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不是有人替童家做事,是童家原來也僅是旁人的傀儡,童家倒了,對方恐怕損失也不小,所以在當下先退回老巢休養生息,等待機會捲土重來。」展煜坐姿隨意,假裝酒醉而松敞的前襟,在進馬車后便已攏好,至於自己的外衣,他還真沒要討回,心想姑娘家身子單薄,多披件衣服總保暖些。

「你意思是——我的這件事可能跟那位藏鏡人有關嗎?」

展煜點點頭。「事情仍待詳查,只是水落石出前,你自個兒也得當心,千萬別再單獨赴約,也盡量別出門,不跟新面孔的商家打交道,也暫時別跟鍾老闆往來,若有什麼事,就讓府里人過來知會我。官府那邊,我會請人打點,讓他們多留意『快意齋』和『鳳吟閣』的狀況。」官府方面是明查,他仍得托江湖友人暗訪一番,雙管齊下。

易觀蓮沈靜聽着,雪容偏向半掩的窗。她神態一貫清寧,斂着眉眸,淡抿唇瓣,微現倔色。不知怎地,展煜發覺自己似乎能明白她細微的神情變化所表示的意思。此時此刻的她不願作聲,靜默默的,根本是想憑她自個兒的能耐對付眼下未知的危險,沒打算讓他插手。

然而,他早已跳進來了。或者說,是她也被卷進來,全兜在一塊兒了。既是如此,他絕不允她推拒,更不容她輕忽自身安危。

「觀蓮……」他沈聲喚,和她比起耐性,雙目硬是盯到她把臉重新轉正過來。

「我要你一句話。」

一句話。他要她的保證,要她全都聽他安排。

這簡直是……蠶食鯨吞嘛!

他拖着易家作買賣,插手易家棉農們下種的新苗,如今還管起她的出入和交往,不是蠶食鯨吞是什麼?

有些惱,又有些心暖,不愛他拿她當華家義妹那樣對待,偏因他的關注和親近而有說不出的欣喜。她這彆扭孤僻的性子,陰陽怪氣的,莫說旁人,連她都要惱厭起自己了。

「嗯……」她敗陣下來,螃首不太甘心一點,終於應承了。展煜心中暗嘆,還想再說什麼,馬車卻在此時停頓。

「小姐,咱們到了。」鴻叔的粗嗓透過前頭布簾低低傳進。「煜少爺,待小姐下車入內休息,咱送您回大街盡頭的華家大宅吧!」

「鴻叔,別麻煩了,才隔幾條街巷,我自個兒走回去便行。」說道,他揭開車后的布帘子,利落地躍下車廂。

他撥開輕散在面龐的幾縷髮絲,側目一瞥,見那清冷姑娘也鑽出車廂,她頂上的布帽已除,烏絲迤邐至腰際,瓜子臉好小,小而秀氣,那模樣看來比真實年紀還要小上幾歲。

她秀眸怔怔然,彷佛欲言又止,薄身獨立在偏藍的霧氣中。

展煜心頭微微繃緊,對她的憐惜不禁悄增。

他想起義妹華靜眉,她和靜眉都是外表沈靜淡定的女子,不同的是,靜眉愛笑,一張菱唇總噙着彎彎的寧弧,眉眸慧黠溫馴。而她的靜則是一種沈鬱的氛圍,是孤傲、隱伏、忍而不發的,像是太習慣壓抑思緒,她不太笑,她偶爾的淡笑常帶飄忽,夢若飛絮,飛絮如夢,讓他總想把她納入護衛的範圍。若是笑眉在就好了,讓笑眉兒多跟她混在一塊兒,她肯定也抵擋不住笑眉天生熱情的脾性,再如何清淡如雪,遇到那顆充滿熱力的火球,也要被融作一灘水……

不,是跟着燒沸滾燙啊……

笑眉……

腦中浮出一張豪爽可愛的笑臉,燦亮若星的大眼睛、飛揚不馴的細眉兒,那姑娘偏愛湖綠色衣裙,騎着她的琥珀大馬暢意飛馳……

驀地,他背脊一凜,拉回神智。

幽深的瞳心定下,他的眼再次映進那名清秀少言的女子,後者依舊靜靜佇立在原地,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身子轉正,居高臨下注視她,未語先笑,上薄下厚的兩片唇瓣勾出淡弧。

「有一件事你說對了。」

微仰臉龐,易觀蓮迷惑且被動地回望他。「什麼……」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她瞧出來也道出口,他索性就認了,不願否認。再者,被她看出心事,他竟有種尋到知心知己的欣然味,不壞不壞……「觀蓮,我會把她帶回來,她跟着銀毛虎霍希克出關外,都痛快玩過一年,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這陣淡藍霧何時會散?

為何霧越來越濃,濃到她幾已瞧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

抑或並非霧濃,而是她眸底覆霧了,所以看不清他、看不清他……

纖細身軀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嘴角微翹。

「快進屋內,別著涼了。」男人徐笑,幫她拉攏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袍。

易觀蓮目送他轉身走遠,清俊身形被霧氣漸漸抹淡,她痴痴抬手,抹掉眼裏已縊湧出來的水霧。

去年夏天,素有「華冠關中」的華家棉幸得外力之助,解決童氏家族明裡、暗裏所掀起的危機。這支強而有力的「外力」由一名銀髮的異族男子——銀毛虎霍希克所率領,在河西走廊以及綿延千里的高原大漠上,流傳着他傳奇般的事迹。然而,銀毛虎入了關中,竟對華二小姐一見鍾情,在結束一切麻煩事後,遂向華家討了人,美其名是領着華笑眉出關外、長見識,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最後笑眉兒仍點頭答應,願跟着他去。

這一去,從去年夏到今年春末,快滿一年了。

將近一年的日子,易觀蓮總要一遍又一遍猜想展煜的心思。

她與他不算時常相見,但見着了,因為知他內心情事,她便着了魔,難以克制要去讀他的眉、他的目,讀他溫定神情后的淡郁,讀他每回勾揚嘴角時,笑意里模糊的苦味。

既然是苦,為何他當初不強留華笑眉?

他默聲不語,把出不出關外的決定權交在華笑眉手裏,這算什麼?算什麼?就為表現他的氣度嗎?

難道他不想佔有心愛女子?他千般萬般好,倘若肯表態、肯大方下手,華笑眉哪裏捨得下他!而她……她也好想佔有他啊!想得心都痛了,卻像個遙遠、遙遠的夢……如果她也有他那樣的好,集所有吸引人的優點於一身,面對喜愛之人時,她定然放手一搏,無所顧忌的。

馬車挽輛而行,秋霜輕覆的黃土地上滾出兩排輪印。

「小姐,您瞧,又是歐陽家送來的拜帖,都連着好些天了,天天都來這麼一帖,也不知煩嗎?」車內,易家大丫鬟紫兒膝上攤着一迭帖子,是出門前鴻叔轉給她,要她幫忙小姐讀看。

易觀蓮習慣性選在窗邊落坐,不怕風寒似的,她讓窗帘子整面束起,在發亮的天光下比較着手中幾塊小綉片,腦中想的是該如何置線、布圖、配色,才能把綉片上的圖紋織作巨幅的錦。

以往有伍嬤嬤跟着,多少會叨念她幾句,要她好歹休息片刻,別這麼折磨自個兒腦子,但老嬤嬤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易觀蓮哪裏捨得她再操勞?還好伍嬤嬤薑是老的辣,早早訓練好接替人手,如今易觀蓮出門,身邊就跟着機靈又忠心的紫兒丫頭。

「小姐啊,您不是說今兒個是出來走走逛逛、透個氣兒的,怎麼還忙?」紫兒哀叫。「小姐非動腦子不可的話,乾脆想想這位不知打哪兒竄出來的歐陽大爺,咱們該怎麼對付啊?」

易觀蓮臉容未抬,只道:「不見。」巨幅的織錦,那織機也得改大才行,單人操作怕是不易,但若由一人理線,另一人來織呢——思緒仍馬不停蹄地轉着。

紫兒抓抓嫩耳大嘆。「這個人來路不明,小姐自然是不見。自春天時候,鬧出小姐被下蒙汗藥的意外,面生的人咱們就一概不理應了,只是這位姓歐陽的也太不上道,都推了他好幾回,他還真送帖子送上癮了。」稍頓,黑亮眼珠滴溜溜一轉。

「——小姐,這事不太尋常呀!煜少爺曾吩咐過,感覺不對勁兒就得知會他一聲,您瞧,要不要跟他說說?」

提到懸在心尖的男人,易觀蓮秀顏兀自輕垂,眸光悄湛,淡聲道:「展煜出關外近兩個月了,他人在關外,有什麼好同他說?」又該如何跟他說?

「紫兒聽來易家堂學織錦的大娘們說,煜少爺回關中都三天嘍!」他回來了!那麼……那麼……是把姑娘帶回來了……

易觀蓮呼息一緊,體內熱氣皆往胸房沖涌似的,心音坪亂。

她暗咽了咽,試着將堵喉的無形硬塊吞落,片刻才狀若隨意道:「原來他已把華二小姐帶回關中了嗎?華家如今一家團聚,有華笑眉在,那個家肯定熱熱鬧鬧,那很好,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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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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