進了那顆巨大的心臟。然後他的尖嘯聲才傳來,他的刀速比聲音更快!
如此凌厲的一刀只在那顆心臟上留下了一道口子,濃腥的綠色汁液四濺,裂口中一隻金色的眼睛四下輪轉着掃視所有人!工程組負責人的感覺並沒有出錯,那顆心臟深處真的有一隻眼睛在窺視外界,它的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感覺到如山一般沉重的威壓!心臟忽然開始蠕動,那隻眼睛竭力地往外鑽,一邊鑽一邊發出尖厲的嘶聲!
“聖骸!聖骸!那就是聖骸!”王將尖厲地大叫,這種時刻連他也沒法保持冷靜。
風間琉螭從天而降,手中已經握住了另一柄長刀,這裏只有他和王將才配當神的對手,他一直留在高處就是等待對手的真身出現。
但他還沒落地,眼睛已經扭動着消失在工程組負責人的嘴裏,一根粉色的肉質尾巴在口腔里搖擺了幾下也消失了。
“所有人後退!開槍!”王將大吼。
槍聲震耳欲聾,數以萬計的子彈射向工程組負責人,目睹那恐怖的一幕後,恐懼已經壓倒了所有人,大家都清楚工程組負責人沒有生還的機會了,那隻眼睛是要侵佔工程組負責人的身軀。每個人都以最高的速度傾瀉子彈,半分鐘內就有十幾公斤的彈頭打進了工程組負責人的身體裏。這個早該死了無數遍的人卻並沒倒下,子彈從四面八方射來,各方的動能反而支撐住了他,他劇烈地打着擺子,像是喪屍在舞蹈。
最後他被硝煙掩蓋了,直到所有人的彈匣打空。人們都下意識地挪開了目光,即使暴力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但他們還是不敢去看自己的“靶場”,設想用十幾公斤重的子彈去打擊一個生物,能夠留下的大概只是染血的渣滓。硝煙略微散去,第一個看清楚真相的人把驚叫吞了回去,他甚至連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還怎麼尖叫?
工程組負責人仍能清楚地看出人形,他的身體表面全被彈頭覆蓋,連一寸完整的皮膚都不剩下,可他仍未倒下,他僵死在一個後仰的動作上,便如一個舞蹈家正在倒仰的時候,時間靜止了。
王將也在緩步後退,所有人中真正鎮靜的只有風間琉璃,他已經交成了惡鬼和瘋子,他無所畏懼,他提刀站在距離工程組負責人最近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他工程組負責人緩緩地挺直了腰……這一刻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背後站着幽靈,這違背了所有人的常識,一個身體塞滿十幾公斤彈頭的人體居然還能動,他的骨骼早該在槍擊中碎成幾千幾萬片才對!血色的人形漫無目的地移動,極其緩慢,他失去了眼睛所以沒有視覺,全身神經節都被破壞也就沒有了觸感,聽覺視覺必然也已經損失殆盡,他已經不能再被稱為人了,可在某種力量的支撐下,這個完全喪失五感的生物還活着,還想逃離。
人形無目的地轉動着頭部,它的臉被彈雨打得塌陷下去,面骨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彈頭,那些黃銅彈頭閃着微光,彷彿無數隻眼睛在注視着人類。人們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生怕它會忽然奔向自己。
風間琉璃提着長刀站在那個怪物的身後,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移動的。
怪物似乎意識到有敵人在身後,拖着受傷的腿奔向天叢雲,那根世界上最鋒利的骨骼正用劇烈的震動來響應它。風間琉璃尾隨在後,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怪物跑得越來越快,風間琉璃跟得也越來越快,距離卻始終不變。怪物向著前方伸出手去,同時飛身躍起,插在地里的天叢雲震鳴着躍起在空中,這是它的骨聽從它的召喚!風間琉璃的刀終於摔斬出去,刀光就像一道曲折的銀色電光。
沒人能看清那一瞬間的情形,風間琉璃和那怪物在空中交錯閃過,各自落地。風間琉璃手中長刀只剩下一半,怪物持着天叢雲的手連着頭顱和半邊肩膀一起墜地,卻沒有血流出來,肉眼能夠看見斷口處的肌肉在蠕動,細胞還在瘋狂地修補着這具身體。風間琉璃伸手向空,徒手接住了被震得飛起的天叢雲,轉身從怪物的脊椎處推入,然後揮舞斷刀打在它的胸口。這被聖骸強行提升了能力的生命體終於崩潰,四散出去的是紛飛的彈頭,那具人形像是沙捏成的瞬間崩塌。
天叢雲穿透目標的身體,把某個東西釘死在地下,那東西長着金色的獨眼。
“液氮!液氮!這就是聖骸的真面目!它是寄生生物啊!”王將狂喜地呼喚。
工程組如夢初醒,噴槍用數以噸計的液氮去冷卻這個危險的東西,厚重的圓柱形石英捕捉艙扣住了聖骸。顯然王將早已料到這東西的本相,真正的神並不是八岐大蛇,也不是什麼威猛的巨獸,真正的神就是聖骸,它不是一塊骨頭,而是一個能夠操縱巨大生物的寄生生命。所以它永遠不能被殺死,永遠能從一種形態轉化到另一種形態,它可以化身臃腫的超巨型生物,也可以藏在須佐之男的身體裏等待機會復活,無論人類殺它多少次,殺死的都只是它的住所罷了,不猜透它的真面目就無法殺死它的本體。
這一次它遇見了真正旗鼓相當的對手,它遇到了最可怖的人類。
液氮的煙霧故去,人們終於看清了聖骸的真實模樣。它像是一個殘缺的胚胎,膨脹的頭部長着一顆碩大的獨眼,看起來像尾巴的東西其實是肉質包裹起來的脊骨,它的肋骨突出在肉質層外,想必在它寄生的時候,就用這些尖細的肋骨插入宿主的脊骨中,操縱着那具身體。聖骸沒有死去,它扭曲着發出“嘶嘶”的聲音,那顆金色的眼睛閃滅,但在石英捕獲艙里它接觸不到任何可寄生的宿主,它自己的力量又太過弱小。
王將用強光電筒照射,光照透過聖骸外層的肉質,裏面隱約可見發育到一半的臟器。
“你看它,多美啊!何等完美的進化方式!在被黑王處決之前,它主動地進化出寄生形態的生命!它用這種方式延續着自己的存在!”王將雙手按在捕獲艙上,盛讚這醜陋的寄生蟲。
“如……如果神是寄生蟲……那它怎麼幫助我們進化?’’有人猶豫着問。
在猛鬼眾的想像中,神本該是頂天立地的偉大生物,它身上的少量血液就可以幫助他們完成進化,可眼前這個醜陋細小的神,連體液的數量都少得可憐。
“光是找到寄生者還不夠,還得為它找到宿主和食物。”王將微笑,“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的適格者能被神寄生,譬如伊邪那岐和須佐之男,可惜古裔們不懂這種寄生的偉大意義,在神徹底進化為新的白王之前就殺死了它。能夠賜予我們進化道路的不是這種形態的神,而是進化完成之後的白王!我們將看見新的王登上王座,開啟世界的新篇章!’’
光柱從天而降,把王將和風間琉璃籠罩在其中,直升機的旋翼切割雨幕,巨大的轟鳴聲在井中回蕩。那是一架黑色的直升機,機艙門敞開,源稚生坐在機艙中,黑色的長風衣獵獵飛舞。
最後一刻,蛇岐八家的最後武裝趕到了現場。
始終沉默不語的風間琉璃像是從大夢中驚醒,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底似乎有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轉動。他緩緩地抬起頭,仰望那從天而降的黑影,狂風吹開他的衣襟,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
“哥哥!哥哥!你來看我啦?你是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么?”他在風中狂笑。
“又或者……你是來參加我的登基大典?”他的笑容斂去,只剩下刻骨的凶毒,“用你的血,為我的法衣染上祭禮的紅?”
古奧森嚴的語言從天而降,便如神的語言在天際回蕩。“王權”的領域籠罩了紅井,數以萬計的不鏽鋼護板脫落,將君王的憤怒壓在每個人頭頂。重力規則被強行改變,每個人都感覺到十倍的體重作用在自己的骨骼上。無人能夠站立,除了王將和風間琉璃,所有人都艱難地用膝蓋和雙臂支撐着身體,彷彿朝覲天降的王者,即便被下墜的不鏽鋼板切下頭顱也不能逃走。
源稚生俯瞰井底,面對那些殘缺的肢體和橫流的鮮血,他沒有絲毫憐憫的神色,疃孔中流動着熔鐵般的金色。
“來吧!來用你的正義壓垮我吧!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在這麼做么?”風間琉璃呼喊道。從源稚生出現的那一刻開始,他一刻不停地仰望,對着天空張開雙臂,野獸般嘶吼。
源稚生靜靜地坐着,目光彷彿穿透了一切,去向無限遙遠的遠方。
“大家長,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在您的領域中,這架直升機支持不了很久。”駕駛直升機的是位年輕神官,他的神色很平靜。
儀錶台開始報警,儀錶讀數瘋狂地閃變,鉚釘搖晃着從外殼上飛離,如果沒有源稚生的保護,這架直升機早就在王權的領域中墜毀了。
“稚女,你真的想要登上王座么?你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么?那個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猴王,他是天賦的戰神,後來打翻了天界的宮殿,和諸神惡戰。”源稚生輕聲說,“我說那個猴王多麼強大多麼威武,你卻說他該有多孤獨啊。他是天生的英雄,可是這個世界上都沒有跟他一樣的人。王不就是那種孤獨的東西么?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怕孤獨。”
在直升機掀起的狂風中對話只能靠吼,但源稚生的聲音很低,他知道弟弟能讀懂他的唇形。
小時候源稚女很瘦弱,在運動場上總是被人撞得渾身青紫,像只迷路的鹿,他誰也跟不上。所以源稚女上場打球的時候源稚生總是坐在對面,全場他都不發出一點聲音,但嘴唇始終在動……左邊,右邊,回防,投籃,籃下……源稚女只是跟着哥哥的指示在場地上奔跑,居然也能及時地出現在合適的位置,這樣班上的孩子才願意跟他一起玩籃球。
“哥哥你在說什麼啊?’’源稚女狂笑狂呼,“什麼猴王?我已經忘記了!我們已經長大了對不對?我們的刀上都沾過很多人的血!我們不純潔了對不對?我們還有什麼資格湊在一起說童話呢?”
“皇血是被詛咒的東西,不該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你和我是皇血最後的繼承人,如果我們死了,宿命就會終結對不對?再也沒有人能用聖骸完成最終的進化,所有的野心也都被終結。”
他雙手分開,按住座椅兩側的刀柄,蜘蛛切和童子切安綱在同一聲震鳴中出鞘,他躍出機艙,風衣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帶着兩柄斬鬼刀和王權之領域從天而降,就像是巨鷹撲擊。
全副武裝的神官們跟隨源稚生躍出機艙,他們用射繩槍對準井壁發射,懸挂在高處,源稚生卻是筆直地落下。
風間琉璃將櫻紅色的長刀橫在空中,源稚生的雙刀劃出十幾米長的奪目刀光,三柄刀交擊,暴跳的火花照亮了許久不見的兄弟的臉,源稚生的臉漠然得像石刻,風間琉璃卻像磨牙吮血的惡鬼。
這是至高之皇和極惡之鬼的決戰,超級混血種的優勢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世人面前。沒人能用目光鎖定他們,在高速的移動中他們都化成虛影,但他們拋出的每一道刀光都如同星月的光輝,照亮人們的眼睛。武器交擊時火花四濺,像是火樹銀花,如果他們所持的不是煉金武器,早就在這巨大的力量絞殺中崩潰。
他們的身邊,槍火和爆炸聲連連。神官們靠射繩槍掛在空中,還未落地就扣動扳機,彈雨從天而降。源稚生躍出機艙的那一刻解除了王權,猛鬼眾的工程組和槍手們還沒來得及起身閃避就被火力壓制。家族神官都曾是暴徒中的暴徒,如今再度握住武器,手依然如當初那樣穩定。倖存的猛鬼眾爬行着拾起武器反擊,瞄準的也都是神官們的要害部位,趁他們掛在空中的時候給予致命的打擊。
他們之間並無所謂的仇恨,工程組的工作只是喚醒和捕獲神,神官的工作只是在神社裏洒掃上香,但一旦被放到了戰場上,他們誰都沒有退路。井底充斥着他們的吼聲和慘叫,他們來不及也不願意去想這是為什麼,無意識的殺戮和無意識的憤怒充斥着這口井。
“來啊!哥哥,就像在中學劍道館裏的時候,對不對?你總是最強的,你總是用兩把竹刀,你打敗所有人,你是希卡利奧特曼!’’風間琉璃狂笑,“又有小時候的感覺了對不對?’’
如果犬山賀還活着,會在這一幕前化為石像,源稚生和風間琉璃能輕易地壓制他的神速言靈“剎那”,而這一切並不需要加持言靈,對於皇來說只需信手揮舞,放肆地傾瀉他們的天賦暴力。
直升機在空中解體,駕駛直升機的年輕神官沒有來得及脫身,他一直緊握操縱桿,堅持到最後一名同伴躍出機艙。旋翼和機身脫離,巨鐮般旋舞在空中,機身撞擊在井壁上,帶着刺眼的火花下墜,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這對兄弟。但沒有人退後,刀光稠密得像是暴雨,如果任何一方停手,那瞬間就會有無數的刀斬穿透刀光組成的網,割裂他的身體。
“來啊哥哥!我們再來玩勇敢者的遊戲!看誰先害怕了退縮!只有真正的男子漢能堅持到最後對不對?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黃泉么?我很期待那場旅行!”風間琉璃狂呼着擇刀。
他真的不閃,即使那十幾噸重的直升機殘骸劈頭砸下他也不退後。今夜他一直沉默,像是失去生前記憶的鬼魂,此刻他的瞳孔里卻迸射着火星。
王將抹去的並非他的記憶,只是他“源稚女”的人格,剩下的只是妖鬼般的風間琉璃。風間琉璃的心底深處是恨源稚生的,在他最虛弱最需要源稚生的時候,源稚生放棄了他,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滿地都是死者遺落的武器,風間琉璃俯身拾起一柄短刀擲向源稚生,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用盡了全力。時間的流逝在他眼睛裏似乎變慢了,讓他能夠清楚地追蹤那柄刀的軌跡。那柄刀承受了超過其材料極限的力量,所以從脫手的瞬間就已經開始分裂,碎片籠罩了源稚生。金屬碎片把源稚生割得鮮血淋漓,但他強行穿越那些碎片,如影隨形地撲向風間琉璃,從零到極速的發力只是一瞬間的事,蜘蛛切和童子切的刀光在風間琉璃眼前交錯閃動,美如空山櫻落,皓月當空。
此刻距離他們上一次以死相搏只過去了幾個小時,但源稚生的速度和力量竟然能夠跟得上風間琉璃,幾個小時的時間,即使皇血也沒法幫他治癒失血過半的重傷。
翻滾着從天而降的直升機殘骸忽然開裂,巨大的刀弧把機艙的金屬蒙皮撕開,碎片飛濺。
那是鐮刀般的旋翼!直徑接近十米的旋翼豎立着旋轉,如同頂天壺地的霸刀,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都切開。
這場勇敢者的遊戲終於玩不下去了,再堅持哪怕零點幾秒鐘,兩個人都會死在這片戰場上。風間琉璃帶着尖厲的嘯聲拔地而起,竟然用長刀去切割直升機的殘骸。
在普通人看來,這種舉動絕對是瘋狂且毫無意義的,一架重型直升機的重量超過十噸,人類在它面前就像是螞蟻在大象的腳掌下,螞蟻再怎麼用力,也不能撐住大象的踩踏。
但風間琉璃已經不能算作人類了,他是能夠徒手搏殺神的異種!長刀在直升機的殘骸上擦出了一連串的火花,他竟然生生地將砸向他的部分殘骸斬裂,同時藉助反作用力彈開。
下一刻,蜘蛛切和童子切貫穿了他的胸膛,風間琉璃人在空中,根本無法閃避。他再怎麼強壯,總要有着力點才能變換姿勢,身在空中的時候,他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所以看着那兩道寒光從源稚生手中射出,他卻無能為力。在傳世的斬鬼刀面前,混血種強韌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也不是斬不開的。
他猛地扭頭,看見源稚生正站在焚燒的殘骸之下。源稚生沒有閃避,在這場勇敢者的遊戲裏,竟然是正常的哥哥堅持到了最後,而不是瘋狂的弟弟。
旋翼斬中了源稚生的肩膀,把這個渺小的人形暴虐地壓在地上,其餘的葉片輪次切割。緊接着黑色的殘骸籠罩了他,旋翼繼續切割着殘骸,達些扭曲的金屬融合在一起,在地面上滑動,最後撞在了高大的液氮鋼罐上,巨量的液態氮傾瀉在直升機的殘骸上,冰霜沿着殘骸表面蔓延,濃密的霧氣騰起。
燃料罐破裂了,墜落中的殘骸被電火花點燃,彷彿一千個太陽在井底燃燒,氣浪把所有人強行分開,光柱帶着塵柱席捲了儲水井底部,熾熱的氣流和飛濺的碎片橫掃而過。
神官組和工程組仍在肉搏,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大家長已經陣亡,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使命感和憤怒中,無論這場搏殺的結果如何,已經沒有人能停手了。
風間琉璃撞在井壁上,遭受重創的他仍舊沒有死去,他伸手拔出了貫胸的兩柄斬鬼刀,下意識的反應是走向那熊熊燃燒的殘骸。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想去確認哥哥的死,還是想要在他臨終前跟他再說上幾句話……可是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遠遠地停下了腳步,獃獃地望着那片大火,似乎再度失去了記憶。他心底藏着對哥哥的依戀和對哥哥的怨恨,但那個依戀着哥哥的男孩已經被王將抹殺了,所以本應悲傷的時候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心裏空空如也。
“那麼悲哀的末日啊,綿延數千年的家族,日本的守護者,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使命。’’王將站在燃燒的殘骸旁,以詩歌般的聲音哀嘆,“從此世界上,再沒有名為‘皇’的東西。”
“但也好,”他又淡淡地笑了,“原本就是不合時宜的東西。”
風間琉璃無視他的惺惺作態,默默地低下頭用手去摳自己鮮血淋漓的胸膛,像是一個木偶人在詢問自己並不存在的心。
王將掂了掂手中的提箱,石英捕獲艙就裝在那個箱子裏,他已經得到了一生中夢寐以求的東西,是時候離開這口井了。
這時巨大的心跳聲從他背後傳來,便如忽然轟鳴的喪鐘,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地獄返回!遍佈白鱗的手刺穿了直升機殘骸的金屬蒙皮,晶瑩剔透的爪扣住了王將的頭顱!
機艙中的火焰一吸一張,越來越熾烈,那是什麼巨大的東西在機艙中呼吸,他每次呼吸都把大量的空氣吸入機艙,他吐氣的時候火光從機艙的每個缺口湧出。
手提箱落地,王將驚恐萬狀,不僅是那隻利爪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機艙中的呼吸聲也令他的心臟如受重壓。但他無法掙扎,以他近乎不死的身體,在這隻慘白的利爪下竟然無法掙扎!他只能用眼神示意風間琉璃救援,此刻唯有風間琉璃手中的長刀才有機會砍斷這隻鋼鐵般的利爪。但風間琉璃沒有動,那雙暗淡無神的眸子再度亮了起來,他充滿興趣地看着那隻利爪緩緩地收緊,王將的面具在崩潰,鮮血從裂縫中滴落。
殘骸分崩離析,它是被人生主地用雙手撕開的!靠近殘骸的幾個人立刻被飛濺的火焰和碎片殺死。
火光中走出了白得耀眼的影子,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他是那麼美麗又猙獰的生物,虯結的肌肉和暴突的筋節無不告訴人們這具不可思議的身體中蘊含著何等力量,而皮膚表面剔透的鱗片在火光中呈現出動人的金紅色,好像披着金紅色的錦緞。他背後的皮膚裂開,細長的骨骼張開,帶着鮮血的翼第一次舒展開來,他因為這次展翅而鮮血淋漓,但背後的傷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癒合,之後凶蠻的背肌隆起。
那張被外骨骼包圍的臉上已經不能笑也不能悲傷了,新生的源稚生仰天呼吸,喉嚨里發出風吼聲。
他是天使和魔鬼之間的東西,是這世上本不該有的錯誤。
“龍血!你……你用了龍血?!”王將驚呼。
“是啊,作為皇,我是殺不死你的,但是作為鬼,我可以超越皇的極限。”源稚生輕聲說,“我這一生都是斬鬼人,卻直到這一刻才明白,為什麼那些鬼渴望着力量。’’
他仰望漆黑的夜空,雨水淅瀝瀝地打在那張堅硬的臉上:“當你所處已經是無邊的黑暗,你又怎能不飛蛾撲火?”
他的手上猛地用力,利爪貫入王將的顱骨,隨着輕微的爆響,那顆頭顱像是水管般破裂了。他把王將的屍體扔在地上,垂下帝王般高貴的金色眼眸觀察,直到他收回目光,那其屍體再也沒有動過一絲一毫。
王將竟然就這樣死了,這個從黑天鵝港倖存的惡靈,自始至終掌握一切、一度被懷疑是世界上最強混血種的男人,死前甚至沒能做出一點點有力的反擊。他完全被龍化的源稚生壓制了,當皇化身為鬼的時候,眾鬼都只有哀嚎!
“你的老師死了,不介意么?’’源稚生凝視着風間琉璃。
“死了不是很好么?在我的感覺里他早就該死了。”風間琉璃竟然流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現在終於沒有人吵個不停了,只剩我們倆了,這個故事的結束,就該只剩我們倆,對不對?”
“是啊,我來這裏就是要見你。”
“可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和我有什麼區別?當年你要殺我,因為我是鬼,現在你自己也變成鬼了,這就是橘政宗留給你的禮物么?”
“是啊,也許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源稚生抵達神社的時候,神官首領將金漆的木盒子交到了他的手中,鑰匙據說早就給源稚生了。源稚生沒費什麼力氣就想明白了,鑰匙藏在橘政宗所鑄的那柄“神切”的刀柄里,難怪這柄刀入手的時候他聽見刀柄中有什麼東西叮噹作響。去見繪梨衣之前,在寂靜的後殿中,他獨自打開了那個木盒子,裏面是由液氮冷卻保存的石英玻璃管,管中是半凝固狀態的黑紅色液體。橘政宗沒有留下任何信件或者說明,但源稚生已經明白丁盒子裏所藏的是什麼。多年之前,當橘政宗還是邦達列夫的時候,他從列寧號的底艙中收集到了這珍貴的胎血,比起王將的進化葯,這才是最猛的猛葯。
但是飲下這猛葯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回頭,他生來血統就已經是極限,再向前進化一步就會失去控制,就會變成鬼。
源稚生關閉了冷卻系統,靜靜地等着這管鮮血恢復活性,在那幾分鐘裏他想到了櫻井明,還有被他清洗的那些鬼,真是嘲諷,最強的斬鬼人和最強的鬼,最後是同一個人。
他又想起櫻井明臨終時說的話,他這個天照命的光,照不亮櫻井明的黑夜,那麼就化身為鬼好了,那樣才能到達鬼的世界,斬斷鬼眾的宿命。
他把龍血倒進一瓶烈酒之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