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懷笑君,殘妝輕卸薄元心】
四名被聘請來當隨車護衛的師傅皆為中年女性,四匹坐騎采二前二后的方式,將馬車護在中間。
午後,馬車轆轆走過樺樹林道,兩旁蔥綠的枝椏形成涼蔭,朱拂曉不顧兩名隨行丫鬟的勸阻,逕自將馬車的車窗帘子卷得高高的。她朝騎馬跟在外頭的女師傅有禮地點了點頭,隨即,一張如以工筆畫細細描繪過的麗容大大方方地擱在窗邊。
風很輕、很涼,帶來草木與曠野的氣味,隱約間夾有花香,那股子香氣她極喜愛,不似她寢房中常染的柔軟熏香,也非她收藏了整柜子的胭脂花粉香,就是抹淡淡的自然氣味,她靜謐謐嗅着,半眯雙眸,唇角微翹,將睡未睡間,她聽到今夏第一聲蟬鳴。
蟬鳴聲長而幽遠,聽不出該有的脆厲凄切,那隻破土而出的蟬應在遠處。
她下意識分辨方向,斜倚窗邊的薄身隨着車輪子的滾動而輕輕跳動,未出兩刻,她朱唇上的彎弧猶在,不自覺間卻已睡去。
蟬像是跟她結了緣。
這一路上,她睡睡醒醒,那蟬聲不歇,忽遠忽近,即便她已抵達目的地,下榻在主人家為她準備的一座精緻小跨院,那鳴破初夏的力道怕她寂寞似的,始終相伴。
“……在哪兒呢?”
低柔語調帶着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憐惜,她在夜幕低垂時走出跨院,習過舞的巧足套在一雙素麵緞鞋內,落地幾無聲響。
她循着那聲蟬鳴在月光下緩行,走啊走的,裙擺如波,茫無目的,最後在大宅第里迷了路。
“唉,這是在哪兒呢?”她喃喃低語,笑嘆自個兒總弄不清楚東南西北。
她孩子氣地敲敲前額,踩着影子在原處晃了兩圈,有些懊惱地發現每個方向似乎都一樣,黑墨墨的,如同一個又一個深山黑洞,等着將她一口吞噬。
她再次旋過身,驀地,被月光拉長的纖影落在石板地上動也不動。
她不動,對方亦不動如山。
一抹巨大影子沈靜地印在地上。
那陰影彷佛一直都在,她懷疑自個兒八成鬼遮眼了,竟渾然未覺對方的出現。
男人!
朱拂曉腦中極快地刷過什麼,內心頓掀不悅,又不得不慶幸她尚未卸妝更衣。
男人嗎……
好吧,也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瞅着石板地上不容忽視的陰影,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微微后傾,像是站累了,得換個較舒服、較慵懶、少了那麼點兒端莊的站法。
她巧肩略斜,螓首微偏,嘴角仍勾着彎弧,只不過笑得有些壞,壞得有些嫵媚,又媚得讓那雙眸子顯得野氣,好似天下沒有她不敢的事,要玩,她奉陪,要命,她也敢賭,膽大風流。
她眸線從地上的陰影徐徐拉高。
男人背光而立,而她則迎着月華,他所處的位置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悅感再次攀升,她依然慵懶笑着,眸光持續往上挪移。
粗略瞥過,她心裏甚是驚愕,這男人的體型絕對稱得上虎背熊腰,身長更高大得不象話。他單手拎着一大桶水,那隻裝水的巨大木桶夠讓她縮身坐在裏邊,他的另一臂則高舉過頭,按住扛在肩上的一大捆……一大捆長莖青草?
他不發一語地定在那兒,像堵牆似的,她媚眸徐眨,終於看向男人幾要融進夜色的模糊面龐。
有一瞬間,朱拂曉以為自己會很沒用地倒退。
那張臉不僅背光,且又隱在整捆青草所形成的陰影里,黑壓壓的,教人分辨不出表情,討厭的是那雙眼,過分的黑白分明,清銳目光一瞬也不瞬,那樣的眼該蟄伏在暗處觀察,而非堂而皇之地瞧得人頸后發麻,逼得人呼息寸斷。
幽靜中,她聽見馬兒粗嗄的噴氣聲和踩踏聲響,而且不只一匹,怕是圍着一整欄子的駿獸。她逛到人家的大馬廄了嗎?
“馬夫大哥,你嚇了奴家一跳。”她柔聲道,眼波冷媚,半真半嗔地責怪。
又有什麼從腦中疾划而過,她胸口一綳,微怔地任由男人朝自個兒走近。
他走近,離她僅余兩大步。
他的位置隨着移動悄悄改變了,月光打亮他左側,把籠罩着整張男性面龐的青草陰影打散,她終於看清他的五官。
那是一張粗獷無華的臉,寬額方顎,濃眉挺鼻,他的嘴略寬,唇型算得上好看,至於那雙惹得她大不滿、寒毛豎顫的銳瞳……彷佛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覺,是她身處於陌生所在才會生出的無聊謬思。清勻的銀輝下,男人的雙目溫和平淡,他眨眨眼,寬唇一扯,咧出一道憨厚靦的笑。
“我不是故意嚇着姑娘……我也被你嚇着了,以為這世上真有曇花仙子。入了夜,曇花開,我鼻子一向好使,才嗅到花香,你就出現了……我、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人。”
朱拂曉又是一怔,定定眸子,不動聲色地輕問:“我生得好看?”
“好看。”他強調般用力點頭,肩上長穗般的青草刷刷地劃過頰面。
“有多好看?”
他寬嘴略張,然後閉起,然後又張開,眼珠子努力思索似地轉了轉。
“好看得……唔……”驀地,他苦惱的神態一弛。“比我養的馬還要好看一百倍!”
“噗!”朱唇禁不住噴出笑氣,儘管笑得前俯後仰,她腰肢曼擺,怎麼都美。
傻大個兒跟着她笑,雙頰捺着兩道深酒窩,兩排白牙發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歡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你是不是弄丟什麼東西?我瞧你方才原地轉圈圈兒,嘴裏還自言自語。”他忽地問。
朱拂曉搖搖螓首,指尖下意識撫過紫羅裙,笑不離唇。
他驀然恍悟地挑高濃眉。“你迷路是不?”
聽到她柔軟嘆氣,他再次咧嘴笑開,安慰道:“這座‘長春藥庄’的格局確實挺複雜,幾年前這兒常鬧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葯庄建得高牆深院,教裏邊的人好防守,外邊的人不好攻。莊子裏東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你頭一次來,自然鬧不清楚。”
“就算來再多回,也難有鬧清楚的時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她毫無找路的天分,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你、你先等等啊……我把東西放下后就帶你回去,我認路的能耐是一流的。”若非他雙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這麼好使,認路的本事堪稱一流,又懂得養馬,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呢?”把他風高浪急的模樣瞧進眼底,朱拂曉的語氣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細些、心眼多些,能聽出隱在話下的輕諷意味,但……也得對方聽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嗎?我其實……唔……腦子不太靈光,沒法兒一次記太多事。”他一臉抱歉。
夜色寧靜,兩人一時間無語。
朱拂曉也不急於打破沉默,好半晌才嘆出口氣。
“你說要領我回去,你曉得我住哪處跨院嗎?”
他無絲毫遲疑地點頭。“再三天就是‘藥王廟’廟會,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龍舞獅,唱幾台大戲。每年這時候,幾位分堂掌事都會齊聚‘長春藥庄’,庄內連擺三天酒席慰勞底下人……”略頓。“今年,聽說主人家請來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今兒個傍晚有貴客入住葯庄,就下榻在西側菊院,大伙兒私底下傳來傳去,我多少聽到了一些。”
他目線不自覺放低,顴骨處的膚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曉方寸驀然生波,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這個憨頭大個子是在害羞嗎?
她看不出他真實年紀,該有三十好幾,但那張樸實大臉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輪廓柔和,模樣又顯得年輕許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寶一箱箱往‘綺羅園’里送,逗得我家金嬤嬤笑得兩眼都快睜不開。嬤嬤她鬧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撓的,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賣給‘長春藥庄’一個面子……這面子我當然得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拿錢辦事,專程趕來陪葯庄的大爺、小爺們飲酒作樂,可不是什麼貴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時,長睫真如小扇,輕佻地睞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曉,不知馬夫大哥貴姓,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