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母親七七忌辰那天,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我的寓所來看我,秋已深,是附近寺里的鐘聲也變得格外澄清的時候。
我在母親頭七過後,搬離了居所,只帶母親遺骨,回到京都。宗田來請求我把母親的遺骨合葬在父親墳墓里。
我只見過宗田兩次,他倒很熟悉我小時候的事,因此對我表現得很是親切。
當告知夜幕已來臨的寺鐘響起的時候,看到向骨罈合十,正正經經膜拜的老人,我忽地想到該向他問些話了。
我裝着是從母親口中聽到,而不是聽藤田講的口吻問道:
“可是宗田先生,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母親只是為了那樣的理由,就把乃田滿吉殺死——宗田先生,關於這一點,您是不是知道一些呢?”
“老實說,一方面正是為了這個,才跑來看少爺的。”
宗田低垂着那微濁的老眼,然後下了決心似的,倏然抬起了臉說:
“阿末小姐曾經嚴禁我向少爺透露,可是我總覺得應該向少爺說才對。阿末小姐既然沒有親口向您說,那麼由我這邊來撕破諾言,實在是痛苦的事……我就老實告訴您吧。”
宗田說到此就轉過了臉。
“殺死乃田滿吉的,不是阿末小姐,是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就是令尊大人。”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自從東京回來以後,滿吉與母親仍然繼續着原先的關係,膽小的父親裝聾作啞了三年。到了那個下雪雨的晚上,終於忍無可忍,整個爆發了。父親因為下雨,提前從信徒家回家,看到了母親與滿吉讓我睡在一旁,兩人同睡一床棉被的現場,便順手抓起了身邊的鑿子。父親殺死了滿吉,在報警之前叫來了宗田,在短短的時間內,母親、父親與宗田三人商量妥當。
宗田收買了佃戶山內,做了偽證,母親也依計行事,向警方撒了謊。
“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廟。如果照通姦罪來判,智周先生應該不會被問罪,可是我希望能守護鍵野的骨肉。老住持死時含淚託孤,要我一定好好照顧智周,所以阿末小姐同意了,因為我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是禍首。阿末小姐背叛了智周先生,卻也沒有別的路好走,她必定也為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吧。可是一年後,廟燒掉了,智周先生也死了,不管我怎麼去找,都找不着肯繼承住持的人,廟也幾乎廢了。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弄出來的小小計謀,帶來了怎樣可怕的後果,我好害怕,我央求阿末小姐一定要想辦法復興廟宇,將來讓少爺繼承住持的職位,可是阿末小姐就是不答應。她說上次依我,這次一定要依她的,不久就離開村子走了。村子裏都說是我逼走了她,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讓阿末小姐來頂罪,靠這方法來守住廟的信譽,這完全是我的責任。想到這裏,我實在太對不起阿末小姐了……”
看着宗田讓膿一般的淚水在滿布皺紋的臉上猛滾,我卻在內心裏喊着:“不對呀!”
不對。殺滿吉——也就是記憶里的那男人影子的,絕對不是父親,是母親。母親的手握住鑿子,並讓血來染紅了那隻手——母親曾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母親對宗田,是不是也沒有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我有一種感覺,正如村子裏人們所相信的,可能是宗田所造出來的謊言;同樣地,宗田所相信的,也可能是母親所假造出來的。
在我記憶里的兇殺現場裏,並沒有父親的影子。我腦子裏的行兇現場裏存在的,是母親與那個男子的影子,外加一個小小的,和兩個影子交纏在一起的我自己的影子。
天暗了,我點上了電燈,當我看到投在榻榻米上的兩個長長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時,忽然想到:讓父親也存在於我記憶里現場的唯一辦法。
——如果說,父親不是加害者,而是以一個被害者,和母親的影子交纏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