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下)

黃昏(下)

黃昏(下)

到達聖弗蘭斯科時,飛船沒有降落。它只是停在空中,發出一聲悅耳的嗡嗡的音樂聲。這時,我也等着,朝下觀望。

這裏有人了。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時代的人。他們個子很小——迷惘不解——發育不全,而腦袋大得不相稱。但也並不極其過分。

他仍的眼睛給我印象最深。那眼睛很大,看着我的時候,裏面蘊含著一種力量,可是好像在沉睡着,酣睡得喚不醒。

於是,我就拿起手工操縱桿着陸下來。可是我一出來,飛船就自動升高,獨自出發飛走了。他們有自動的停機制動裝置。飛船去了公用飛船棚,最近的一個,在那裏能得到自動的維修,得到照看。飛船里有個小型的通話機。我下飛船時本應該把它帶在身邊。這樣我就可以按下按鈕把它叫來——不管我在城市的哪個地方。

我周圍的人開始說話了——簡直像唱歌——交頭接耳。其他人在慢悠悠地過來。男男女女——卻好像沒有老的,小的也沒幾個。就這麼少得可憐的幾個小的呀,簡直得到畢恭畢敬的對待,得到無微不至的照料,生怕不小心一腳踩在他們的腳趾上或不小心一步把他們撞倒。

你看,這是有道理的。他們生活了漫長的歲月。有些活了3000年之久。接着,他們就一死了之。他們不會變老,可是從未有人得知人為什麼會像他們那樣死了。心臟停止了跳動,頭腦停止了思維——他們就這樣死了。而那些小孩子們,那些尚未成熟的孩子們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這個有着10萬人口的城市,一個月裏只出生一個孩子。人類漸漸不會生育了。

我告訴過你,他們孤獨無伴?他們的孤獨感已經毫無希望。因為,你想想,當人類大步跨向成熟期時,他摧毀了對他有威脅的一切生物。病害。昆蟲。接着是最後一批昆蟲,最終是最後一批吃人動物。

當這時,自然界的平衡被摧毀了,他們就要這樣繼續下去。這就像那些機器。他們把機器發動——可現在機器無法停止。他們開始摧毀生命——可現在一發不可收拾。所以他們就得摧毀各種雜草,接着是許多原來無害的植物。再接着就是食草動物,鹿、羚羊啦,野兔啦,馬啦。他們是一種威脅,他們襲擊人類由機器照料的莊稼。人類仍在食用天然食品。

你可以猜想。情況已非他們所能控制。到最後他們就殺盡海里動物,同樣,是為了自衛。這許許多多的生物原來牽制着他們,一旦沒有了這些生物,人類就擁擠得不可開交。接着用合成食物取代天然食物的時候到了。離你我所處的時代約250萬年以後,空氣得到凈化,清除了所有生命,清除了所有在顯微鏡下才看得清的微生物。

這意味着水,也一樣,必須經過凈化。事實就是如此——這海洋中的生命就完蛋了。海洋中有以細菌為食的微生物,以微生物為食的蝦米,有吃蝦米的小魚,有吃小魚的大魚一可是食物鏈中的第一環沒有了。時隔一代人,海洋里就沒有了生命的蹤跡。對他們來說,這大約為1500年。就連海洋植物也無影無蹤了。

這樣整個地球上就只有人類以及受他們保護的生物——他想要用來裝飾的植物,以及超衛生的寵物,跟它們的主人一樣長壽。

狗。他們準是不同凡響的動物。那時人類正進入成熟期,而他的動物朋友,它跟隨人類經歷了100萬年到了你我的時代,又經歷了400萬年進入了人類的成熟初期,這個朋友在智力上有了長進。

在一個古代的博物館裏——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因為他們,完美地保存了一個人類的偉大領袖的遺體,這位領袖在我見到他前5500年前就與世長辭了——在那個博物館裏,那時空無一人,我看到了其中一隻狗。這狗的頭顱幾乎跟我一樣大。它們有簡單的地面機器,狗可以通過訓練來駕駛這些機器,他們還舉行此類比賽,狗在比賽中駕駛機器。

接着人類就到達全盛時期。這個時期延伸了足足100萬年。他大踏步向前,如此神速,狗也不再是他的夥伴。狗越來越不為人所需要。當100萬年過去,人類也開始進入衰落階段,狗已無影無蹤了。狗已死盡滅絕了。

而現在這批仍處在既成秩序中逐漸衰落的最後的人類,已找不到其他任何生命作為他的接班人。以往總是當一種文明搖搖欲墜時,從它的廢墟中就產生一種新的文明。而現在只留下一種文明,所有其他的種族,甚至其他的物種,除了在植物里以外,都銷聲匿跡了。況且人類是這樣年高體衰,已不可能從植物中汲取智慧和靈性。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或許有可能。

在這100萬年裏——這最後的100萬年裏,其他的星球都人丁興旺。星系中的每一顆行星和每一顆衛星都得到了人口的配額。

現在只有行星上有人口,衛星已被廢棄。在我着陸前,冥王星已被拋棄。當我呆在那邊時、人們正從海王星過來,朝着太陽,還有自己的祖籍星球進逼。安靜得出奇的人們觀望着,大部分人第一次觀望着那顆星球,它曾經給過他們種族生命。

但當我從那艘船上走出來,看着它離開我升高時,我明白了人類為什麼瀕臨死亡。我回頭看看那些人的臉、從那些臉上我看出了答案。從那些人依然偉大的腦子——那些比你我偉大得多的腦子中,獨獨消失了一種品質。我那時需要得到他們其中一個的幫助,來解決一些問題。你知道,在太空裏,有20個坐標值,其中10個為零,6個為固定值,其他4個體現我們時空關係中正在變化的常見的維數度。這就意昧着這些積分不是以二維、三維或四維——而是以十維的方式進行的。

解決這些問題不用說花了我太長的時間。對於所有問題我必須解答,我或許根本就解答不了。我不會使用他們的數學計算機,而我的計算機,用不着說,是過去700萬年前的玩意。幸好,其中一個人對此感興趣,就過來幫我。他進行4次、5次積分,甚至在成比例變化指數極限時進行4次積分——並且還是在頭腦中呢。

他這樣做是在當我要求他時。因為有一種使得人類偉大的品質已從他身上消失了。我着陸時一看他們的臉和眼睛就明白了這點。他們看着我,對我這個外表極其異乎尋常的陌生人產生了興趣——又繼續走了。他們剛才是來看飛船的到來。一件稀罕的事情。你知道。但是他們只是出於友好過來迎接我。他們不感到好奇!人類已經喪失了好奇的本性。

噢,沒有全部喪失殆盡!他們對機器感到好奇,他們對星星感到疑惑。可是他們對此束手無策。還沒有喪失殆盡,只是即將喪失殆盡。這個天性快要消失。我跟他們一起呆了6個月,在這短短的6個月裏,我學到了許多,要比在機器堆里生活2000年甚至3000年所學到的還多。

你能領會到它給我所帶來的壓倒一切的孤獨嗎?我,一個熱愛科學的人,一個從中看到,或已經看到過人類的上升,人類的解放的人——看着那些奇妙的機器,那些人類得意洋洋耀武揚威的成熟階段的產物,居然被人遺忘了,得不到理解。這些奇妙的、完美的機器照看、保護、並且關心着那些溫和、善良的人們,雖然這些人已經——把它們忘卻了。

他們迷失在這孤獨中。城市對他們來說是個宏偉的廢墟,一個升起在他們周圍的龐然大物。有樣東西沒被理解,一個屬於世界本質的東西。它存在着。它不是人為造出來的;它只是存在着。就如綿綿高山,浩瀚沙漠,茫茫大海。

你能懂得嗎——你能明白那些機器從嶄新生產出來到那時的時間比我們當今追溯到人類起源的時間還長?我們還知道最初一個祖先的傳奇故事嗎?我們還記得他們有關森林和洞**的全部傳說嗎?還記得將一塊燧石削成鋒利刀刃的秘訣嗎?還記得追蹤一頭長着具劍齒的老虎並將它殺死而自己安全無恙的神秘故事嗎?

儘管時間還要長,他們所處的窘境跟我們相似,一是因為語言已經大有發展,日臻完美,二是因為機器一代接着一代,為他們維護着一切東西。

唉,整個冥王星都被遺棄了——可是在冥王星上卻找到了他們所需要的一種金屬的最大礦藏;機器仍然在運作。整個星系中存在着一種完美的統一性。一個由完美的機器構成的統一體。

而那些人知道的——切就是藉助某種方法做某樣事情就產生某些結果。就像中世紀的人知道拿一塊材料、木料,把它跟燒得通紅的其他木塊放在一起,就會使這塊木料化為烏有,並且變成熱量。他們不懂得木料是由於二氧化碳和水兩種合成物熱量的釋放而被氧化了。那些人也是這樣不懂得什麼東西給他們提供了衣食住行。

我在那裏跟他們一起呆了3天。接着我就去了傑克斯維爾。約克城也去了。那城大極了。它連綿延伸——喏,它從現在的波士頓的最北部一直延伸到華盛頓的最南部——這就是他們所叫的約克市。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根本就不相信,吉姆說道,打斷了他已的話。我看出來他沒有相信。要是他相信了的話,我想他就在那邊某個地方購置土地保留起來待價而估。我了解吉姆。他認為700萬年跟700年差不多,或許他的曾孫們就可以把它賣掉。

反正,吉姆繼續道,他說那完全是城市擴展成了這個樣子。波士頓向南擴展。華盛頓,向北。而約克市向四面八方擴展。中間的一些城市就跟他們連成一體了。

那城市本身就是個龐大的機器。秩序井然,無可挑剔。有個運輸系統,3分鐘功夫就把我從北端送到了南端。我測定過時間。他們已經學會了抵消加速度。

隨後,我就搭上了一條大型的太空航線,去了海王星。仍然有些人在來來往往。一些人,你瞧,從另一邊過來了。

飛船很大,十有**是艘貨運班輪。它從地球上漂起來。—個巨大的金屬圓筒,有四分之三英里長,直徑四分之一英里。穿出大氣層它就開始加速。我可以看見地球漸漸變小。我曾經乘過我們自己的一架航班去過火星,是在3048年,花了5天時間。而這艘班機里不到半小時,地球就像個星星,在它附近有個更小更暗的星星。一小時功夫,我們就經過了火星。8小時后,我就在海王星上着陸。那城市叫莫里恩。跟我那時的約克市一樣大——裏面沒人居住。

那星球又寒冷又黑暗——冷得可怕。太陽是個暗淡的小圓盤,沒有熱度,也幾乎沒有光線。但城市舒適得無可挑剔。空氣清新冷爽,帶着含苞待放的鮮花的芬芳,瀰漫著芳香。而整個龐大的金屬結構,隨着那些曾經製造並照看過它的強大的機器的有力的嗡嗡響聲,微微搖晃抖動着。

我破譯了一些記錄,因為我既有古代語言方面的知識,這是他們語言的基礎,同時又有那個人類逐漸消亡時期的語言知識。從破譯的記錄中我了解到這座城市建於我出生以後373萬零150年。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一雙人類的手觸摸過任何一台機器。

然而,這空氣對人大理想了。還有,這裏的高空中送來溫和的淡玫瑰色的亮光,提供了僅有的照明。我又遊覽了他們其他幾個有人居住的城市。在那裏,在人類領地不斷收縮後撤的外圍邊緣,我第一次聽到了那首《渴望之歌》,那是我給它取的名字。

還有一首《忘卻的記憶之歌》,你聽:

他又唱起了另外一首歌。有件事我知道,吉姆斷言說。他聲音中那種迷惘不解的音符更強烈了,到這時,我想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感受。因為,你該記得,我只是從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間接地聽到了這首歌,而吉姆則是從一個耳聞目睹的,不同凡響的見證人那裏聽到的,聽到唱這首歌的是那種風琴似的聲音。反正,到吉姆說“他是位不同凡響的人”時,我想吉姆是對的。沒有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能想出那些歌。這些歌不太對勁。當他唱那首歌時,那歌中充滿了更多的憂傷小調。我可以感覺到他在腦子中搜尋着已經遺忘了的東西,他竭力想記憶起來的東西——他認為他本該知道的東西——而我覺得那東西他永遠也記不起來了。我感覺到當他唱的時候,那東西遠離他去了。我聽到這位孤獨的、極度憂慮的探求者努力想回想起那樣東西——那樣可能拯救他的東西。

我聽到他發出一聲失敗時的輕輕嗚咽——歌就這樣結束了。吉姆試了幾個音調。他沒有敏銳的音樂欣賞能力——但這音樂非常強有力,令人難以忘懷。就幾聲連續低沉的音符。我猜想,吉姆缺乏豐富的想像力,或者說,當那個未來人唱給他聽的時候,他也許是發瘋了。這歌不該唱給現代人聽;這歌不是為他們製作的。你聽到過一些動物發出的摧心剖肝的叫聲嗎,就跟一個瘋子的叫聲差不多一樣,它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遭到殘殺時一樣令人感到恐怖可怕。

這隻不過是令人不愉快。而那首歌讓你確確實實感覺到唱歌者的涵義——因為它不僅僅聽起來通人性——它本身就通人性。我認為,它說明了人類最終遭受失敗的本質。你總是對竭盡努力后仍然失敗的傢伙感到遺憾。那麼,你可以感受到整個人類盡了努力——卻還是輸了。你也知道他們輸不起,因為他們沒有再次努力的機會了。

他說他以前有過興趣。並且依然沒有完全被那些停不下來的機器所擊跨。但這卻是非他所能忍受的。

這事以後,我意識到,他說,這些不是我能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們行將就木,而我卻是充滿着人類的朝氣。他們看着我,帶着他們遙望星星,觀望機器時一樣的渴望,一樣的無可救藥的迷惑,看着我。他們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卻又不能理解。

我開始作離開的準備。

花了6個月。事情並不容易,因為我的儀器沒有了,這用不着說。可是他們的儀器度量單位又不一樣。不管怎麼說,總算還有幾祥儀器。機器不看儀器;他們根據儀器行事,儀器是他們的感知器官。

幸好,里奧·蘭托爾能幫的地方總來幫忙。我就這樣回來了。

在我離開前,我做了一件事情可能會有用。有一天我也許甚至還會回到那裏去。去看看,你知道。

我說過他們有真的能思維的機器?只是很久以前,有人把它們關掉了,而沒有人知道怎樣發動?

我找到一些記錄並把它們破譯了。我發動了最後也是最好的一架機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啟動。只要安裝配件就行了。機器能幹這活,倘若不得已的話,不用說1000年,100萬年也會幹。

實際上我發動了5架,按照記錄中的指導,把它們連接在一起。

他們在儘力用某種東西製造出一架機器,這東西人類已經失去了。聽起來非常滑稽可笑。但在你笑之前先停下來想想。我記得正當里奧·蘭托爾猛力推動電閘前,我記起我從內華城的底層看到的地球。

黃昏——太陽已經落下。更遠處,荒漠綿綿,色彩神秘,變幻莫測。巨大的金屬城直線上升到上面的人類城。在遇到尖塔、塔樓以及那些散發著芬芳的大樹時才改變路線。頭頂上方天堂般的花園投來淡玫瑰色的閃閃亮光。

整個龐大的城市建築隨着完美無缺、不朽永恆的機器發出的平穩輕柔的節拍有節奏地震動,發出低沉的聲響;這些機器建造於三百多萬年前——從此以後再沒有一雙人類的手觸模過它們。機器繼續運行。死氣沉沉的城市。人們曾在這裏生活過、期望過、建造過——死後留下了那些小人只是迷惘、只是觀望、只是渴望一種被人遺忘的友誼。他們穿行徘徊在祖先建造的龐大的城市裏,對其所知甚少,少於那些機器本身。

還有那些歌。我認為那些歌最能說明情況。小個子,無可救藥,迷惑不解的人們處在300萬年前發動的、沒有知覺的、盲目的龐大機器中間——卻根本不知道如何使它們停下來。他們已經死了——卻不會死去了后就停止下來。

所以,我又讓另一架機器復活,派給它一項任務。在將來,它將執行這項任務。

我指示它造一架機器,這機器中要具備人類失去的東西。一架具有好奇心的機器。

接着,我就想着趕快離開,返航回來。我出生在人類鼎盛時期,人類如日中天的時候。我不應屬於人類的黃昏時期——這苟延殘喘的奄奄一息的日光返照中。

所以我就返回了。稍微超后了一點。但回去花不了多長的時間——這次要準確無誤。

“好了,這就是他說的情況。”吉姆說道。“他沒對我說這是真的——對此一點也沒說。他令我費力思索,甚至當我們停車加油時,我沒注意到他在雷諾下了車。

“可是——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吉姆重複道,語調非常好鬥。

你知道,吉姆聲稱他不相信那個離奇的故事。而其實他信了;因此當他說那個陌生人不同尋常時,他總是表現得如此堅決。

不,我認為他沒什麼不同尋常。我想他也是活過以後會死去,也許,在31世紀的什麼時候。並且我認為他也一樣看到了人類的黃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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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爾·凱斯科幻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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