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就臭吧,我名聲被弄臭,總好過你真出了事。」他又探探她的額頭,面龐俊朗溫和,好似自己的名聲也沒值多少錢,多臭都不打緊。
沒聽到她說話,他撒回手,視線移向她的眸,發現她正定定看着他。
「怎麼?她也認為我該尋樂消愁,藉酒忘憂嗎?」眉尾淡挑。
枕上的小臉微搖了一下,眸心輕鎖着他,一會兒才低低喃道:「你不必。華靜眉出閣,與貴府大總管駱斌結為夫妻,你真心替他們倆歡喜,何來憂愁?」
聞言,展煜的刺眉挑得更高,看她的眼神變得奇異。她徐慢地幾次眨眼,彷佛眼皮愈來愈沈,所有倦意全都席捲而來,她已沒多少力氣抵拒。就在展煜以為她將合睫睡去時,卻聽到她幽然如飛絲的輕語。
「你要的人不是華靜眉,你要的一直是另一個……去年夏,她跟着別的男人出關外,你不開懷,卻裝得渾無事似的……」靜掩的翹睫再次掀敔,她沈眉凝容,神情淡到無味,眸底卻有什麼竄燃着。
被直擊心事,展煜也不慌愕,僅持平聲嗓道:「睡會兒吧。」
易觀蓮聽話地閉上眼,想說的話仍幽幽盡出,像夢囈,卻低柔清楚。
「去把她帶回來吧……你與她,總該有個結果啊……」
而自己與他,也該有結果的。
他若能得到他的幸福,她也能以自己才懂的方式幸福着。
終究,她這孤僻、不討喜的性情,跟誰都配不成對,一生就一個人過,她可以盡情慕戀他,只要能藏好這份心思,就不會傷到誰……
她昏睡了。坐在榻邊的男人神色沈凝,一動也未動,仍直勾勾注視着她。
【第四章今此來給鳳凰緣】
易觀蓮真正轉醒時,窗外天色介在將清未清間。
坐在榻邊的男子還在,他背靠床柱閉目養神,她一醒,他便也睜開雙眼。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此時髮式微紊、長目慵懶的模樣竟另有一番魅惑之力,看得她魂都痴了……噢,他連外衣都脫了,中衣襟口還輕敞着…怎麼辦?她想拔開眼,偏生黏得太緊,拔不開啊……
「臉色紅潤紅潤的,看起來好多了。」展煜微微笑。
見她臉容莫名凝起,從榻上爬起來端坐,眸子瞪着他胸膛,他心下一突,忽地明白她在害羞。
他笑意略深。「錦被熏過濃香,你聞多又要不適,夜裏薄寒,怕你要着涼,所以就拿我的外衣將就將就。」易觀蓮這才注意到他的外衣就落在她身畔,該是她方才坐起時,從她身上滑落的。原來是她佔用了他的衣袍。
她表情有些怔然,下意識摸摸那件男子外衣,衣上雖然也沾染了胭脂味,但他像是灑了幾點薄荷露,稍能掩過那氣味。
「謝謝——」輕喃一句,她抬睫看他。
此時的感覺,說真的,有點奇詭。
她對昏睡前的事仍有記憶。
她似乎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直挑他的心底事,還自以為是地出主意……這算什麼?交淺言深嗎?而他的那些心事,哪容得她多置喙?
關心則亂,她太在意,心亂,所以忘記自己的角色。然後她現下轉醒了,他倒一臉無謂,彷佛什麼事都不曾談過。
暗自苦笑了笑,一時間,她描繪不出自個兒的心緒,模糊地只知道有些落寞。
「我們該走了。」展煜徐聲道,神情溫和。下一刻,易觀蓮手底下的男子外衣被抽走,一套乾淨的小廝衣物放進她手裏,也不知他從哪裏變出來的。
咦?瞪着手中的衣物,再瞪向他,來來回回重複多次,她表情肯定好獃、好蠢,「師匠」該有的端持毀得一乾二凈,因為他目中閃爍,明顯在隱忍笑意。
她又沈眉凝容,擺出好冷淡的模樣,耳根卻是赭紅一片,抓着衣物的十指也緊攏着……她已然夠不好意思,展煜啊展煜,你還想怎麼?
他忽地驚覺,自己像是把她當作靜眉和笑眉那樣,以為她也是他另一個義妹,可以逗弄、可以疼惜,無需顧慮,卻未多想人家姑娘會怎麼看他。
捺住嘆息,他定下神思,帶笑解釋。
「觀蓮,得委屈你換上小廝的衣服,還得再委屈你扶着醉醺醺的我,咱們才能大大方方離開『鳳吟閣』。」
聞言,易觀蓮眸光輕湛了湛,這才懂了。
她未換衣,僅是把小廝衣物套在外頭,幸好這套衣褲夠寬大,因為她仍得避進屏風后把羅裙撩起綁在腰間,兩隻褲管看起來才不會怪怪的,將腰綁布仔細打緊后,她的腰圍頓時多出好幾寸。這樣也好,讓她瞧起來更像男人一些。她的發太多太長,在展煜的幫忙下,費了番功夫才全部塞進布帽里。
他們在數座大小園子裏繞啊繞,兩刻鐘后終於走出「鳳吟閣」。
籠罩着淡藍霧氣的城內大街上多出兩抹影,高大的那一個中衣半敞、腰帶鬆弛,走得東顛西倒的,費勁扶持着他的矮瘦小廝那模樣就可憐了,不僅肩上橫着主子一隻長臂,單肩還掛着主子脫下的外衣,小廝的臉被掩掉一大半,路都看不清了,醉醺醺的主子還一直把小廝的臉往自個兒胸膛壓,彷佛下一瞬就要倒在自家小廝身上。
一高一矮的兩身影又走了一小段后,忽而沒入霧裏,不知彎進哪條巷道。
甫入巷內,易觀蓮便被推進一輛在巷中久候多時的馬車車廂里,展煜跟在她後頭鑽進。
尚未坐妥,她迅速啾了眼坐在前頭駕車的人,不禁輕聲低喚:「鴻叔……」
「小姐,您沒事吧?咱等得快急昏了!可煜少爺千叮嚀、萬交代,非等到這時候不可。老天爺保佑,真等到您們倆了。」
「我沒事……家裏還好嗎?」
「還好還好,老爺不知情的,問起您哪兒去了,紫兒丫頭編了套話哄他,伍嬤嬤直要跟來,咱硬不讓她來,最後是煜少爺幫忙擋着,她才沒來,要不真沒法拾綴。」鴻叔說得苦惱,邊輕揮細杆子,讓馬匹緩緩跺行,又道:「小姐,咱們先回易家城東的小別業,等天大亮,城門開了,再回易家堂大宅。您坐進去點,別著了涼。」
「嗯。」易觀蓮放下前頭的帘子,縮回車內。
前後的兩幕厚帘子都已落下,車中幽暗,只剩側邊小方窗的布簾仍半掩着,多少透進薄光。
「這一回,很謝謝你。」清眸看向盤坐在尾端的男人,她內心多情翻湧,但不能表白,不能表白啊…所以,就只能這麼一句!
「展煜,謝謝你。」濃挺的劍眉在暗中飛揚。省去「少爺」稱呼,直喚他姓名嗎……展煜舒弛嘴角,隔着短短距離注視她,光線昏幽,他卻看得極深。
「觀蓮,咱們是朋友,朋友間要盡義氣的,不必言謝。」
「義氣嗎?」語低柔。
「正是。」
好個義氣。她像也笑了,整張臉如被飄進窗帘底的淡藍霧染得迷迷濛蒙,連眸光都帶霧氣。「那……那我也會盡我該盡的那一份。」
「好。往後若我有難,換你盡義氣救我一把。」
他說得理所當然,五官更舒朗,心情頗輕鬆似的。
她雙頰一熱,仍鄭重地頷首輕應,兩手暗暗緊抓着他的外衣。
其實早該把衣袍歸還了,然而他未開口討取,她卻也裝作不知。
她這個「病」啊,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既是得不到人、得不到心,便只能偶爾迭迭他的影子,偷偷霸佔他一、兩件東西,靠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來撫慰自己嗎?
「觀蓮……」他一喚,喚回她飄忽的思緒。定睛,定神,她對上他一轉嚴肅的面龐。
展煜不想她費神在某些事上頭,但這次她險些出事,有些話不提點不行。
「你該也知曉,去年童家和華家在商場上斗得兇狠,後來童家的事雖解決了,我和駱斌總覺得背後尚余留着一股勢力。」
易觀蓮秀眉微攏,沈吟了會兒才說「童家垮台不久,童老爺綁走華家大小姐,後來華靜眉被救出,那位童老爺不是葬身在火窟了嗎?樹倒瑚獵散,還有人替童家做事?」
去年夏,關中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與華家鬥上,童老爺與西北地區一支專搶商旅的外族人馬勾結,童家為他們提供銷贓管道,那支外族人則幫童家出頭,劫走華家總倉大批成棉和生布。
貨期在即,華家若交不出貨,商譽將大大受損,更得賠上巨額違約金,後來還是易觀蓮從易家倉庫里調出一批棉貨過來,先幫忙解決迫在眉睫的難題,展煜才能撥出心思對付童家。之後,華家得銀毛虎霍希克的人馬相助,沒多久便一舉瓦解童家在關中的勢力,情況轉危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