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羅馬的一天
加圖家的牆非常厚實,而這一家人的嗓門又不大,所以鄰居們不太有機會聽地到這一家人有限的爭執聲,加上加圖夫婦在公眾場合總是給人以相互謙恭有禮的印象,而兩個孩子也顯得特別地乖巧和溫順,因此,這家人的和睦是有口皆碑的。馬爾特。加圖並不是富比王公的豪商,但是他的家底還是相當的殷實,給予妻子和子女以舒適的生活是不太有問題的。光是他們家的幾名奴隸的食宿條件也足夠讓一般的平民羨慕的了。總之,什麼是幸福的家庭,毫無疑問,加圖一家就是個相當不錯的典範。
但是,這一天下午,提圖斯。科爾涅利烏斯。加圖突然對他的父親說:“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個家。”
老加圖頓時好象老了十歲,他小心翼翼的問道:“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嗎,我的兒子?”
“不!您已經做地夠好了,對萬能的朱庇特發誓,您是全羅馬最稱職的父親。”
“那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地令你不滿意嗎?”他的母親眼裏淚花閃動着。
“不,媽媽,你也是我最愛的人。”
“或者……”
“不,不是你們的緣故。我只是不能再生活在你們的翅膀下面,永遠在你們的安排下生活了。人只有一輩子,我不想浪費了這次寶貴的機會。”
“難道你不想繼承我的產業,做一名有聲望的商人,就象你的哥哥那樣?老加圖幾乎是在哀求了。
“不。”加圖看了看坐在角落裏的兄弟,突然感覺到一種令他不舒服的東西湧上了喉嚨。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拜託尤利烏斯舅舅給你謀個一官半職。”他的母親也絕望地說。
“不!媽媽!”他聲音更加地高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兒子,我敢斷定你現在要做的是去一趟神廟,只有朱庇特才能驅除你那些荒誕危險的想法。聽我說,你現在太激動了,冷靜一下,去散散步,我讓阿里斯托安陪你去,這樣感覺會……”
“夠了,父親,我已經25歲了,不需要一個哄我玩的保姆。我要的是,”他頓了頓說,“自由。父親,是自由。”
“難道我們沒有給你自由嗎?你在這個家裏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兒子。”
“包括去當一名詩人嗎?”
“我們希望你選擇一個有前途的職業……”
“我還想娶阿琵達拉。”
“噢。”他母親蒙上了眼,喃喃地說道“他對她還****不忘。”
“兒子,你完全可以選擇一位出身更好的姑娘,維迪諾亞家……”
“父親!”他大叫道,臉漲地通紅。
一陣沉默后,老加圖又說道:“人生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了得到生活的享受而奮鬥,然後享受生活。”
加圖沒有回答。
老加圖認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覺得有可能說服他了:“皇帝也贊成這樣的生活,他提供給我們足夠多的節日和娛樂。”
加圖還是不聲不響。
“如果你需要更大的自主權,過幾天,我就把與高盧的生意交給你一個人處理,我絕對不過問,你甚至可以在業餘時間寫寫那些你喜歡的詩歌。”
“如果你覺得在家裏住不自在,你甚至可以搬出去住,我可以在維納斯廣場附近給你找一個住處。”
“只要讓我們知道你在哪裏。”他母親補充道。
過了一陣子,看到他還是沒有反應,老加圖說:“兒子,你累了,先上樓休息吧。明天早上你的情緒會恢復正常的,考慮一下我的話,你會覺得有道理的。”
等到兒子上樓之後,老加圖對妻子說:“他會想通的,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認為自己又成功地化解了一次家庭危機。
但當夏天濕悶的夜晚降臨時,加圖翻過了牆,離開了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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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多在清晨的羅馬城外看見他時,並沒有給他多少注意。這個年輕人衣着還算上流,但舉止明顯稚氣未脫,行走之中把初涉世者的生硬、膽怯表露無遺。又是個傻乎乎的富家公子哥兒,西多想道。
在這麼清冷的早晨,沒有多少人會願意到城郊這樣荒涼的地方來散步,尤其是在這樣的假日——由於皇帝的仁慈,羅馬的假日是越來越多了。大多數人在這個時候會選擇在床上與妻子或情婦繼續一夜未盡的纏綿。
但羅馬畢竟是羅馬,在這個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迹的城市裏,你可以見到五花八門的人,包括樂意在這個時刻到城外散步的人。
西多的目光在那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身上沒有停留多少時光就轉到了那個在灌木叢中遊盪的年輕女子。她相當年輕,身材苗條輕盈,從脖子到肩膀和背部的曲線非常優雅,在數影婆娑中,她曼妙的行止更是把這種優雅發揮到了及至。,“這一定是哪座神廟的女神。”西多讚歎道。
在樹林的盡頭,還有一個穿着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他雙眼盯着羅馬城的城牆,表情嚴肅,手撐着下巴,身體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衣擺不時隨風飄動,別人一定會以為這又是羅馬名匠的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一定是名詩人,想在刺骨的冷風中尋找靈感。想到這裏,西多笑了起來,詩人,真是奇怪的人啊。
從被薄霧籠罩的羅馬城的方向,傳來一陣馬蹄聲,黑衣男子猛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當那個騎馬的人靠近,面目得以辨認之後,他從石頭上跳了下來。騎馬的人騎到他跟前,跳下馬來,兩個人迅速地交流了幾句,便一同騎上了那匹馬,向著荒原的深處奔去。
看來他不是詩人,詩人都習慣走路,不會騎馬,西多思忖着。這個時候,又一陣更為密集的馬蹄聲從羅馬城的方向傳來。一隊身着盔甲,手持長劍的騎兵從城內疾馳而來。剛騎了不遠的黑衣男子回頭望了望,兩腿一夾,大喝一聲,加快了馬速。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快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天哪,向神聖的阿波羅起誓,我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是個逃犯,他的氣質那麼地高貴,舉止那麼地優雅,西多拚命地搖着頭。他們會被抓住的,兩個人騎一匹馬怎麼會跑地過羅馬騎兵呢。
騎兵們很快在他們面前掠過,朝他們的獵物奔去。前方的荒原沒有什麼高大的灌木阻擋,所以即使這兩支人馬跑了很遠了,這裏的觀眾還是可以把他們的舉動看地清清楚楚。騎兵的速度當真相當的快,很快就離黑衣男子只有二十多步了。其中的一個帶頭的舉起了弓箭,他使勁一拉,一支箭脫弦而出。西多看到騎在黑衣人身後的那個人突然從馬上跌落了下來,那馬也失去了控制,狂顛了幾下,把黑衣人也顛落了下來。
騎兵們很快把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黑衣男子團團圍了起來。為首的那個跳下馬來,俯下身來,好象一隻獵犬一般仔細地辨認着自己的獵物。生命真是如草芥啊,西多嘆道。過了一會兒,那個騎兵仰起了身子,朝他的下屬不知道說了什麼,然後把黑衣男子抱了起來,扔到了馬背上。
騎兵們重新整了隊,朝羅馬城弛去。當他們經過剛才驚心動魄一幕的幾名看客時,那個為首的騎兵舉起了左手,騎兵們又停了下來。
西多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為首的那人環顧了一下,說道:“全部帶走!”
騎兵們一擁而上,將在場的三個人團團圍住了。
“喂,我是遵紀守法的人啊,你們想幹什麼?普魯塔克老爺會找你們算帳的。”西多大聲抗議着。
那個年輕人和那個姑娘好像被嚇呆了,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喂,膽小鬼,說話啊,告訴他們我們不是逃犯。”看到兩人沒有反應,西多只能一個人對抗一整支羅馬騎兵隊,“不要碰我胳膊!你!幹什麼!”
有個騎兵在他頭上來了一下,西多當即攤倒在地了。
相比之下,其他兩個人就明智地多了。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應對就是沉默和服從。所以,最後,四名俘虜,兩個坐在馬上,另外兩個卻躺在馬背上,被押進了羅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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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加圖就覺察到對面的那個人相當地難纏,他時不時地抱怨,還沒完沒了地挑逗那個年輕姑娘。幸好,那個姑娘絲毫也不顯得輕薄,只是偶爾地應上一兩聲。加圖對此感到非常地欣慰。
從內心講,加圖是同情這些沒有修養的平民的。他們將一輩子生活在無知和愚昧中,為蠅頭小利爭地頭破血流,根本認識不到除了肉慾和金錢以外的快樂,更不會知道去追求,享受這些快樂。他經常提醒自己要善待這些不幸的人,盡量給與他們寬容和幫助,以彌補世界對他們的不公。但是一旦他親身面對這些勢利、刁鑽、骯髒、兇狠、粗魯的人時,卻總是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湧上喉嚨口。他總是想使自己的表情盡量自然一些,和善一些,最好在聆聽他們無邊無際的聒噪時能夠帶上一絲微笑。可是最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板著臉,皺着眉來熬過這段痛苦難耐的時光。
那名緘默的年輕女子總是保持着一種非常優雅的坐姿,雙目檢視着自己的長發,時不時地用手撣去落在她那綢緞般的秀髮上的灰塵,動作簡潔而輕柔。不僅是西多,就連加圖也不免對她的萬方儀態由衷欽慕。她是個非常有修養的姑娘,他想道。
當然,西多不會因為別人的冷淡而節省自己的唾沫。連續不停的說話才能使他略微宣洩一點無故遭受牢獄之災的氣憤。不過,上天好象是為了彌補這次災難給他帶來的痛苦,特意把他和這個漂亮小妞關在同一室中,雖然附帶送來的那個傻頭傻腦的富家公子哥兒有些多餘。要是能和她在一起,我寧願一輩子待在這倒霉的破地方,他想着想着心情就好了起來。
地牢的門開了,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走了進來。他們辨認了一下各個人的容貌,小聲商量了一會兒,最後走到了加圖的跟前。
“請站起來。”其中的一個說道。
加圖站了起來。
“請和我們走。”
加圖一聲不吭地隨他們走了出去。
“噢,可憐的少爺!”西多戲劇性地悲鳴道。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對他實在是件好事,現在沒有人會幹擾他和那個漂亮妞獨處一室了,所以又立刻開心了起來。而那個年輕姑娘眨了幾下眼后,又恢復了往常的冷峻。
加圖被帶到了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這個房間裝修地相當的豪華,嵌在牆壁上的銅把房間照地金光閃閃。有幾個年紀有點大、但衣着十分華麗的人坐在一張長桌後面。
一個體態稍嫌臃腫,而且有點禿頂的人站了起來,仔細地打量着加圖,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去好象在思考或者回憶着什麼。突然,他又轉過身,問道:“年輕人,你是馬爾特。科爾涅利烏斯。加圖的兒子?”
加圖吃了一驚,趕緊開始發掘記憶深處對面前這張肥胖的臉的印象。但是任憑他絞盡腦汁,也沒能得出什麼結論。
阿維尼烏斯當然猜到了這個迷茫的年輕人在想什麼,他揮了揮手說:“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令尊和我是有相當深厚交情的。提到阿維尼烏斯,他一定記得在那趟到腓尼基的染料生意上我幫的一個小忙。那時你還是個小孩,才那麼高。”他用手比劃着。
克勞迪烏斯。阿維尼烏斯作為羅馬元老院的首席元老,當然不會有羅馬人不認識他,但真正見過他的人也不會很多,加圖的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一時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害怕還是榮幸:“原諒我的無知,高貴無比的阿維尼烏斯,家父的確受到您很大的照顧。只是我一時眼拙,竟然沒能……”
“沒有關係,我並不靠認識我的人多吃飯。”他邊嘟囔着邊揮了揮手,“我們還是談談眼前的事吧。我猜你已經知道了這次請你來的原因了。”
“說實話,尊敬的阿維尼烏斯,我與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完全沒又一點關係,在今天之前,我甚至沒又見過他。”
“當然,當然。我個人是絕對相信加圖家族的人的。但為了洗脫你的嫌疑,請你最好講講在這一大清早到城外去的理由。”
加圖覺得不應該把家庭內部的糾紛向外人述說,但也不敢拒絕阿維尼烏斯的要求。他思忖了一會兒,當然,時間相當地短,短地讓人相信他僅僅在回憶而不是在編造,這當然得歸功於他那出色的編故事的能力。
“我的老師,科凱烏斯。普洛烏魯斯建議我在清晨去郊外僻靜的地方散步,他告訴我只有這樣才能使心靈恢復平靜,得到凈化。您知道,他是位哲學家。”
阿維尼烏斯看着他的眼睛,加圖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自在。他知道如果現在表現出任何的慌張的話,自己的小小的謊言就會被識破。他能做的就是使目光堅定地盯着前面的那根立柱,表現出自信和心安理得。
“是的,你說地對。”阿維尼烏斯說道,“年輕人尤其需要這樣的修鍊。”
加圖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話。
“我希望你不要對這次的經歷產生任何的誤解,對羅馬的責任使我們必須保證絕對不能放過任何一名陰謀者。”
“我完全理解。”
“為表示歉意,我派兩名隨從送你回家。”
加圖幾乎想拒絕了,但想到目前阿維尼烏斯剛解除對他的懷疑的情況下,也許乖乖地待在家裏是最安全的。於是就跟隨着那兩名隨從出去了。
“你不覺得好奇嗎?不想知道那個連累你的人是誰嗎?”阿維尼烏斯在他身後說道。
加圖停了下來,轉過身,說道:“不,尊敬的阿維尼烏斯,對着朱庇特的全部雷火起誓,我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對於這次經歷,我想我會很快忘記。沒有一個人會從我這兒聽到這件事的。”他行了禮,朝門口走去。
阿維尼烏斯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對身邊的幾個人說:“我喜歡這個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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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圖四下打量着,即使是馬爾特。加圖的兒子也從沒有見過這麼華麗的建築,但看到兩名隨從一前一後緊緊地跟着,也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樣無禮地在別人家裏隨便張望,便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走出大門,前面是一大塊空地。空地上停着幾輛車,還有幾名衛兵守候在車邊。當加圖走過其中的一輛車時,一個黑影突然從車上竄了出來,眨眼之間已經撲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喉嚨被緊緊地掐住,呼吸變地無比困難。四肢很快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但就在眼前的一片模糊中,他在一瞬間辨認出了對他不利的正時那個在城外被抓捕的黑衣男子。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加圖依稀看到有許多衛兵正拚命要把這個瘋子從自己身上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