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隔在人牆數米、竹籬笆外的盈蘭若,說實話,眼前的景象,讓她有些傻眼。
她生性一向冷淡,素來不喜與人過於親近,自娘去世后,她更是躲進了一個牢固的殼裏,她甚至有過出家的打算,第一次見面時,姓曲的倒沒有說錯。
她心頭有苦,卻從來不向陌生人訴,她不要同情,因為那些於自己,根本就毫無用處。
自己的傷心,誰能真正看得見呢?紅塵中,誰也不能渡誰,有一些隱藏的傷疤,是永遠也無法言說的,識人容易,識已難。何況是相識不過短短几日的人?所以,趁着他現在在忙,盈蘭若決定走開。
那廂曲庭兮剛扭頭和顏悅色地回答了一個老婆婆提出的問題,再一轉頭,卻發現,佳人如黃鶴,杳然無影蹤了。
這下,被困在姑娘堆里的俊朗男子終於忍不住了,猛地拔開人群,對着蕩蕩的場子大叫一聲:“人呢?”
“什麼人呀?”如狼似虎的娘子軍面面相覷。
“我帶回來的人啊!一個漂亮的姑娘……誰看到她去哪了沒?”
姑娘?姑娘!已為人婦的小媳婦們面露喜色,而未婚的姑娘們則一個個心碎了無痕。
“哎呀,你拐了個姑娘回來?”元家的小媳婦驚異不已。
“真的假的?你這生意越做越大了哦,都販賣人口來了,真不錯呀!”天仙道觀的花道士嘿嘿地奸笑。
“這個樣子,不太好吧?”私塾里的海夫子和醫館的月大夫雖然嫁的夫婿不算什麼老實人,自身卻十分厚道,看樣子兩人打算勸阻。
“別瞎扯了,快幫忙去找,她在這裏除了我沒認識的人,萬一受了委屈……”曲庭兮焦慮極了。
誰曾想到,一眨眼功夫,她就不見了呢?她會上哪兒去?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所以才生氣走掉了?從不知牽挂為何物的心,頓時糾結起來。
盤古酒坊,在曲庭兮帶領着一票娘子軍在鎮上找人找得雞飛狗跳之際,盈蘭若此時,正輕鬆自在地坐酒坊里,喝着酒坊老闆親自泡好的茶水。
半柱香前,她一個人沿着進鎮子的路,慢慢地走到了一處店家外,那裏掛着一塊小小的匾額,她抬頭看着,上面寫着“盤古酒坊”。
坊間裏飄出一股熟悉的香味兒,那裏釀酒的第一道程序,蒸煮糧食,先要將糧食抖入酒區,經過蒸煮后,有利於發酵。
沾了泥的縷花粉鞋兒,倏地停了,粗粗的門柱上貼着一張歷經風吹雨打后墨跡已經快糊掉的紅紙,上書八個大字“招聘釀酒師傅一名”。
她無聲地讀着,一字一字,認真而謹慎,秀眉漸漸平緩,可腳步,仍遲疑不決。
如果要留在這鎮上,就得先找一處地方安身,姓曲的那個是不指望了,她是不是先暫留在這酒坊里?若是在這裏住不慣,她就馬上離開,可若是真像曲庭兮說的那麼好,她留下又何妨呢?甚至,她還能在這裏找到一些回憶。
這裏的酒香味兒,勾起了她的的想念,不,應該說早在那晚,曲庭兮給她那杯“忘憂”開始,她就開始發作了灑癮,開始瘋狂地想念。
是的,她想念,想念釀酒的過程,每一個過程,蘭若深深地、貪婪地用力呼吸,發出舒暢的輕吟……
冷不防地,裏頭出來一個年紀約四十來歲、個頭較矮的中年男人,一看到她,眼睛立即一亮。
老天爺!眼前的這位姑娘,也太美了吧?一張瓜子臉上,眉如翠羽,一雙翦翦雙瞳,圓潤粉白的鼻子,不點而紅的櫻唇里齒如含貝。
雪的膚、花的頰、墨汁一般如雲的發,再加上窈窕的身段、腰如束素……儘管只着一身樸素布裙衫,卻掩不住那傾國姿妍,真正世間少有的絕色!
這麼個人間絕色,怎麼會孤身一人待在自家的酒坊外?還一臉迷茫的樣子?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癮?酒坊古老闆心下暗喜,他拂衣整冠,小心翼翼地上前,唯恐驚嚇住正神遊四海的美人兒。
“姑娘。”他輕聲喚道。
盈蘭若回過神,視線轉向對方。
“姑娘,在下是這家酒坊的老闆古道義,不知姑娘為何一直站在這裏,是否有什麼要緊事?”
“您是此處的老闆?”盈若蘭眼睛同樣一亮,芙蓉面上,目波澄鮮,眉嫵連卷,又把古老闆閃了個頭暈眼花。
“對。”
“我想應聘,可以嗎?”她簡練又肯定地告知對方自己的目的,紅唇邊勾起一抹笑容。
後來,被電到眼冒金星的酒坊老闆帶着一臉“巴不得”的表情,爽快地答應了,甚至還恭敬有禮地請她進屋小坐。
“這麼說來,盈姑娘會釀酒?”古老闆面對佳人,面紅耳赤。
“是,小女子自幼跟隨家母學習釀酒。”盈蘭若沒打算告訴這位顯然對自己印象特別好的新東家,自己的母親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客牡丹。
自古以來,“茶為萬病之葯”、“酒為百藥之長”,用茶、酒防治疾病,延年益壽是世人經過千百年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方法。
如今放眼天下,茶行以玉家為尊,酒業則以“青草橋頭百酒家”的袁家名氣最大。此外,客牡丹所着“酒經”里,收錄了百種名酒的釀造方法,更是尤珍貴。
雖然“酒經”已經被燒毀了,可仍然牢牢印在她心底,那是從小兒母親交給她的功課,也是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盈姑娘,老實說,如果能有新品種銷到馬家鎮,甚至更遠的桑梓鎮,對咱們鎮上來說都是件好事。”古老闆嘆道:“可惜,現在外頭兵荒馬亂,糧食緊缺,我這小小的酒坊也是越來越不景氣……”
“古老闆,工錢好說,若蘭只要能有一處安身之所就好。”盈若蘭微笑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古老闆一見佳人笑,臉更紅了。“我家內人年前病故了,酒坊里除了我和幾名小工,並沒有女眷,姑娘要來我這裏工作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不太方便。”
“原來如此。”盈蘭若點點頭。
“鎮子前頭田婆婆名下有間舊屋要出租,這樣吧,我去租來給姑娘住,以後就勞煩姑娘兩邊跑了。”
“如此甚好,多謝古老闆了。”她微笑致謝。
兩邊一拍即合,很快盈若蘭成了盤古酒坊新上任的釀酒師傅,同時,也在田婆婆的舊屋裏安頓下來,然後她又不得不去面對曲庭兮。
因為古老闆說,來烏龍鎮的人,都得在曲帳房那裏登記入冊,才能在鎮子居住下來。
帳房?原來那傢伙在這裏是個帳房!如果“海龍王”曲繆得知自己的寶貝兒子放着偌大的家產不守,反而在一個小小的鎮子裏當帳房,不知會做何感想。
蘭若對此到生了一絲好奇心,跟着古老闆一起來到曲庭兮的屋裏。
“曲帳房,這是我酒坊里新請的釀酒師傅,我帶她來您這兒登個記。”古老闆笑顏逐開,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表情。
蘭若則偏頭打量着屋子裏的擺設,這間破舊的房子,真難想像堂堂曲家七少爺會屈尊住在這裏。
木床、木桌、木椅,外加兩隻衣箱……這就是所有的家當了,這是不是就叫做天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盤骨,餓其體膚?她不禁瞟了一眼坐在桌后,手裏拿着名冊的俊朗男子。
此時的太陽已經下山了,要辦公事就得在桌上擱一盞小小的豆油燈,火苗隨着從破窗戶吹進來的風飄呀飄、搖呀搖的,快斷氣似的看得人直嘆氣。
同樣,正登名造冊的曲庭兮也被眼前一臉愜意的佳人氣得快斷氣了。
本來說得好好的,先跟他到自己屋裏歇息一會,再領着她去鎮子裏逛逛,順便會見一下街坊四鄰……但在那票女人衝出來包圍他之後,她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溜之大吉了。
他怕她人生路不熟,又怕她生氣,心裏七上八下的,還發動鎮上的群眾四處找她,她倒好,安安靜靜地跟在酒坊老闆後面,娉娉婷婷地招搖過市,一點沒有不熟的樣子。
最後還是如意客棧里的牛小妹跑來給他通風報信,鎮上突然來了個美人兒,神麗如花艷,神爽如秋月,反正美得不像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