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啪!
他話音未完,在他手裏學毛毛蟲蠕動的娃兒突然小掌呼過來,賞他頰面一記。
那記掌摑自然痛不到哪兒去,卻使她五臟六腑俱顫,嚇得一張臉血色盡失。
她看游大爺眉山攏高,抿着薄唇,臉現惡氣,一把抓住娃兒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勁,能眨眼間折斷娃娃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卻被男人乍現的笑臉嚇住。
他笑得桃紅唇瓣咧得好寬,兩排白牙盡現,杏眼彎成小橋,柳眉快活飛揚。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笑,峻頰捺出深渦,嘴角竟閃出可人意兒的小梨渦,長睫勾着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幾分孩子氣,五官無一不美……無一不俊……
她臉蛋發燙,額頭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穩。
她想起城裏姑娘家提及他時那難掩歡喜的思春樣兒,她怎麼也中招了?
游家大爺不是冷酷、無情又嚴峻嗎?怎有本事笑得這般耀眼燦爛?
屏息,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伸出長長粉舌,跟着……然後……舔麥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兒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舉措,她也不會太震驚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軟,白嫩短指可愛無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後真不過癮似的,竟大嘴一張,把小手整個兒含進嘴裏,然後再“啵”一聲拔出來。
“唔,你剛才抓什麼好東西吃了?手裏有一層糖粉呢,真甜。”舔舔舔。
“咕泥咕嚕……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嚕嚕咕嘰……”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轉,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顆剛冒出不久的小門牙。
“不是吧——”男人衝著娃兒哀喊。“混帳!怎麼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會幫俺大爺留一些下來……咦?喲,嘿嘿,嘿嘿嘿,你這好傢夥,真留了好東西哩!”他垂目,瞥見小木板車前頭繫着一隻竹籃,籃里擱着兩塊灑滿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車前放甜糕,與吊根紅蘿蔔在馬兒面前般,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該是娃兒的娘要讓小娃娃努力學步,才在木板車前掛着引誘物。
見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臉整個大亮,咧開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無人,右瞄,無人,前後左右都無人,哈哈哈,好時機……他大掌一抓一放,兩塊甜糕立即沒入薄唇里。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間美味啊……”塞得雙頰鼓起,他有些口齒不清,超乎預期的軟甜在舌上漫開,感動得眼角泛光。
萬般不舍地咽下兩塊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來的白糖糕?該不會是你那個胖娘做的吧?還是你家嬤嬤?兄弟,是說要偷渡就一口氣渡多些,兩塊塞不了牙縫啊!”
“咕嚕呼嚕……唔……嗚……嗚……嗚哇啊啊——”小娃兒像是發現籃子裏的香香甜糕不見了,圓眼轉出水光,轉啊轉的,好生可憐,他胖頰脹得通紅,小身子不斷扭動,嘴一癟,下一刻竟放聲大哭。
男人大受驚嚇,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無頭蒼蠅般在原地踱步,想摀住娃兒的嘴,又不敢掩實,急得俊臉發青。
“有了有了,有東西給你,別哭啊!”
他沖回絲瓜棚下,抓了把周老闆相贈的江南小奇石,討好地全兜進娃娃的紅肚兜里。“瞧,挺美的不是?你將就將就,別跟大爺我拿喬——哇啊啊!找死啊?渾小子,不能吃,這不是甜糕啊!”
他錦袖大揮,迅捷地把軟呼呼的小身子挾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後腦勺,另一手趕忙往娃兒的小口裏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費了番勁兒終於挖出一顆小石,沾了滿手口水。
他手剛離開娃兒小口,娃兒皺起胖臉又要哭了,靈機一動,他乾脆送上自個兒的指,小娃兒蠕着嘴含着、吸着,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着臂彎里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嘆道:“再過幾年,等你長到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紀,大爺我可不能再這麼跟你混在一塊兒了,到那時啊,你見着我,我兩眼狠瞪,一準瞪到你屁滾尿流、抱頭鼠竄,你信不?呵呵呵,這才有當家的氣勢,我不發威誰發威?”
娃娃仍咂咂有聲地吸吮他的手,胖頰靠向他頸窩,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這麼好吃呀?”
“咯呵呵……”
“喲,還笑?大爺剛剛被姓周的那老傢伙欺負,你可是看在眼裏了,你還笑得出來?哼哼,我也不怕讓你知道,待此筆買賣搞定,過了眼前這關,大爺我真得好好招呼咱們這位周老闆,到時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陣陣,頻頻聳肩,欲回報對方以消心頭之恨的計謀,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小娃娃睜大圓眸,無辜又好奇地望着他。
“走吧,大爺我就發發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頰,他重新抱穩懷中小身子,離開棚下,走往另一條石板道。
“兄弟,先說好,等會兒見到你胖娘親,我臉色這麼一沈,扮成冷麵閻王,偷偷捏你小屁給信號,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個幾聲,能多凄厲就多凄厲,才能顯出本大爺的冷酷無情,知道嗎……”
男人低聲打着商量,漸漸遠去,好半晌過去,瑟縮在矮樹叢里的人兒才陡地吐出口氣,雙肩一松,回過神來。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興起莫名的脹痛感。
細細喘息着,她整個人熱烘烘的。
一手壓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調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會兒,如此不尋常,該是覷見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時間無以為據。
幸得,她和游家大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
他是家大業大的富貴人家,她則是尋常小老百姓。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底細如何,與她不相干的。
方才的一切,最好忘得乾乾淨淨,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人也沒瞧見……對,什麼也沒撞見……全與她無由……
拍拍燙頰,她把腦子裏那張朗笑面龐抹去,再次定神,記起落在樹叢邊外的那枚開心銅錢。
她趕忙伸長粉頸,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見、了!
方才明明還在,怎會不見?!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動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椏磨出紅痕。
“禾良姑娘,原來妳在這兒。妳……沒出什麼事吧?”
聲音從背後來,顧禾良輕摀痛處忙回身,見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沒事,嗯……沒仔細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沒事的。”
“沒摔傷吧?趕緊坐下來,老婆子幫妳瞧瞧。”
“真的沒事,您別擔心。”顧禾良搖頭,忙擠出笑,隨即轉換話題。“何婆婆,您幫我保留的‘雪江米’,取來了嗎?”
“取來了、取來了,全擱在後門那兒,咱給妳留兩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種,妳和妳爹要還吃得慣,老婆子再讓人送來。”
“我取回去讓我爹再試食,若他老人家也覺得好,咱們‘春粟米鋪’可要向何婆婆下貨單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進“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買賣,而是前些時候吃過何婆婆相贈的米糧,那稻種不同一般,一問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種的“雪江米”。
何婆婆與她顧家以往是住在同條街上的對門鄰居,可說是瞧着她長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會館後方建起不少小跨院,專供自家管理階層的長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當工頭的大兒子於是帶着一家老小住進會館後院,原來的住處則租給人開麵攤子,收些租金貼補家用。
何婆婆笑彎兩眼,揮揮手。
“下啥貨單?我頂多牽牽線,讓‘春粟米鋪’和我老家那些庄稼人接上頭,那兒的米要能直接由妳顧家收購,省了中間一趟轉手費,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顧禾良溫順頷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緊。
“哎呀!說到這兒,咱們手腳得快些,我讓傻貴兒備了小推車候着呢,打算幫妳把兩袋米推回‘春粟米鋪’,這事可不能教秀爺發覺。”
顧禾良聞言一怔,道:“咱們這麼做,可沒礙着他。”又不是從“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爺財路。
“好姑娘啊,咱們家秀爺還真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八成連個邊都沾不上,誰知他大爺會怎麼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般安良。”
何婆婆拉着她便走,往後門方向去,滔滔不絕又說:“我那媳婦兒不是給咱家添了個大小子嗎?妳今兒個還逗着他玩,給他舔白糖糕的。快滿周歲的小奶娃,近來剛在學步,好動得很,稍沒留神,娃兒就不見了,都不知鑽到哪兒玩,好幾回都是讓秀爺送回來……唉,妳沒瞧他大爺的臉色,比炸過臭豆腐的餿油還臭呢!”略頓。“不過還好,他臭臉歸臭臉,倒沒怎麼把氣出在娃兒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會的!”直到話衝出口,顧禾良才意會到自個兒急急地說了什麼。
見何婆婆側過老臉,古怪地瞧着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說……嗯……游家大爺是做大事的人,身為當家主事,不會對一個小娃娃發脾氣才是,何婆婆您放寬心。”
“唔……姑娘說這話,那也挺在理的。說實話,老婆子瞧游家這位大爺,越瞧越覺詭怪。說他好嘛,他對那些和‘太川行’為敵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說他不仁義嘛,他又肯照顧底下人,不論出身高低,誰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誰,每年三節賞銀加分紅,犒賞手下不手軟……”
何婆婆喃喃地說上好些話,究竟說些什麼,顧禾良沒再仔細聽了,腦中竟又浮現男人那張朗笑臉龐……還有他一口塞進兩塊白糖糕、雙頰鼓脹的滑稽樣……還有被娃兒的大哭嚇得手足無措的糗樣……還有他跟娃兒打商量時的醇美語調……還有……還有……
她驟然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全壓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腦海里怎麼盡留他的影?
她甚至覺得……那樣的他很可愛,那些在私下才會偷偷展現的表情,很可人意兒,像個淘氣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讓她心發軟,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麼好笑事兒嗎?”
啊!她真笑出聲了!“沒、沒事的。”連連搖頭。
方寸間興起不尋常的波動,她雙頰莫名臊紅,又怕被瞧出臉紅,秀頸便一直輕垂,由着何婆婆繼續嘰哩咕嚕說不停。
直到她告別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鋪,然後送了幫她運米回來的傻貴兒一籃子白糖糕當謝禮后,她才懊惱地想起,自個兒那枚開心銅錢還沒找着。
年關將近,江北已下過幾場瑞雪。
愈接近年節,雪勢倒弱了些,僅在天亮前與日落後降雪,白晝時,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飄得像春天隨風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豐不豐瑞,“太川行”里的買賣依舊一樁接一樁,縱南北,通東西,往來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