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她頓時又覺陷進五里迷霧。

苗三爺無常,話中總合另一層意味。

她辨不出他話中真意,只覺胸中隱隱驚悸,像似……他察覺到什麼,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說話?」他徐聲問。

……要她說什麼?陸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無語。

「你發覺到了嗎?」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着急,對主子的敬稱便忘個精光,只會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稱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視他,好一會兒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麼都敢!」

她雙眸瞪得更圓,忽覺一陣委屈兜頭罩下。

他怎麼可以這祥?

頭疼好不容易剛緩下,咳症也及時抑制了,他卻……卻過河拆橋,又端着主子架勢欺負人!

「怎又不說話?」他嗓音突然一沉,上身改作側卧,臉轉向她。

迷離眼睛雖「看」向她,但依舊沒能對進她眼裏。

她倔着氣不肯出聲,略重的呼吸聲透露她此時心緒,傳進他敏銳耳中,惹得他臉色再變,玉面結出一層薄霜似的。

「你還擺臉給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爺瞧不見的,奴婢擺臉給誰看?」只是拿言語嘲諷人的事,實非她慣常所為,最後還是忍氣吞聲了。

豈知苗三爺沒打算收斂,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說不敢,行徑卻膽大妄為。你要真不敢,會每晚摸黑來到『九宵環佩閣』?你要真不敢,會瞞着我,偷偷幫我制琴?你當真以為重新刨過、鑿過的痕迹,我會覺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還不知落進你手裏,我得吃多少悶虧、挨多少暗箭?」

他這話……說得好可惡!

陸世平聽着聽着,雙眸泛潮,很氣他,氣得好想揍他幾拳,但她哪能真對他動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對別人可以溫文可親,偏對她不掩戾氣,她既傷又痛,卻賤骨頭似地寧願他坦露真實一面,也不要他將她視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驀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裏狂鬧,渾身顫慄,剎那間以為他就要喚出「陸世平」三個字。

「--露姊兒,你說,有你這樣為奴為婢的嗎?」

他墨睫淡斂,適才一陣的咳,面頰逼出淡淡的紅,長目彷彿籠着水光。

質問她時,虛弱面龐明明端不出什麼氣勢,修長身軀還癱軟般卧榻不起,偏偏那迷離眉宇、迂迴低幽的言語,總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獵人,設好陷阱,只等獵物自投羅網。

……有你這祥為奴為婢的嗎?

惡向膽邊生。

一股鬧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緒將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張略冰涼的俊臉,俯首便去吻他,吻那兩瓣只會說話欺負她的、淡淡紅的唇瓣。

她並未深入,僅是用唇貼住他的,她也沒合睫,張眸看進他波光瀲濫的瞳底。

有沒有她這樣為奴為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語擠兌得來氣了,心底渴望,心緒衝動,不管不顧便吻了。

唇相貼,僅經過幾個呼吸交融,她便緩緩退開,很訝異他竟然動也不動任由她「魚肉」不還手。

苗沃萌之所以沒動靜,是因一時間懵住,懵得十分徹底。

唇上疊着另一張唇,彷彿因她的擠壓才體會了,原來唇可以這樣柔軟。

他遭人強吻……這一驚,腦中餘下的刺痛感瞬間驚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實在是膽大妄為!

這個女人……她、她真是來為奴為婢的嗎?還是來輕薄他的?

陸世平直到真做過了,身子才輕輕發顫起來。

雙眸包含水氣直瞪着他,見燭光淡映下,兩抹紅雲在他頰面漫開,他微張的唇細細輕喘,她也騰地紅了臉,心海起狂濤。

「你──」

耳鼓甫擂進他那一聲,她整個人驚震,原有的渴望、衝動,此刻又添進驚懼,怕他又要說出傷人的話,要訓她、斥責她……既然都得挨他一頓罵,被他瞧輕,乾脆就、就一不做、二不休!

她倏又低下臉,再次親上他兩片柔軟薄唇。

只聽他驚喘一聲,她舌尖便往裏邊鑽,舔他微啟的齒,又再往裏邊探了點,碰觸到躲在齒后顫顫的舌尖。

腦子像發了癲,她暈頭轉向,心也發癲,帶着蠻氣糾纏他不放。

他全然被動,像瞬間化作太湖之石,僵挺定在原處,但雙唇卻軟得不可思議,被她吻得濕漉漉、水淋淋。他口中有恆常的藥味,淡淡還帶檀香,想起進『鳳寶莊』灶房院子一年多,默默為他煎熬藥汁,每一次守在葯爐邊,心裏總想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目力得以恢復,希望他將自己養壯些,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或許能近近看他,跟他說上幾句話,說她很謝謝他的守諾,說她也對他守義了,來到他身邊。

而她之所以願來,是因為對他有非分之想嗎?

思緒攻防,在腦中狠斗自己,當那樣的自問清楚浮現時,她心裏有愧,火辣辣生疼,猛地便拔開張狂的唇,住了手。

苗沃萌忘記原先要說的話,舌尖動了動,半字也吐不出,卻嘗到她留在唇舌問的滋味……暖暖、軟軟的微甜氣味,潮濕柔潤,像雨後日陽……越想,一張俊臉竟紅得透澈,那股莫名火熱猛在心間竄燒,燒出他一把火氣。

「你……混帳!」他聲音惱火卻又冰冷,矛盾得顫人心扉。

用不着他罵,陸世平也知自己亂來。

她對報恩的對象行不恥之舉,懷非分之想,不是混帳是什麼?

但她終究得守着他、顧着他,再如何斥罵,她耍耍無賴、厚着臉皮撐過就好,只盼他別怒到踢她出『鳳鳴北院』,甚至踢她出苗家。

「是。三爺罵的再對不過,奴婢混棖,什麼事都敢做。」她堅定應聲,兩手暗暗握緊。

「……你、你話也不駁,罵了就受,就這麼沒臉沒皮?」

「三爺說的是實話,奴婢不能駁,也沒法子開脫,我……我……奴婢確實沒臉沒皮,才會膽大包天胡來。」不是跟他置氣,她說得平淡,完全認罪,就想他消消氣。

苗沃萌卻瞬間鐵青了臉。「你在玩我嗎?」

「奴婢不敢。」

「還說不敢--」他一怒,陡然坐起,但這一動動得太急、太快,方撐直上半身,話都沒來得及說盡,突然一記暈眩重重打下打得他難以招架。

「三爺!」陸世年本能地撲過去,張臂再次穩穩接住他歪倒的身軀。

她扶他躺下,明顯寫在臉上的憂心他瞧不見,她自己亦不知。

聽他低聲又咳,她這一次兩手改而平貼他胸央,仍是繞着圈圈推撫。

咳聲斷斷續續,半響后終於止住,她雙手亦緩緩停下。

她等着他再罵些什麼,但方才頂着一片火斥責她的苗三爺此時卻抿唇不語。

他賭氣般撇開臉,面向窗下的壁面,下顎綳起,露出的一隻耳朵和一小截頸項紅得很是古怪。

陸世平傾身探看,見他綳綳的薄唇被吻得水潤潤,心又火熱起來。

她用力閉閉眼,沙嗄道:「三爺再多歇一會兒,奴牌這就去廳側小室取些清水來,多燒些水,幫您再浄浄臉。」他殷紅的臉膚和頸膚皆滲薄汗。

這一次他哼也沒哼半聲,亦未揪住她衣袖或衣角,便由着她跑開。

聽那腳步聲離去,藏琴軒僅他獨處,苗沃萌一袖才慢吞吞舉到自個兒左胸。

他壓住跳得過快的心,那跳動衝撞得胸骨發疼,他不禁揉了揉。

沉沉吐出氣息,唇舌方動,遂嘗到她留在他口中的淡馨,心又抽顫一下。

揉着胸口的手於是一挪,長指撫上遭姑娘輕薄的兩片唇瓣,指尖觸到濕熱舌尖,頓時她探進勾引他的那種感覺再起,他背脊細細顫慄,腦中轟然大響!

不僅臉紅,他整個人都快內燃着火!

咬牙悶吼一聲,明明四周再無旁人,他卻像躲避誰的目光似的,將熱燙俊臉埋進輕散的髮絲里。

陸世平回到藏琴軒時,手裏多了一套干浄的男子衣物、一條輕而暖的蠶絲被,還拎上一壺茶。

她最後還是跑回北院一趟。

心想他流了汗,貼身衣褲定都濕透,若吹了風那還得了?於是回北院取衣褲,就順便抱條被子又備上溫茶,也從櫃內多取兩條棉布,好幫他拭汗擦身。

輕悄踏進藏琴軒,淡淡燭光下,那男人依然面壁側卧,而青絲散面。

她再去探看,見散在他鼻端的髮絲正因他的鼻息而輕動……睡著了呢。

能睡,那很好,表示頭不痛、寒症已消。

她兩肩微垮,靜吐氣息,覺得心終於安然落回胸房裏。

今夜也夠他折騰了,肉身疼痛難耐,還得遭她胡來、受她的氣。

經過這一夜,往後該如何面對他?他會怎麼跟她算這筆帳?

明兒一早待他清醒,怕是她最最難捱的吋候,光想都覺萬分尷尬。

想了再想,苦笑再苦笑,乾脆拋諸腦後不想了。

她攤開蠶絲被子,輕輕替他蓋上。

陸世平只想着天亮后得面對睡飽飽、神清氣爽的苗三爺,何曾想過,她要面對的不只苗三爺,還有苗家大爺!

聽到那踏進『九宵環佩閣』的腳步聲,陸世平眨眨困眼,人還沒完全醒覺,待幾道大小身影倏地湧進藏琴軒,她揚睫認出為首的男子時,腦門驟凜,睡意登時退得一干二浄。

「大爺……」她倏地從長榻上坐起。

昨夜守在榻邊,原是背靠窗牆坐睡,不知何時變成倒卧榻上?

苗沃萌睡里側,她趴在外側,身上竟然也蓋着蠶絲被……她、她半夜搶主子的被子嗎?

跟在苗淬元身邊的是方總管、小廝守益,還有小夏和佟子也都進來了。

見到藏琴軒里的景象,苗大爺挑了眉,方總管微瞠眸,守益和兩竹僮則傻愣愣的,溜溜眼珠子一下子看她、一下子看猶自熟睡的三爺,張口無言。

陸世平窘困到真想挖個坑將自己埋了。

她一張臉已大紅,仍兀自鎮定,欲起身說話,身子尚未站直竟又倒坐回去,才知一大片裙擺被同榻而眠的苗沃萌壓在身下,

這下子場面更尷尬了。

跌回榻上,她還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做,苗淬元已踱到桌案邊的一張圈椅,撩袍落坐。

「方總管,你說三爺討了誰不好,偏要討這麼一個大齡丫鬟在身邊。聽說為了這事,還跟太老太爺拗上了。嘿,咱們『鳳寶莊』來了如此搶手的人物,我竟是後知後覺。」雖是與自家總管說話,但兩眼卻一瞬也不瞬地直視端坐榻邊的姑娘。

苗大爺心想,她此刻必然是慌亂窘迫的,但也算有些能耐,挨他這幾句,偏娃兒相的臉表情仍顯沉着,倒是有點意思。他有心為難,臉色忽沉。「還以為是個多可人體貼的丫鬟,結果這成什麼事?你是怎麼伺候你家三爺的?竟連竹僮也瞞着,帶你三爺在這兒窩了一整夜!你三爺身骨耐不得寒,你難道不知?他睡,你也睡,還同榻同被,你膽大包天了!有你這般沒規沒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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