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病癒上班之後,公司有一個出差的任務,地點恰恰在老家附近的一個省分,領導便立刻想到了我。
我想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回家看一看,我已經有一年沒回家了,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突然特別想家。
帶着對家偉的猜疑和傷心,我蹬上了北去的列車。
辦完公事之後,我很快就順路回了家。那天正是陰曆七月十五,傳統的鬼節。
家鄉那個小山溝沒什麼變化,依然是山青水秀。我坐在車窗邊,遠遠就看見了綠樹掩映中麻瘋病院那三排白色的大房子,我不由想起了兒時的情景。
小時候我經常在小蝶的教唆下跟她一起去麻瘋病院的果園裏偷梨吃,有一次,我正騎在樹杈上把梨一個個摘下來扔給樹下的小蝶,看果園的一個老頭遠遠跑了過來。
我嚇呆了,想從樹上下來,又怕來不及,這時小蝶已經發現了危險,她抓了幾個梨撒腿就跑,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把我一個人扔在了高高的梨樹上。
那個看果園的老頭幸虧是個好人,他沒罵我也沒打我,也沒說要去找我們學校的老師告狀。
當我從樹枝上溜下來之後,那老頭還彎腰從樹下撿起我摘下的梨直起身來遞給我,但看到他的臉時我被嚇了個半死,他沒有鼻子,嘴上只有兩個黑黑的鼻孔,我想起大人們說的麻瘋病人,不禁尖叫一聲,撒腿就跑。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想那個看果園的麻瘋老頭肯定早就不在了,我和小蝶也早已長成了大姑娘。
車子拐了個彎,我看到了半山坡上小蝶家和我家那肩並肩挨着的兩座紅磚房。近鄉情怯,我的心裏不由焦急起來。
我背着大包在路邊下了車,跟開小商店的王寡婦打了個招呼,就沿着那條熟悉的小路朝山坡上走去。
“百合,你等會兒!”可王寡婦卻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回過頭來。
“小蝶沒跟你一起回來?”王寡婦一邊嗑着手裏抓着的一把瓜籽,一邊笑嘻嘻地問。
“沒有,我出差順道回來的。”
“小蝶在北京過得咋樣啊?”我覺得她的笑容里好像有一絲神秘。
“挺好的呀!”我納悶地回答。
“是嗎?她過得還挺好的?她可把別人家坑苦了!”王寡婦“呸”地一聲吐出一口瓜子皮,撇了撇嘴。
“你說的什麼呀,把誰給坑苦了?”我奇怪地朝回走了兩步。
“你還不知道呀?小蝶沒跟你說吧?虧良心的事可不是不能說嗎?算了,那我也別說了!”
王寡婦嗑完了最後一粒瓜籽,雙手拍打着衣襟跟我賣關子。
“到底什麼事呀?”我真有些不耐煩了。
“她把咱新上任的所長他老婆給害死了!”王寡婦把嘴湊到我耳朵上小聲說。
我不禁大吃一驚,“你說什麼?怎麼害死的?”
“她跟所長勾搭上了,結果所長非要跟他老婆離婚,就這麼著,他老婆想不開就上了吊了!”王寡婦雙手一攤,做了一個完蛋了的表情。
“什麼?不可能!”我驚訝地否認,“所長他愛人是我們小學的班主任,是我們的老師呀!看着我們長大的,小蝶怎麼能……”
“就是,她可不管老師不老師的,惹完事兒就跑了,可人家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散了!這小妖精,打小我就看出她是個禍水兒!”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溫柔清秀的面龐,那是我們多年前的班主任老師。
“死的可慘了!我親眼看見的,用一根黑色兒的絲襪,聽說那絲襪就是小蝶的!”
我的心頭一緊。
“那不,骨灰盒就埋那了!”王寡婦沖山坡上抬了抬下巴。
我抬頭望去,遠處的山腳下幾座墳墓,其中的一座新墳上面已經長滿了長長的蒿草。
小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卻沒跟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我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呢。
怪不得她匆匆來到北京,原來在老家呆不下去了。
小蝶怎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來呢?就算她不是我們的老師,她也太不應該了!
我心情沉重地慢慢走上山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大震驚了我,小蝶的面孔在我腦海里也突然陌生起來。
跟家人團聚的興奮並沒有抵消我一直低落的心情,我給家偉打了個電話,可家裏沒人接聽,他的手機也關了。
晚飯後,我心緒煩亂地出了家門,漫無目的地朝山坡下散着步,一邊想着心事。
家偉究竟怎麼了?如果他不愛我了,為什麼不對我講出來?小蝶也是,她怎麼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來呢?
天一擦黑,突然起風了,我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山坡那一片墳地附近。
墳前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燒起了紙錢,紅紅的火光閃閃爍爍,微風把一股股黑煙和灰色的紙燼吹了起來,在天空裏盤旋飄蕩。
間或有一陣悼念的哭聲傳來,開始還悲悲切切,慢慢就變成了唱曲一樣的哼哼呀呀,似乎已經漸漸忘記了自己起初哭的什麼,卻又不好戛然而止,因而哭聲就轉變成了一支惆悵的小調。
我想起今天是鬼節。
我抬眼朝那座新墳望去。
墳前有一樓清煙正裊裊散去,燒紙的人已經隱進了漸漸拉下的夜幕里。
我的腳步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座新墳走去。
一堆灰燼中有一些沒燒透的紙錢,其中夾雜着幾張沒有燒凈的照片,我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把一張照片拾了起來。
我發現那是一張我們小學的畢業照,我和小蝶每個人都有一張。
我的目光掠過一張張稚氣的小臉,尋找着我和小蝶,可是沒找到,那一半已經被燒掉了。
我又拾起另外一張,那是一張老照片了,老得已經發黃髮脆,像有一百年了,照片上人的頭部已經被燒掉了,只剩下一個坐着的身體。
那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她有一雙尖尖的小腳。
看來這的確是一張很古老的照片了,照片上的人穿着一件古老的衣服,那完全是另一個時代的裝扮。
童年時期零散的記憶碎片突然拼湊出一個畫面,我以前見過這張老照片,就在班主任老師的家裏。
我的心頭一震,這時夜幕突然間拉攏,我手裏的照片好像立刻就看不清了。我驚慌抬頭四顧,四周黑漆漆的不見人影,一股陰風掃過我的腳面,我扔了手裏的照片,撒腿朝家裏跑去。
一個禮拜之後,我鬱鬱寡歡地從東北老家回到了北京,沒有通知家偉和小蝶。
我開門進屋的時候廳里一個人也沒有,小蝶和家偉都不在,我放下包,先探頭朝小蝶敞開的的房門裏看了看,又轉身走進了家偉的房間。
家偉的被子凌亂地堆在床上,一件襯衫也隨便扔在床頭,我走過去伸手拿起那件襯衫,家偉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立刻籠罩了我。
我的心裏一熱,對家偉的愛戀和思念把離開前發生的一切不快一掃而光,我不由把那件襯衫緊緊貼在了臉上,深深地呼吸着家偉的味道。
我打開衣櫃把襯衫掛好,又去幫他整理床鋪。
當我把枕頭拿起來的時候,卻一下子僵住了。
一根黑色的長發赫然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黑白分明,一下子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伸手顫抖的手緩緩掂起那根長發,慢慢舉到眼前。
我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全都被證實了,家偉背叛了我!而且他還把外面的女人帶回了家裏,帶到了床上!
我被眼前這個無情的事實擊垮了,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的心臟一陣陣痙攣起來,難受得站立不住了。
我感覺到了空間裏瀰漫著的一股妖嬈的氣息,似有若無,縈繞不去,神秘得像一個幽靈,我甚至感覺到了她對我的嘲笑。
你這個該死的搶奪者!
我難以自控地拚命朝空氣中揮舞着手臂,把隨手可以抓到的東西朝四處扔着砸着,想把這個虛幻的敵人趕走,把她從家偉的房間裏趕出去!我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
最後我順着床頭癱坐在了地板上,抱着肩膀哆嗦着。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的理智恢復一些了的時候,我的目光被床下扔着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
剛開始我還麻木得沒什麼反應,漸漸的,我遊離的思維被床下那個意外的發現一點點扯了回來,同時,我的頭髮似乎也一根根站立起來了。
我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把那個東西輕輕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