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見他張眼,十九將臉湊得更近,認真詢問。
唔,看來又有小道消息要與他交換。
儘管魔星不太仁義,他還是朝十九搖了搖頭。
「那……那在阿錦袖裏放毒蛇?」繼續有商有量。
他仍舊搖頭,毫無意外見到那張胖圓臉陡地一垂、雙肩一垮,很沮喪的模樣。
屋中靜了靜,燕影略沙啞道:「我可以在他里褲上抹辣椒。」
「真的?!」十九小爺全面復活,臉蛋發光綻亮。
燕影鄭重頷首。
成交!
十九小爺接着爽快道:「今兒個有南洋的船泊進咱們南邊莽林外的出海口,是迷霧海域『連環十二島』的船,阿錦明明有其他暗衛跟着,卻還拉着紫鳶兒當『明衛』。」濃黑雙眉忽地小糾結。
「阿影你想想,『連環十二島』那是幹什麼買賣的?紫鳶兒一個大姑娘家就要被阿錦無情地推入火坑、送進虎口,賣給那些黑黑粗壯的海盜,你都不心疼嗎?」
燕影雙目微瞠。
浮動的思緒翻轉得更快,一道道刷過他腦海——
南邊出海口,那處天然地形易守難攻,是南洋海賊必爭之地,近年來出海口則為迷霧海域的「連環十二島」所用,至於「連環十二島」所乾的,自然是不需本錢的買賣。
迷霧海域的那些人儘管是強龍,但既踏上南蠻之地,多少得按規矩來,而魔星行事風格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兼「人敬我『三丈』、我敬人『七分』」,結果幾年下來,雙方竟相處得意外平和。
姑且不論鳳主此行目的,魔星再如何入魔,也不會真把紫鳶兒賣掉,能教他心緒不寧的是,泊進的船隻是否待鳳主與對方談過事後,停留片刻便走?
倘使船隻離開出海口,離開南蠻之地,那……那姑娘會不會、會不會……
畢竟是他強求她回來,從她嘴中問不出一句篤定之話。
她不辭而別,被他逮住,或者是她心知脫逃不了,只好暫且順從他,有沒有可能尋到機會,真就一走了之?她不會是賣給那群迷霧海域的南洋海盜。
她會是自願跟隨他們,逃得遠遠,不回頭!
紫鳶知有其他暗衛追隨,且還不止一人,這讓她着實納悶,不明白鳳主專程來喚她同行,因由何在?
「喚你出來,主要是想與你說聊幾句。」鳳錦坐在紙仆所扛的輕便轎椅上,正慢悠悠準備出南邊莽林。
紫鳶跨坐馬背上,隨行護衛,馬蹄亦慢吞吞踩踏。
聞言,她握韁繩的手緊了緊,眉色不動,只輕緩問:「鳳主欲談何事?」
鳳錦狀若悠閑直視前方,嘴角一勾,彷佛真很有閑聊興緻。
「你可知,我頭一回見燕影時,他被關養在鐵籠里,除一張小臉外,渾身皆是雛鳥兒細毛?」
突如其來的開頭,成功抓緊聽者心志,他笑笑又道:「對了,還有他那雙腳,異變的腳踩上套緊鐵鎖,用鏈子絞緊。」
紫鳶微抿雙唇,臉色略白,胯下大馬走得慢些了。
這事之前雖聽燕影提過,然此時再聽旁人述說,心痛心憐之情委實銷魂。
鳳錦再說:「他被關、被鎖,小身子蜷縮在鐵籠一角,臉埋進屈高的膝頭,誰也不理,還得我鑽進鐵籠內,硬扳起他的臉……我弄開他腳踝上的鐵鎖鐵鏈,他嚇得不輕,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生氣,儘管是驚慌失措,那也是心緒波動,呵呵,他還緊拽住離身的鎖鏈不肯放哩,結果你猜怎麼了?」
「他……怎麼了?」紫鳶禁不住問。
「他一驚,心緒大動,異能隨即流瀉,把牢牢抓在手裏的鐵鎖與鏈子瞬間全捏碎,碎成粉末,他自個兒都傻了,小臉嚇得慘白,嘴角差不多發紫。」頓了頓。「你說,他明明可以輕易逃走,因何不走?」
同樣的話,她曾想問燕影,但想通因由也就沒問出口。
深吸一口氣,她靜聲答道:「走的話也要有個方向,漫無目的漂流,對一個孩子而言或者更可怖。」何況那孩子當時模樣,能走到哪兒去?世間險惡,他不傷人,偏有人要傷他、欺他……
鳳錦聞言一笑。「然而現下,這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又高又壯,既強且悍,還是想被囚困,渴望被牢牢綁縛,最好有個姑娘能困住他,讓他蜷縮窩在姑娘家臂彎里,動彈不得亦不願被鬆綁,你再說說,這究竟什麼心態?」
「啊?」紫鳶有些傻住。
「要我說嘛,你就好好當那座鐵籠、那套鐵鎖鐵鏈,好好囚困他、鎖緊他,你放他逃路,他反而無所適從,你不給他一些明確承諾,他整個人就飄飄的,心魂不附體。」鳳錦輕挲美顎,忽地鳳目陡亮,想到一個確切說法。「是了,正是如此啊,他喜歡被縛住,你綁了他,囚他在身邊,他便開心、安心,如此一來才覺快活,你不囚他,他就憂心犯病,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唔……燕影啊燕影,原來你這小子有如此癖好……」最後一句是魔星恍然大悟之後的喃喃自語。
紫鳶的思緒有瞬間凝結,凝結后,有什麼在底層衝突,忽地破冰而出。
她再次深吸口氣,背脊微凜,方寸間熱流漫溢。
驀然間,風的流動興起變化,兩側高樹的枝葉刷刷亂響!
鳳錦柳眉略挑,美目瞟向身後天際,喃了聲。「來得頗快嘛……」
紫鳶循鳳主目光回頭仰望,一隻巨大玄鳥此時竟沖入她眼界!
「燕……燕影!啊——」
人面鳥疾悍俯衝,逼近時,還豁出去般與魔星妖野目光短兵相接,電光石火間已攫住馬背上「獵物」,抓起高飛。
被留在原處的魔星望着飛遠的黑影哼笑,暗黑內心自有想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若我不能留住你,總得留住能留住你的姑娘,姑娘為你留下,你又為她不走,就讓你一輩子困在南蠻,即便飛出,還得乖乖飛回來。
在勁爪之下,紫鳶原以為自己將被帶到北邊莽林外的溪谷水簾洞。
結果並不是。
人面鳥就順風直直往南飛,飛過南邊莽林,飛過出海口,飛在海面之上。
他放落她的地方,似是一座海上小小孤島。
草地溫暖,泥土清香,她尚不及從草地上爬起,一具堅硬發熱的男性身軀已從身後抱住她,在她耳畔嗄語——
「你想去哪裏?」
「你何時醒?醒轉多久了?怎又異變成鳥身?你沒事……啊——」紫鳶急問,邊轉過身想看清他,豈知甫旋身,男人精碩身軀朝她壓下,她忙要扶持,結果是雙雙倒卧在地。
燕影聽到她的連問,未及細思,身體已立即動作,乾脆「虛弱力竭」地朝她倒下。
他軀體好得很,有事的是心。
抓不牢她,總讓他糾結鬱悶,而此時,他赤裸身軀側卧泥香草地上,半掩雙目,濃眉之間正自糾結。
紫鳶與他面對面側卧,探手撫他似在忍痛的眉心。
男人墨睫徐掀,兩丸烏瞳如浸在水中的奇石,一瞬也不瞬地看她。
「你又想不告而別嗎?」燕影嗓聲沙啞質問,面容蒼白凌厲,讓人心悸心憐。
紫鳶忽而明白了。
「你醒來沒見到我,以為我……我……」內心悄嘆,覺得自己很糟,又壞又糟啊!一開始只為滿足私心,於是故意逗他、惹他、要他,不自覺間愛上了,又要將他捨棄,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其實是自個兒膽小怯懦,害得他陷在這局中,而她早也無法自拔,想將己身放逐漂流,卻不知那亦讓他頓失依附,如斷翼之鳥,徒留地面苦苦掙扎。
他的膚溫既熱又涼,似是血氣催動、外貌異變所引起。
她心下微驚,挪近環摟他的腰身,整個人貼進他懷裏,同時感覺他雙手移到她腰背,回抱了她,緩緩、緩緩加重力量,抱住她。
「燕影……」他有力的手勁讓她安心些了,不禁微微一笑。「我當時被你的人面鳥拎回鳳鳥神地,太震驚、太好奇,那時只要你在,我一雙眼根本瞧不進旁人,盯住你的眸光有滿滿的羨慕和嫉妒。」
重重摟她腰背的手勁又有些放鬆,男人被她所說的話吸引,專註聽着,而她能聽到他胸中評評響動的心音。
「……後來我得到你,反倒在旁人面前一直避開與你目光相交。」她笑聲低幽。「不再盯着你看,是因為心虛,怕被誰瞧出端倪,因為……因為太喜歡你,光瞧着就要面紅耳赤,喜歡到心尖顫抖。」
她臂彎里的男性軀體綳得好緊,感覺他相當緊張,而且膚溫突然異常竄高,頸背冒出墨羽,與發纏卷,好一會兒才自製穩下。
燕影啞得不能再啞地擠出話。「結果你還要逃?」
「我已逃得好遠好遠,雖無法生翅,卻也飛過萬水千山,逃到這裏。」
他將她上身推開一小段距離,側卧相對的兩張臉,女的麗顏生暈,眸底盈春,男的褐膚泛紅,目色如金。
「你所謂的『這裏』,指的是南蠻?」所以她願停歇下來,不再逃?
紫鳶端詳他微綳的峻龐,心發軟,再次撲進他懷裏。
「是『這裏』啊!」她逃到有他的地方,與他相遇、痴纏,內心終於有安歇之所。「燕影,我給過你機會脫身的,是你自個兒不要,往後,我要拖住你、綁住你、束縛你、糾纏你、囚困你……你、你要是悔了,怕也沒有轉圜餘地,你只能乖乖認命!」吐出這一番話,她紅潮淹沒全身,熱得快冒煙,心意卻整個明朗起來,知道自己再難放手。
「是你要乖乖認命!」
燕影摟她翻過半圈,將她困於身下,寬額抵着她的,眼神這樣深亮,氣息如此濃灼,低低噴氣。
「你要困我、囚我,就放手來吧,你若想悔,那是絕無轉圜之地,我必化作鳥身,天涯海角追蹤,你還能逃去哪裏?」
紫鳶無語,暖淚含在眸眶中,她上身略起,含吮他的嘴。
「我想跟着你,跟你在一起,但是……孩子……我、我不想懷胎……」她內心仍有些結,非一時能解。
「那就不要孩子。」吻得如此深,吻過再吻,捧着她熱燙玉頰,燕影沙嗄吐語,他所求只她一個,要緊的是她,只要她安生了,那就足矣。
「但……可是……萬一……真懷上了,怎麼辦?」
薄唇暫且離開她邊吻邊呶呶不休的小嘴,兩人額頭又一次相抵,他精目鎖住她泛淚的眼眸,徐慢地、低柔地道:「既是我倆的孩兒,該也沒什麼不好?」
我倆的孩兒……
吸吸鼻子,紫鳶眼眶中的清淚仍溢涌而出,心中顧慮被他簡單溫柔的一句話悄悄撫慰了,儘管疑慮未盡拔除,卻已心定心穩。
過往不堪已作煙雲,而往後……往後若真有孩子……他倆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