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赤陽城的五月,艷陽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畫眉本以為,自個兒只怕冷。誰知在這兒落腳后,才初夏時分,她就熱得一身是汗,連夜裏都要輾轉許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雖然已經搬出客棧,在兩個多月前,用了部分銀兩,買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闆娘仍對她照顧有加,三天兩頭都往這兒跑。
生過五個孩子的老闆娘,很有經驗的告訴她,害喜時,身子會畏寒,等到害喜癥狀和緩,孕婦就容易覺得燠熱難當……
如今,畫眉懷孕已經七個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漸漸的、漸漸的長大。偶爾,肚子裏的孩子,活潑的伸伸腿兒,她就會輕撫着小腹,柔聲跟孩子說話。
為了孩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說,手邊仍有不少珠寶,但是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一旦孩子出生后,開銷勢必會增加。
除了節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源。
赤陽城商業鼎盛,又在南方邊陲,雖比不上鳳城富麗堂皇,但是這個城市有着強烈的生命力,與北國的戰爭、朝廷的昏庸,都離這裏太遙遠。這兒的人們豪邁、不拘小節,城中時常看到異國的商人走動。
那日,夏風熱如流火。
畫眉撐着傘,遮蔽熱燙的陽光,拿着手絹兒,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頂涼轎出門,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這條街寬闊而筆直,鄰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哪一天,都是人潮洶湧。船員們在這兒消費、商旅們在這兒交易,本國人與異國人,在街上擦肩而過。
在赤陽城裏待了幾個月,畫眉已摸清這座城,各類食衣住行的習慣以及需求。
她與生俱來、又被磨練得專精的商業直覺,讓她精準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潤還不低,要養活母子二人,維持小康的生活,可說是綽綽有餘。
一個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發現一間歇業的店鋪。
這裏地段極佳,店鋪裏頭格局方正、大小適中,用來開間餐館,要是經營得宜,就能有豐厚收益。她來看過好幾次,愈看愈是滿意。
不但如此,就連附近的幾間餐館,她也一間一間去勘查,逐間去試吃,嘗嘗鄰近餐館的味道。
這幾間餐館,不論是環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屬中下。
畫眉覺得信心滿滿。
這幾個月來,她跟着客棧老闆娘,在赤陽城內四處走動,早已摸清楚,該到哪裏選購優惠而新鮮的食材。她已經找到一位願意配合的廚師,憑着她的手藝,能熬些補身的好粥,做幾道精緻的菜肴,而廚師則是配合食材,依據當地人的口味,做出鮮美的吃食。
只是,萬事具備,她卻碰上了一個難題。
店鋪的主人,不肯將店鋪租給她。
不論溝通過多少次,店鋪主人就是不肯點頭。外柔內剛的畫眉,當然不肯善罷干休,她頂着烈日,三天就登門拜訪,試圖說服對方。
走下涼轎,她用手絹兒,擦着額上的汗,先望了望萬里無雲的晴空,接着才轉身,走進一間銀樓。
銀樓里擺着各式珠寶首飾,成套的金飾,精緻而耀眼,幾乎要讓人覺得刺眼。
畫眉一路走到角落,對着一個抽着水煙的老人,福身請安。
「陳老闆,午安。」雖然懷孕七個月,她的動作依然優雅如昔。
「嗯。」
老人繼續抽着水煙,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從鼻子裏頭,哼出一個音,就算是應了她的請安。
「敢問陳老闆,畫眉先前的請求,您考慮得如何?」
老人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口煙。
「考慮?」他拿着煙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說了,不用考慮。」
這樣的反應,畫眉已經見過數次了。她耐着性子,彎唇淺笑,努力想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
「陳老闆,我租下您的店鋪,不過是想開間餐館,做點生意——」
話還沒說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聲。
「一個女人,學男人做什麼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沒人規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畫眉輕聲答道。
「是沒錯。」老人咬着玉煙嘴,冷笑一聲。「但是,要我跟個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連連冷笑。
畫眉等着那陣冷笑結束,才慢吞吞的問:「陳老闆是不敢?」
老人一僵,幾乎要跳起來。
「誰說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為什麼不肯將鋪子出租給我?」
「因為妳是個女人!」
「所以,陳老闆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從容問道。
老人握緊煙杆子,氣得兩條眉毛都豎起來了。他氣惱了好一會兒,瞪大眼睛,看着畫眉,半晌之後,突然又露出狡詐的笑。
「關於那間鋪子啊……」他坐回原位,又開始吞雲吐霧。「我剛剛決定了。那間鋪子我不租了。」
畫眉微微一愣。請求數次未果后,她這次用了激將法,想激得這個老人家,願意將店鋪出租,但是老人剛剛那一笑,卻讓她心生警惕。
「柳寡婦啊,妳聽好,那間鋪子呢,我決定只賣不租。」老人得意的笑着,再度敲了敲煙杆子。「價錢呢,嗯,五千兩好了。」
即便是教養良好的畫眉,這會兒也變了臉色。
「陳老闆,就我所知,那間鋪子就算要賣,頂多也值三千兩。」這根本已是刻意為難。
「是沒錯。但,我賣妳,就要賣五千兩。」老人哈哈大笑。「怎麼樣,不是老子不敢跟妳這娘兒們做生意,而是妳沒膽識,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着。
「既然陳老闆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打擾了。」畫眉臉上不動聲色,小手卻捏緊了手絹兒。她慢慢走出銀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上在外頭等待的涼轎。
五千兩。
她沒有五千兩。
就算真有五千兩,她也不會為了賭氣,花五千兩去買那間店鋪。
雖然說,要開餐館,也不是非那個店鋪不可。但是她勘查過,其他合適的店鋪,都距離太遠,要負擔的風險與成本,都比首選來得高。
看來,她非得放棄那間店鋪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日光炙熱,畫眉坐在涼轎上,一手輕撐着下顎,靜靜的思索着。
她得再重新評估一次才行。
三天之後,消息傳進畫眉耳里。
那間店鋪賣了!
她又氣又惱,猜測買主肯定是個男人。
那個視女人如敝屣的陳老闆,說不定是為了擺脫她,抑或是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買主上門,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鋪給賣了。她真想問問,那個買主是花了多少錢,買下那間鋪子的!
只是,氣惱過後,她又很快的恢復冷靜。
話說回來,這說不定會是個轉機!
店鋪的擁有者改變,代表她若還租那間店鋪,要拜訪求見的對象,也就跟着改變,再也不是那個冥頑不靈的陳老闆。
她彷彿看見一線曙光,儘速出門,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棧,將來龍去脈告知老闆娘,再請老闆娘好好的「調查」那位新買主是什麼人,有什麼背景。
老闆娘神通廣大,才短短三天的時間,就把新買主的來歷、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間店鋪的新買主,是赤陽內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風,在畫眉到達赤陽城的前幾個月,才開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貨物轉運這類生意,與異邦往來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驚雷,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的商行遍佈城內,生意作得極大。
不僅如此,這個富豪還神秘得很。
眾人只知道,他姓風,手上的資金驚人,雖然是商場中人,但他卻深居簡出,至今沒有幾個人曾經親眼見過他。
關於他的傳聞不少。
有人說他年過七十,已經身染重病。
有人說他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
有人說他脾氣古怪,身有殘疾。
畫眉聽完之後,沉思了許久。
她高興得太早了。一個古怪神秘的富豪,說不定,會比陳老闆更難應付。只是,這些傳聞還不足以嚇退她。
第二天,她選了清晨時分,氣候較涼爽時,登門求見。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門房委婉的說道,任誰一聽,都會曉得,這只是推托之詞。那個神秘的富豪,並非不在宅邸里,只是不肯輕易見人。
碰了這個軟釘子,畫眉只是笑了笑,禮貌周到的謝過門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轉身離開。
這並不是放棄。
只是,她想到一個辦法。
那日之後,畫眉就開始籌劃。
她先去拜訪那些曾見過風老爺的商家,憑着她的溫婉多禮,以及多年以來,在商場上磨練出的進退應對,輕易就問出,這些商家見着風老爺時,是談了什麼、吃了什麼、喝了什麼。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風家,並不是求見,而是端了漆盤,裝着四樣精緻小菜,親手送給門房。她將話說得婉轉好聽,說區區薄禮,只是要答謝門房昨日的照顧。
不只如此,她還費心打聽,查出風家的管家是誰。接着,再找對門路,一圈又一圈的將禮送進去裏頭,一一打點妥當,才拜託管家能說說好話,讓她見着風老爺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管家吃了幾次畫眉送來的可口小菜、精緻酥餅,自然也不好再拒絕。況且,他又瞧見,這溫婉美麗的寡婦,已經懷胎七月,還要四處奔走,也起了惻隱之心,終於在畫眉的請求下,一口答應,要為她安排。
幾天之後,畫眉再度坐着涼轎,來到風家。這次,她不再被拒於門外,而是被管家延請入內,大大方方走進了風家。
從眼前的廳堂院落看來,風老爺的富有,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富家的廳堂院落,有着各地的特色。
跟赤陽城相比,偏北的鳳城宅邸佔地廣闊,氣勢恢弘,厚壁高牆,龐大、嚴實、封閉。而最南方的赤陽城,庭院規模較小,卻樸素淡雅,精緻靈秀,小橋流水,通透、開敞、小巧。
而眼前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見過最精緻優美的建築。
庭園裏綠意盎然,迭假山、鑿泉池、栽花植樹、點綴盆景。而大廳的門,正對着庭院,將一園美景盡收眼底。
大廳面闊五廳,除了主廳之外,各有兩小偏廳。
主廳之內陳設奢華而舒適,前為落地長窗,後為白色屏風。較為不同的是,主廳用細密的竹簾,隔着兩個部分,前頭是兩套客椅,一張雲石客桌,而竹簾後方隱約可見,是一張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個人正半卧着。
不等管家暗示,畫眉已經猜出,竹簾后的人是誰。
「風爺,日安。」她在竹簾前福身,長睫垂斂。「打擾風爺休息,還請風爺見涼。」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
竹簾後身影晃動,飄出茶的香氣。透過竹簾縫細,她隱約瞧見,小廝端了熱茶來,還為主人蓋妥毯子。
咳嗽聲沒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雙肩聳動,身形似乎有些佝凄。她眼前所瞧見的,印證了那些傳言,這位神秘的富豪的確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會兒之後,竹簾后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竹簾后的那個人,正在瞧着她。
半晌過後,他開口了。
「妳姓柳?」他問,聲音比尋常老人更嘶啞。
畫眉淺笑點頭。
「是。」
來到赤陽城后,她自稱是個寡婦,眾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簾后又傳來嘶啞的聲音。「我聽說,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間店鋪,用來開餐館?」他咳了幾聲,像是連說話也吃力。
「是。」
竹簾后的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兒。
「看妳的樣子,懷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說?」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時候,那間店怎麼辦?」
「我租金會照算給風爺。」她從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我會訓練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裏,也不需歇業。」
「那個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簾后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着。「要開餐館?餐館……」
「還望風爺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說道,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聲音比先前更嘶啞。「讓我瞧瞧妳的手藝。」
「風爺想嘗嘗什麼?」畫眉微笑問道,心裏卻隱約明白,這個男人為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就迅速崛起。
這個男人,也是個優秀的商人。
他還在盤算,考慮是否要將店鋪租給她。開口要測試她的廚藝,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測,除了租金之外,她還能帶來什麼額外的附加利益。
竹簾后沉默半晌,過了一會兒之後,那嘶啞的聲音才又響起。
「乾貝粥。」
畫眉的神色,閃過些許詫異。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躲過那男人的目光。
「怎麼?妳不會?」
她很快鎮定下來。「會。」
「那就快點做來,廚房裏的食材器具隨妳使用。」
「是。」
管家領着畫眉離開大廳,在精緻的庭台樓閣間,循着小徑而走,半晌之後才來到宅邸的角落。
廚房裏頭,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
她姿態熟練,先挑了個砂鍋,新米、舊米各半,淘洗乾淨。然後,再挑選乾貝,以形狀圓硬,色如琥珀者為最佳,與米一同擱進砂鍋里,以爐火煮至滾,再撥開紅燙的煤炭,只留些許火苗,維持鍋內沸而不滾,米粒與乾貝在文火熬煮下,鮮味與香味同時飄散。
畫眉持着木杓,守着那一鍋乾貝粥。
這是她最擅長的料理。
曾經,她幾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乾貝粥。不只是因為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也是因為,曾有個男人最愛吃的,就是她親手熬的乾貝粥……
自從離開鳳城后,她不曾再煮過這道粥品,誰知道世事難料,這個神秘富豪用來考她的,就是乾貝粥。
熟悉的香味、熟練的步驟,她雖熬着乾貝粥,身旁的一切,卻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後,砂鍋里米粒熬得軟糜,乾貝也化為細絲,她只添了些許海鹽調味,便舀出一碗,擱在漆盤上,連同調羹,一起端回大廳。
竹簾後頭,那男人還是半卧着,直到聞見香氣,他才緩緩起身,改卧為坐。
「好了?」
「是。」
「端過來。」他下令。
畫眉小心翼翼的掀開竹簾,走了進去,眉目垂斂,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一隻手伸來,端走漆盤上的那碗乾貝粥。
那隻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斷,再被拉直過。雖然試圖復原,但是終究無法恢復筆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擰后留下的傷害。
她無法想像,這人是遭遇過什麼可怕的事,才會留下這麼嚴重的傷。從這點來猜想,或許,他佝凄的殘疾也並非天生,同樣也是重傷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楊上,喝了一口乾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後,他擱下那碗粥,艱難的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屋內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畫眉才抬起頭來,瞧見他戴在頭上,用來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紗笠帽。大概是臉上也有傷,所以他從不拿下那頂黑紗笠帽。
望着那男人佝凄的背影,畫眉剛想跟上前叫喚,問出個結果,管家就走上前來,阻擋她上前。
「柳夫人,爺的意思是說,那間店鋪可以租給妳。」管家說道。
她有些訝異。
看來,在她熬粥的時候,這神秘富豪已經吩咐過了。他願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藝,過得了他這一關。
「請問管家,租金怎麼算呢?」畫眉就事論事,絲毫不浪費時間。
「一個月五十兩,每月上旬收租。」
她細眉微蹙。
「管家,這租金的價格是否有錯?」她心細如髮,不解的詢問:「這比市價,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沒錯,是爺吩咐的。只是,爺說了,柳夫人要租那間店鋪,另外還有個條件。」管家慢條斯理的說道。
「什麼條件?」
「爺請柳夫人,每早來府里熬粥。」
畫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爺挑嘴,吃不慣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爺的胃口。」管家說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來,外頭傳說這個神秘的富豪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也是半點都不假。
不過,既然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能省下大筆租金,節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實並不會介意,這個男人是否喜怒無常。
畫眉立刻做了決定。
「好。」
從那日起,清晨時她就到風家,進了廚房,熬好一鍋粥后就離開,也不曾再見過那個神秘而佝凄的男人。
餐館方面進行得很順利,她找來能工巧匠,將店鋪重新裝潢,再找到供應的商家,能每日送來新鮮食材,又應徵了幾個跑堂的,只花了兩旬左右的時間,就熱鬧的開張。
一如她所預料,餐館的生意好極了。
這間料鮮、味美,收費又公道的餐館,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響名號,不論是往來的商旅、船員,或是當地的人,只要是嘗過滋味的,就肯定會再度光臨。
跑堂的幾個夥計,個個機靈又勤快,廚房裏頭,則有主廚坐鎮。
畫眉每日會熬些粥品,或是看當天的食材,做幾樣鮮美可口的精緻小菜,盛在盤子裏,不但賞心悅目,更讓人胃口大開。
她還找來客棧老闆娘的遠親,一個年輕聰明的姑娘,親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帳目,免得她生產時,店內會忙不過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情都上了軌道。
懷孕近八個月,畫眉卻顯得神采奕奕,鎮日忙東忙西,精神比誰都好。
某日,她搭乘馬車,在風府前下了車,回頭囑咐車夫,該到何處去搜運食材,接着才轉身走進風府。
食材的金額是每月結算,而她對親自挑選的商家,也有絕對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質不會有問題,所以才放心的讓車夫去收貨。
不過,為求謹慎,每日離開風府,回到餐館時,她仍舊會親自檢查一遍,以免出了什麼差錯。
瞧這幾日的氣候,愈來愈是炎熱,她或許該跟大廚商量,做幾道消暑的甜湯。或者,先把要遞給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裏,再擱一大塊冰,等客人來了,再擰乾送上……
她一邊想着,一邊走進風家廚房,隨即因為眼前的景況,訝異的停下腳步。
不同於以往,今日風家的廚房,可說是亂成一團。丫鬟、小廝們奔來跑去,個個表情茫然驚慌,大廚滿頭大汗,在大火前忙着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嘗了一口,就沮喪的搖了搖頭。
連炒了十幾道菜,管家的頭還是像博浪鼓似的搖啊搖,大廚終於發火了。
「媽的,炒了這麼多菜,你都說不行?到底是哪裏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搖晃,氣得雙眼發紅。「說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裏不行?給我說啊!」
管家被搖得昏頭轉向。
「啊……啊……那、那、那個味道,就是不一樣啊……」他哭喪着臉回答。
大廚咆哮了幾聲,雙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麼不一樣?」
「今晚要宴請的,是南方異國的客人。爺交代過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滿臉無奈。「我跟爺去拜訪過,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種說不出的嗆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還嫌不夠酸嗎?」
「酸足夠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這麼說誰會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異國人,吃的到底是什麼!」大廚怒氣沖沖的吼道。
瞧見氣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畫眉,終於走上前來,柔聲說道:「珠河區一帶,住着不少異國人,或許到那裏看看,能夠找到適合的調味品。」住在客棧的那段日子裏,她見過不少異國人。「至於管家所說,酸辣而嗆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這類香料,以及某種以鮮魚與鹽,腌制幾個月後的醬汁,異國人的飲食都少不了這些,在珠河區找找,肯定能找着。」
管家這才轉憂為喜。
「啊,多謝柳夫人提醒!」他轉過身,吆喝着奴僕。「快快快,快去買回來,再讓大廚試試。」
奴僕領了指示,飛快的跑開,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再度轉過身來,對着畫眉連聲道謝。「多謝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點,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不必客氣,我只是恰巧知情。」
話還沒說完,一個小丫鬟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淚汪汪的撲到管家面前,接着就放聲大哭。
「嗚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麼?」
「嗚嗚嗚嗚,管家……管家……那個……」
「哪個?妳說清楚,別只是哭啊!」
「嗚嗚嗚,那個……那個……」
「到底是哪個啊?」管家急得跳腳。
「我剛剛到倉庫里,拿出待客的瓷盤,才發現……才發現……瓷盤……破了……」小丫鬟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管家則是覺得,自己的頭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來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語,雙眼發直,一時之間腦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麼辦法。這種事情,他先前從沒遇過。
畫眉拿出手絹,替小丫鬟擦擦眼淚。「乖,別哭了。」她柔聲問道:「告訴我,瓷盤是全破了,還是只破了一、兩個?」
小丫鬟抽噎着。
「只破了一個。」
畫眉露出淺笑。
「那麼,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間沈記古董行找找。那兒瓷盤最多,妳去找找,肯定會有相似的。」
「真的嗎?」
「真的。」畫眉替她擦乾眼淚。「妳先回倉庫去,記牢瓷盤的花樣,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淚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這會兒,管家看着畫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來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氣了。」
畫眉笑道,看着奴僕們忙東忙西,卻大多都不得要領,做起事來事倍功半。她心裏猜想,風家雖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風爺雄厚的資金,以及精準的商業眼光。
如今,他終於願意走出竹簾,跟商家交際,但家中的奴僕們,根本沒這類經驗,要宴請的又是異國人,才會顯得手忙腳亂。
照這麼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難以賓主盡歡……
她默默想着,一邊挽起衣袖,一如往常,準備淘米熬粥,沒想到一轉過身,卻瞧見廚房門前,站着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黑紗笠帽,身形佝凄的男人。
「風爺。」她福身請安,客氣而溫柔。「一時僭越了,還請見諒。」她猜想,他大概已經站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
嘶啞的嗓音響起。
「無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說道,黑紗后的眼,緊盯着眼前的畫眉。「妳看起來似乎很熟練。」
「不敢當。」
「有過籌備宴席的經驗嗎?」
她心中一抽,因為這句問話,想起了那段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後,畫眉才回答。
「有。」
黑紗后的眼,仍舊看着她。
「那麼,妳有沒有興趣接一單生意?」
「什麼生意?」她長睫掀抬,望着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個宴席,但是缺一個能籌備處理的人。妳如果願意接下,我會再付妳銀兩。」
畫眉只考慮了一會兒。
夠多賺點錢,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他有些詫異。
「妳不問價錢。」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風爺,絕對不會虧待一個婦道人家。」
隔着那層黑紗,她似乎隱約瞧見,他微微揚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麼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滿意點了點頭,用那嘶啞的聲音交代着:「關於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負責,不論需要什麼,只要跟管家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轉過身,邁開步伐,艱辛而困難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