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再有,幾件大宗生意得趕在年前辦妥,才不至於誤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關,“太川行”所屬的會館、碼頭貨倉,以及永寧城內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鋪,全都熱烈忙碌着,較尋常時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夥計們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爺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營生,更得忙着擺脫永寧城八大媒婆的糾纏。

這事真要提的話,得回溯到立冬時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場、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爺發了貼,請八大媒婆過府喝茶,說到底,就為了自家長孫德婚配,正式相請媒婆們幫忙,多多留意城內外合配的大家閨秀。

游家老太爺替兒孫找媳婦兒,此事豈有不轟動永寧城之理?

游家這樁姻緣要能牽成,謝禮肯定豐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顯本事,頻出奇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

於是乎,此次被親親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過後,便開始過着天天受媒婆們騷擾的日子。

“秀爺,您先走,小的善後!”今日一同隨主子出門巡視鋪頭的憨厚年輕護衛緊聲低嚷。

八大媒婆此時來了四位,從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標物堵在街心。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永寧城內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圍攻過來,擋不住也要硬着頭皮擋。

游岩秀剛與自家第十三鋪的掌柜談完話,跨出店鋪就遇上這等陣仗,一張俊臉微微變色,柳眉攏得快要打結。

須知這些日子,他“淵霞院”的寢房、書房、會館內的議事廳,甚至是碼頭倉庫內的臨時議事小廳,堆的全是媒婆們爭相送來的女子畫像和繡像,多到他見了心煩,還得勉強自己一張張、一幅幅揭開來瞧。

男大當婚,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終歸得娶妻生子。

他父親早亡,十二歲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邊學做生意,後來一母所出的親弟游石珍長至十二歲時,亦跟在祖父身邊一段時候,只可惜家中事業不對親弟脾胃,這副重擔,他當人家兄長,身為游家長孫,那是非扛不可,此般體認早深入他血肉內。剛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將“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業大,人丁卻單薄得很,到他這一代也僅有他與珍弟二人。

現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確實該為婚事合計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舉,雖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擾,但該做的事,仍得做,該忍得事,還得忍。

只是,閨女圖一下子送來太多,他看得頭暈目眩,卻沒一張瞧入眼,遂遲遲無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沒瞧出個結果,八大媒婆就糾纏他一日,一日復一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爺我感念在心,撐住!我先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毫無愧疚地丟下話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鋪,在層層掩護下從店鋪後門溜走。

後門出去是一條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給送水、送貨、收夜香的木輪車通過,經年累月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了兩道略深的輪痕,即便積着雪也掩蓋不過。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條小巷。

巷內人家頗多,巷尾又接另一條巷頭,他在裏邊轉了會兒,此時放眼望去,每戶人家的屋檐皆白皚皚的,長出牆外的樹則光禿禿,枝椏尚馱着雪,因應年節而掛在門口,討個“事事如意”好彩頭的紅柿串兒全凍得硬邦邦……咦?這扇門他剛才似乎有經過,那棵禿樹他有點面熟……唔……該不會……好像是……難不成……迷路了?

混賬!開什麼玩笑?

他誰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測、奸險狡詐、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爺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年輕人,你往右邊巷子走,聞到甜甜鹹鹹的米香,循着那個味道過去就出大街了。”一名開門倒煤灰的褐臉老人衝著他和善笑道:“你別惱,咱們這兒的衚衕確實是亂,沒走過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頭一個。”

呃!“……多謝老伯。”

為防老人認出他,有損他“冷酷嚴峻”的威名,他略側頭避開對方目光,硬聲硬氣地道謝后,隨即選擇右邊巷子快步離去。

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里,再凍的天彷彿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鹹鹹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湧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着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着“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着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則有原味以及摻着蘿蔔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髮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着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着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裏冒着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繫着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綳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嚕……

他聽到身體裏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咽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併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裏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症?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着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閑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奶奶,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聽說是宮裏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聽說過,一把鬍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嫩嫩又軟呼呼!”

幾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團,互相鬧着,嗓門之大,讓避在不遠處的游岩秀也能聽明白。

他見“年糕姑娘”始終嘴角帶笑,聽到趣味橫生處,眉眸逢春般綻出歡愉,五官更為清朗。她手腳麻利地幫每個人把挑選的東西包裹號,也向大娘問清楚城南新醫館的確切所在。

送走這一批老主顧后,她又察看一眼蒸籠底下的火候,米鋪后,有位老伯掀帘子走出來和她說話,像是要她進去歇息,她笑着搖頭,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進厚帘子內,然後,她拉着凳子坐下,繼續看顧。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兒站在攤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兒有多久了,嘴微張,吐着白團團的氣,兩隻大眼睛直望着冒白煙的年糕,眨也沒眨。

女孩的襖衣、襖褲雖說乾淨,但上頭有七、八處補丁,蠍子也舊得可憐,一眼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見她了,鵝蛋臉微微一偏,跟着舉手招了招。

女孩發著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對她笑,對着她招手再招手,這才回過神。她有些遲疑地挪動腳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岩秀靜覷着那抹玲瓏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來,她用沾過油的薄竹片切開年糕,甜的、鹹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包在油紙里,笑咪咪地遞給女孩。

女孩蒼白小臉瞬間浮現喜色,兩頰生暈,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油紙包,正驚疑不定,兩名年紀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來,一人一邊挨着小姊姊,六隻稚氣的眼睛全盯着飄出米香的油紙包不放,其中一個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個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話,肚餓了也沒誰照顧嗎?

顧禾良暗嘆口氣,嘴角仍溫柔勾揚。

她逕自把兩塊年糕塞進小姊姊懷裏,隨即,她走回攤前,再切了兩份大小適中的年糕,包裹好后,分別交給小男孩們。

“年糕是大姊姊親手做出來的,我家老驢阿默還幫我推石磨磨米漿。年糕得熱呼呼吃,滋味才好,別捨不得,明兒個還想吃,再來鋪頭這兒找姊姊,好嗎?”

“嗯!”小姊弟們寶貝無比地抱緊油紙包,用力點頭。

“謝謝姊姊……”女孩較懂事,紅着臉道謝。

顧禾良摸摸她的頭,又碰碰她略冰的頰面,柔聲道:“快回家,外頭天寒地凍,着涼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見!”女孩騰出一手牽着弟弟,另一名則主動拉着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燦笑,這才歡喜離去。

顧禾良凝望孩子們的小小背影,直到他們沒入冷冬街景與往來人群里,終才深吸口氣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氣能提神醒腦。

挺直腰肢,她拍拍雙頰,驀然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略怔,她眸線徐挪,定在自個兒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麼會?!

五綵線未斷,猶系得緊緊的,她的開心銅錢怎麼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着八枚銅錢,秋天時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後來雖托何婆婆領她進去又找過一回,仍舊無法尋獲,何婆婆見她難過,直安慰她,還承諾會幫她再留意,也會請平時負責洒掃的人幫忙尋找,但秋去冬來,哪還有開心銅錢的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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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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