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永寧城西郊。
過一座梅花滿開的雪林,林中有兩個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塊兒的天然湖泊,沿着大湖湖畔繞到另一端,出現一條窄長石徑,石徑依着坡地往上蜿蜒,爬至盡頭,景緻豁然開朗,“芝蘭別苑”就建落在梅花深處。
“娘,我成親了,這是我媳婦兒禾良。”
別苑的小雅廳內,服侍的丫鬟為嬌貴主子燃起凈心薰香,香氣如絲,冉冉裊裊,宛如供着一尊羊脂玉觀音,坐在薄紗簾后的別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頭流泉般的黑髮添上玄色,其餘的皆白得透凈,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顧禾良心性巧慧,即便驚懾於對方不合常理的年輕和美貌,當游岩秀對簾后女人說明她身分后,她深吸口氣穩住聲音,乖乖喊了聲。“娘。”
隔着一層薄紗,猶能瞧出那白衣勝雪的女子貌美驚人。
這位游夫人,永寧城的百姓怕是多數以上都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誰知道她隱居西郊梅林長達十多年。
今日一見,顧禾良終於知道,丈夫俊氣逼人的美貌不是如傳言所說,是遺傳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長相,而是與親生娘親像個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氣韻更飄渺、更沾仙氣了些。
像是……沒有感情。
她頸后一寒,心窩微痛,有股衝動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頭的手,但見他整個心神都放在簾后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來,那心痛的感覺卻陡然加劇,幾是不忍去看他此時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們永寧城‘春粟米鋪’顧家的閨女,爺爺在立冬時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紹的各家姑娘,沒一個是我喜歡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見禾良,是我自個兒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對我很好,她很好……”說著,他氣息略沉,彷彿緊張着。
“娘,您要瞧瞧我媳婦兒嗎?”
顧禾良覺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彷彿全然抽離。
她是這對母子談話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戲只有他獨演。獨角戲。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與他對戲之人垂憐,哪怕僅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也好。
簾內的冰雪人兒沉靜坐着,聽到他後面那一句話,她臉似乎朝他們側了側,很勉為其難。
拜託,說些話。拜託,求求您說話,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別讓他失望。拜託、拜託、拜託,求您……
顧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緊唇,手心和背部緊張得發汗,無聲祈求。
他們今早回“春粟米鋪”,他這個外表峻酷慣了的女婿大爺雖然剛開始讓爹有些顧忌,但小婿拜見丈人的禮數,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裏頭好生歡喜。
和爹一塊兒用完午飯後,他們才離開米鋪。
然後他帶她出城,兩人同乘一騎,一路往西郊來。
這座“芝蘭別苑”明明是游家的產業,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現任主事,進入苑內竟然還得等通報。再有,那是他親生娘親,做兒子的想見娘一面,一樣也得等。
他們在小雅廳熬上快半個時辰,後來丫鬟點燃薰香,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陌生氣味先薰凈了,別苑主人才願意出來一般。
靜坐等待,她半點也不覺苦,苦的是覷見身邊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這個大爺一向很大爺,即便私下孩子氣的那一面,他痴頑耍賴,火氣一來,要爆便爆,何曾見他如此安靜收斂,銳氣淡去的目中隱隱有着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託……跟他說說話叫,拜託!拜託、拜託。
“嗯……成親了也好。”終於,簾內人淡淡一應。只是下一刻,她臉容又轉回去,細柔偏冷的聲音鑽出薄紗簾。“我有些累了,你們走吧。”語盡,一名小丫鬟過去將她扶起。
“娘——”游岩秀緊聲一喚,跨出兩步逼近那幕垂紗。
“秀爺請止步。”擋在紗簾前的丫鬟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該是相當受別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遠卻有禮道:“秀爺上回發脾氣,把整幕帘子都拆毀,夫人還因此生了場病,您難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沒忘。”
丫鬟靜忤不動,斂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岩秀見狀,下顎抽緊,神情轉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隻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調頭就走,將怔怔然的她一塊兒帶出。
他們一腳才剛跨出小雅廳,聽到身後那丫鬟正輕聲請示——
“夫人,秀爺和少夫人送來的金桔喜糖,該如何處理?”
按理出了小雅廳,廊道上的風該爽冽些,顧禾良卻覺一股說不出的沉凝包圍過來,無形地擠迫她的胸口。
隔着一層薄紗,那冷淡女嗓似有若無地透出些厭煩,丟落一句話。“隨你。”略頓。“把他們用過的茶杯也處理掉。”
丫鬟有無再回話,顧禾良已無心去聽。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驀地縮攏,那鉗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沒想掙脫。她感覺得出,他渾身綳得死緊,劇痛在他胸中炸開,那痛以一種幽微難解的奇異方式流進她血液里,鑽進她心窩,讓她也痛着……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為人父母,也無法去愛。”
離開“芝蘭別苑”,走下小石徑,來到系馬的白梅湖畔,游岩秀出神望着大小湖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溫柔聲音靜靜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揚起,他腦門先是麻了麻,而後被冰凍住的五官開始蘇醒。
他聞到這陣子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貪戀的甜軟氣味,感覺一個溫暖熱源挨着他……好暖……他凍僵的腦子終於有辦法動,硬邦邦的身體終能放軟……真的好暖……
他側目看着那個把小腦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沒看他,一雙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嫩唇輕揚,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別苑中發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嗎?”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澀澀吐出話。
顧禾良輕頷首,抬眼,對他無表情的臉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是不給,而是沒辦法給,你再如何去求,沒有就是沒有。”她深吸口氣,烏黑圓瞳浸在清水裏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爺心裏其實很明白,再清楚不過的。你的心智練得很強、很強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撞,早就很強、很強,你不怕痛,只是還會悵惘難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嚴峻’的威名坐實了,便也無憂無惱,可是我……我……”
……她在哭嗎?
噢,她是哭了!
游岩秀見她雙頰發紅,眼眶和小巧鼻頭都紅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氣,湧出兩顆淚珠子,然後再兩顆,又兩顆,跟着就涌個不停。
他氣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懷,才驚覺她戴着開心銅錢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紅通通,他放鬆掌握,見銅錢在她膚上捺出好明顯的形狀,他臉色更差,很氣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來順受。
嘴抿得死緊,他盯着她的手直看,拇指撫過再撫,以為這樣便能立即撫去她嫩膚上的銅錢印,還有一塊塊受他過度抓握而浮出的紅痕。
“不要哭……”她的淚讓他心痛。“對不起,是我一時失控,我不該……”
“我喜歡秀爺的一時失控。”她淚顏帶笑,羞怯勾唇,輕而低幽的一句阻斷他的自責。
他不言語了,目光深深,極近地鎖定她的五官神態。
顧禾良緩了口氣,繼而道:“會失控,那是因秀爺並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緒起伏,知喜樂、識歡快,會發火、會悵惘,痛快時拊掌大笑,生氣時就頂着一片火罵人,這樣的秀爺很真、很可愛,我很喜歡的……”
他仍舊不言不語,雙目眨都沒眨,怕眼神才動,她要消失不見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與雪梅織就整個天地,有風清冷,暗香浮動。
他在風過梅樹梢頭、帶落一陣梅瓣兒時,猛然將眼前人兒撈抱入懷。
“秀爺!”她蠻腰被摟,鞋尖僅及他腳脛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臉埋進她柔軟胸前,兩隻漂亮耳朵染成霞紅。
“秀爺……”她紅着臉再喚,可他不願抬頭,卻又“壞習慣”地拿俊臉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氣。
“……你其實……先前就聽過‘芝蘭別苑’的事了……是嗎?”他聲音既低又啞,不清不楚,邊蹭邊問。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淚是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進眼底、擱在心裏,他難受,她也難受,他失落,她一樣失落。但,她淚中猶笑地對他說,她喜歡他的喜怒哀樂、喜歡很真的他、喜歡他……
她思緒婉轉曲折,今日在別苑中發生的事,她寧靜待之,心裏已有準備一般,讓他不禁想問——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熱紅的耳邊細語:“媒人上‘春粟米鋪’提親那日,老太爺請我過府喝茶,他老人家當時便對我提了……”
聞言,他終於緩緩抬頭,與她四目相凝。
“老太爺還說了什麼?”
他眉目淡罩一層霧,俊逸且有情,化開緊繃的五官輪廓,如冰岩遇陽。
她喉兒微堵,雙手捧着他的臉。
“老太爺說,我得等,等你帶拜訪‘芝蘭別苑’,到那時,你會把想說的事說給我知。”
她勻頰上依然有淚,輕垂臉蛋,額發似有若無地點觸他的額面,軟甜溫息拂上他漸融的冷酷面龐。
他喉頭也發緊了,好一會兒才啟聲。
“……娘原為官家千金,後來族中親人犯了事,被牽連上,家道中落後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這樁婚事雖是隨老太爺安排,但爹當時對她是一見鍾情。”
靜呼出口氣,他稍頓又道:“爹待她極好,寵愛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沒辦法……她性情偏冷、喜潔、受不了丁點兒髒亂、厭惡男子……”說到這裏,他嘴角勾揚,嘲弄地笑。
“當時,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替她娘家擺平官司,而她後來生下我與珍弟,算是對老太爺履了約。之後不久,她便在‘芝蘭別苑’定居下來,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為女子,她不讓男人近身,至於我與珍弟……我們兄弟倆同樣難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畢竟我們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於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厭惡之情自然更深……”
“秀爺……”她心痛低喚,指尖輕壓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氣再次絞痛她。
霎時間,她彷彿能從他眼中看到當年那個男孩子。
男孩渴愛卻倔強,漸漸成長成大人模樣,但心裏受了傷,絕不表露,只在私下獨自一個時,才可能允許那些軟情和弱性滲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歡我娘,我在意她,沒辦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啞聲幽回,氣息與她交融。
“那就別恨啊!”淚水輕漫,她落淚笑唇,吸吸鼻子又說:“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着你的。”
你顧着我就好……
顧着我,就好……
一泉熱流衝上頭頂,又沖刷他全身。
游岩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軀竟輕輕顫抖。
他放她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