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禾良被吻得臉紅紅,聽到他輕鬆說道,心中登時明白。

“你、你原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他坦承道,摸摸她的臉。“柳大娘是無父無兒的寡婦,當初是見她針線功夫很好,廚藝也很不錯,才請她過來上工。她獨自一個過活,岳父大人與她日久生情,他們好在一塊兒,給彼此作伴不也很好?你擔心什麼?”

“我……我……”她突然流出眼淚,也笑出來,然後點點頭又搖搖頭。

“禾良?”他擔心地蹙眉。

“我沒事……只是方才嚇着,綳得太緊,現下忽然放輕鬆。”她吸吸鼻子,眼兒亮晶晶。“爹才五十多歲,柳大娘瞧起來四十齣頭,跟爹很配的,他們彼此看對眼,在一起作伴,真好……真好……我真歡喜……秀爺該早些對我說呀!”

他咧嘴露出白牙。“我以為岳父大人會挑個好時機跟你透露,哪知道還沒說,就被你給撞見。”

她“唉……”地笑嘆了聲。“爹有道拿手好菜叫做‘米香蹄膀’,用的是精選過的‘雪江米種’和嫩豬蹄膀,油而不膩,入口即化,而入了蹄膀脂香的‘雪江米’更是一絕,好吃得不得了。老太爺下個月做八十大壽,壽宴的菜單雖都擬妥了,但我想親手做這道‘米香蹄膀’給老太爺祝壽,所以才到會館取了提味用的上等乾貨,也買了嫩蹄膀,想請爹再仔細教我一次。”嫩臉上的紅暈遲遲不退。“……不過我想,今兒個爹是沒法兒教我了。”

游岩秀心頭暖熱,指腹揭掉她的淚珠,一下下撫觸她的頰。

她嫁進游家后,這已是第三次替老太爺辦壽宴。

以往老太爺做壽,都是府內管事德叔負責操辦,辦來辦去,了無新意,她接手后,就開始在德叔的協助下搞“小花樣”,知道老太爺愛聽大戲,前年還特地請來江南有名的戲班子,當家“九歲紅”技藝超絕,性情卻極是孤僻,也不知她如何與對方談上心,竟願意在演出結束后,來與老太爺烹茶聊戲。

去年壽宴除聽戲外,還安排一場火龍煙花會。

而今年老太爺八十大整壽,他瞧她忙得挺樂,似是半點也不覺累。

他怎會與她成親呢?

有時想起,他都覺得神奇,倘若他沒能遇見她,沒聞到那股米香,沒拾得她的小開心銅錢,沒能與她說上話……他該怎麼辦?他會跟誰在一塊兒?誰會待他好?有誰呢?

他定定望着她,某種說不出的慌懼刺入血肉里,他神魂俱凜,隱隱發顫。

禾良不知他心中起伏,只是將那盤他替她搶救下來的小食拉近,然後捻起一顆沾滿糖霜的玩意兒湊近他嘴邊。

“這是我試做的甜食,把‘雪江米’爆成米香花,再灑滿糖霜,本是要給爹嘗嘗的。”她略羞澀地咬唇抿笑。“爹沒空,秀爺肯幫我試試滋味嗎?”

這女人……他敢用項上這顆金貴人頭打賭,她其實早瞧出來,知道他生肖屬螞蟻,嗜甜,無甜不歡,無甜不暢快,但她從不戳破他的故作姿態,她還會為他做甜糕等等小食,然後用上許多理由“求”他把東西吃了。

誰會待他好?

有誰能如她這樣……顧着他?

他張嘴含進她遞來的糖霜米香,滿口甜滋味,他心綳綳的,漲滿太多意緒。她又喂他第二口、第三口,明眸彎彎含笑,像是極喜愛他,喜愛到會一輩子都這樣縱然他、疼他……

“好吃嗎?”她笑問。

他目光深炯,顴骨與鼻樑上的赭色更濃,那模樣想“吃人”似的。

“秀爺……”

他沒答話,也沒讓她說話。

他一臂環緊她,另一手撐着她頸后,隨即,他湊臉過去貼上她的臉容,把嘴裏的好滋味喂進她的小嘴裏。

他要她一直顧着他,就算往後孩子出世,他也照樣要這麼纏她、賴着她,當她眼裏最重要的那個,誰都搶不走他的位置……

游大爺知道自己許多時候相當的不可理喻。

這一次竟鬧到跟自個兒尚未出世的孩子爭寵,而且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擾得他一顆心七上八下,擾得他心生疑惑,猜想自己或許會變得跟娘親一樣,把親生骨肉擋得遠遠的,一見就心煩……

他這個“病”實在嚴重,哪有他這樣當爹的?

唔……不過話說回來,是說他都有那樣的娘,說不定他也天生冷情,無法將孩兒疼入心……

噢,不!不會的!他跟小娃娃一向處得來不是嗎?能同甘共苦,能稱兄道弟,他是天生孩子王啊!只要他孩子的香香軟軟娘會一直疼他疼入心、顧他顧到底,他就不慌不躁不發脾氣,永遠當好爹……

對!永遠當好爹!

想通了,有定論了,他大爺的心結稍稍得解,這幾日雖照樣板著臉在外行走,他心裏卻有春風拂過,夜裏上榻,將妻子摟在懷裏親親吻吻,少了陰陽怪氣的緊繃感,倒柔情似水得很。

“秀、秀爺,您今兒個真是……實在……回來得真早啊!有什麼事嗎?”剛由後院大灶房走出的德叔在葫蘆拱門前險些撞上自家大爺,向來沉穩的老臉突然一白,僵僵的嘴硬要扯出笑,笑得真不自然。

有詭怪!

游岩秀淡淡扯唇,不動聲色,不答反問:“怎麼?我沒事就不能早些回來嗎?”

“呃……不是不是,呃,我是說,您當然想回來就能回來,只是也是爺以往是晚膳前才忙完事,甚少見您日落前就返回,所以多問了一句。”德叔忙回復鎮定。“爺今天提早回來,那當真好,咱再去灶房吩咐一趟,讓他們手腳再麻利些,多準備兩道菜。”

“德叔,你嗓門扯得那麼響,是想說給誰聽,好讓人提防我嗎?”他懶懶問,瞥見拱門後有一抹小影晃過,慌張奔向後院,他認出那人,是跟在妻子身邊服侍的沒膽小婢,叫銀屏的那個。

他大爺立馬沉下臉。

不等德叔回話,他人已閃進拱門,往後院走。

德叔急了。“秀爺!秀爺啊!您要有想吃的東西,我立刻讓人準備,後院有雜又亂又熱烘烘的,您就別過去啊!”

“若我偏要過去呢?”他美目一眯,“你不許嗎?”

“呃……”

“再有,少夫人不是在後院灶房大忙嗎?我一進家門,府里有家丁是這麼告訴我的。”游岩秀挑眉笑問。“別給我打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德叔見他笑,心抖了兩下,不自覺乾笑出來,兩眉卻垂成八字。“那個……秀爺,等等啊——”

游岩秀不理老管事,直接朝後院殺去,質樸輕薄的夏衫因他的大步伐而飄飄飛,很舒爽的模樣,可惜他內心不舒爽。

他的不安感是根深蒂固的,以為對自己談過,自問自答過,以為下了定論就安心,其實事情若牽扯上他的小娘子,他獨佔欲驚人,一切的平靜僅是表相。

表相而已。

“少夫人,大魔回來啦——呃,是大爺回來了,正朝這兒走來!”

他聽到銀屏慌慌張張驚喊,臉色更臭,笑得更覺,不禁加快腳步跟上。

幾名家僕見到他,再沒誰敢擋。

他經過灶房前,來到後院,然後……就見妻子站在儲糧倉庫前,然後……她的柔荑被一雙大手緊緊包握,再然後……握她小手的男人正垂首凝望她,那神態彷彿含情脈脈、情生意動、情不自禁、情意綿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他怎是無恨?

他恨得很啊啊啊啊啊——

“混賬!”

禾良是他的!

他的!

他一個人的!

誰也碰不得!

誰碰了她,都該死!

“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極致俊美的臉龐瞬間變臉,飛眉瞠目,青筋暴現,他咬牙切齒高聲罵。

下一瞬,他氣聚腦門,如發狂野牛般以頭頂撞過去!

再過三日就是老太爺的八十大壽。

禾良一早來到灶房,親手淘米、清洗蹄膀,想按爹前些天教她的方式,再試做一次“米香蹄膀”。這是老太爺祝壽的小小心意,“雪江米”要蒸得顆顆晶瑩,蹄膀要燉到軟嫩、入口即化、烹小鮮如治大國呢,每個步驟都得留心。

在灶房工作的下人好幾個聞香全圍將過來,一向溫婉和氣的當家主母沒趕人,倒是掌勺的大廚子看不過去,把賴在大灶邊等試吃的一群人全趕回去做事。

禾良忙碌着,一張臉被熱氣烘得白裏透紅,她細心守着火候,正坐下來喝着銀屏遞上的涼茶解渴時,德叔匆匆忙忙走來,說是“廣豐號”的穆家大少登門拜訪,就為見她。

她雖感疑惑,仍請廚子暫時替她看顧火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要走往前廳,哪知穆容華似急得無法再等,竟直接請府內小婢領他前來。

事情非同小可。

肯定出什麼事了,要不,向來斯文有禮的他不會如此急切。

聽了對方來訪的目的,禾良小臉也凝重了,二話不說便順遂他的請求,將他所需要的東西取出奉上。

只是禾良沒料到會覷見他眼眶泛紅。

“我很……謝謝你。”穆容華深深呼息,激動的心緒仍無法控制,他大手忽地包住她一雙秀荑,緊緊抓着,彷彿要把滿腔感激藉由雙掌傳遞過去。

“穆大哥,沒什麼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兒個再到府上探望,你快把東西拿回去,別讓穆夫人等着。”她也知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如此握緊小手,實在不合宜,但眼下狀況讓她無法掙扎,亦不忍掙扎,也就任由對方包握了。

然後,她聽到銀屏的喳呼,聽到姑娘跌跌撞撞跑來的聲音。

然後,她也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迅捷篤實,一步步往這邊來。

她內心苦笑,想着,等會兒她家的爺見到穆大哥,肯定不給好臉色看,那張桃紅薄唇肯定要連珠炮般吐出刁難人家、挖苦人家,而她得費些唇舌解釋了。

“混賬!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咒聲驚爆。狠勁盡現。

一頭髮狂的“蠻牛”沖了過來!

禾良全沒料及,游大爺會衝動如斯。

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自製內斂,即便再如何惱怒,也是冷着臉、勾着唇,嘴角笑笑再笑笑,“兇殘”的報復手段掩在冷峻表相之下,哪會這麼野蠻火爆,怒恨外顯,連句話也不問,一來就動手!

砰!磅!

一陣疾風撲面,她下意識閉起雙眸,碰撞聲爆開。

“少夫人,危險啊!”銀屏靠得很近,像挨着她在尖叫。

心臟被很掐一把似的,她急喘,倏地掙開眼睛,眼前景象讓她瞬間白了臉。

發火的游大爺把上門的無辜訪客一頭撞倒,那衝撞力道十足,把糧倉的板牆都給撞裂,他壓着穆容華,揚臂就是一拳,穆容華吃了他兩拳后開始抵擋反擊。

游岩秀猛地被推開,躺在地上的穆大少還不及爬起,他揮拳又要欺上。

“你幹什麼?”禾良擠過擋在她身前的銀屏,拿自個兒去擋丈夫的拳頭。

“少夫人啊——”銀屏嚇得軟腳,抱頭尖喊,險些昏厥。

此時,聽聞聲響的府內下人全跑來了,連德叔也在,但沒人敢動,全變成石頭像似的,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驚人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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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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