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用。你還是好好陪在你家爺身邊吧,往後‘太川行’怕是不會太好過,他若忙到焦頭爛額,你想陪他那可難了。”語畢,她重新抬步。
禾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心裏確實有些不踏實,但僅淡然一笑,並未再問。
鍾翠雖說不用她送,禾良仍陪着對方走出了“上頤園”,而後德叔接手,將客人送出大門。
這位鍾老闆給人的感覺頗難用言語形容,該是喜潔、陰沈、一絲不苟的,卻有一雙像似多情的深邃眼睛……禾良佇立在原處靜靜沉吟,整理思緒,想了會兒仍無定果。
拍了拍雙頰,她深吸口氣才想再走回“上頤園”看看,卻見一名家丁從迴廊另一頭急奔過來。
“三福,出什麼事了?”
三福又喘又急。“少、少夫人……老太爺……老太爺那個……秀、秀爺大喊……找大夫啊!”
老太爺一口氣提不起來,胸中劇疼,驀地痛暈過去。
幸得當時游岩秀和游石珍皆在場,後者慣於躲在暗處“聽壁腳”,“捻花堂”的貴客前腳剛離去,游石珍便現身了,爾後老太爺出事,他以內勁替老人家護住心脈,但不敢一口氣注進太多,怕已有八十多歲的身子骨會承受不住。
游岩秀緊急招來家丁延請大夫過府。
於是,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帶着大藥箱和兩個小僮,被匆匆請進游家的馬車,飛快而至,然後又匆匆被迎進“上頤園”內。
老參片養氣安神,棱針扎穴活血,煮葯、薰洗、通氣路等等,直過了足足三個時辰,老太爺才幽幽轉醒過來,也才有辦法自個兒喝葯。
等家中老太爺的狀況穩定些了,傍晚時候,禾良走了一趟“春粟米鋪”,把孩子從米鋪那兒帶回遊家。
胖娃兒一落進她懷裏,緊緊巴着不放,小腦袋瓜蹭着她的胸房,小嘴一張一合的,明擺着討奶水喝。儘管都幫娃兒斷奶了,偶爾離開娘親久些,孩子還是會戀着那豐盈滋味。
禾良沒喂孩子母乳,要斷就斷得徹底。不過,她倒是調了一碗加進蜂蜜的黃豆奶,但孩子喝到發脾氣,因為她用的湯匙太小,餵食得又太慢,最後竟得讓銀屏一起喂,雙管齊下,才能應付游家小小爺進食之速。
擺平孩子后,禾良此時端着一盅大夫開下的葯膳粥走進老太爺寢房。
房內燃着寧神葯香,沉靜安詳。
游岩秀沒讓仆嬸們進來伺候,他就坐在床榻邊,淡斂眉目,靜望着又睡着的老太爺,那稜角分明的英俊側顏真像石頭雕像。
見游大爺那模樣,禾良心微微疼。
她放下托盤走向丈夫,後者改而看向她,然後坐直上半身等她靠近。
走近后,禾良看看枕上那張蒼老的面龐,眸光隨即回到游大爺臉上,她抬手輕觸他頰面,好想為他撫去那些疲憊的痕迹。
游岩秀渾身一震,忍不住緊握她輕覆他面頰的柔荑,用臉來回蹭着她柔軟手心,蹭啊蹭,越蹭越貪,他忽地摟住她,又把臉埋進她胸腹之間,深深吸氣。
禾良一嘆,感情比水還柔,溫溫軟軟地漲着潮。
她也忍不住回摟了,藕臂環上他,將那顆愛鑽、愛蹭的腦袋瓜摟進懷裏,臉貼着他頭頂心,輕輕摩挲。
不說話,靜靜讓感情流動。
用不着說話,靜靜在彼此懷裏體會。
“呵…………抱在一起好啊,也該為咱們游家再添只小娃了呀……”
沙啞且壓抑咳聲的聲音一出,雖虛弱,震撼力卻大,震得緊抱在一起的兩人倏地分開,而且兩張臉皆紅撲撲,游大爺雙眉還凶凶揪起。
“這個時候你就該繼續裝睡。”
“秀爺啊……”禾良輕嚷。
“我哪兒說錯了?”他大爺很有理。
“唉呀……”
見小夫妻倆小拌嘴,老太爺咧嘴笑了兩聲,笑音乾澀。“你們很好……”老眼徐慢掀合了幾下。“你們這樣……很好……”
禾良寧定下來,微微一笑。
“老太爺,吃些粥好嗎?是老大夫開的葯膳粥,您多喝一些,身子也好早點恢復元氣,禾良盛些過來喂您。”
“等等……先等等……”
老人家有話要說,本要按住禾良的衣袖要她別忙,但氣力不足,最後是游岩秀一手扣住妻子,讓她也在榻邊坐下。
老太爺費勁喘氣,游岩秀幫他揉着胸口,老人家緩了會兒才道:“趁我現下還能說話、腦子也還算情楚,一些事總該說說……關於小翠和咱們游家之間的事……算一算,都、都過三十個年頭了……”
“她喜歡我爹,是吧?”游岩秀按揉的手未停,平淡地問。
禾良眸子略瞠,手壓在自個兒襟口。
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是了,今日談話時,那位鍾老闆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她跟少爺,小小婢子喜愛上她的少爺了嗎?
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
所以,當年是老太爺反對,從中作梗,不允她跟她的少爺?
果真……如此嗎?
【第七章】
“兄弟,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喝奶、乖乖吃飯?有沒有?有沒有啊?你可知,我在外奔波闖蕩,心裏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你明了我的心情嗎?”黝黑的年輕漢子抓着一顆肥肥的布團枕子狂搖,一臉激/情,無法抑制。
本身就是個理,又俊到沒天理的大爺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沒好氣道:“閣下那位‘兄弟’似乎正是敝人的小犬,他現在該是好好地睡在他娘親懷裏,並不在你懷裏,你這假想的病症到底有救沒救?”
聞言,年輕漢子抱緊布團枕子,笑露一口白牙。
“沒辦祛嘛,誰教你和嫂子生的小子這般可愛、如此招眼,一整個對準我脾味,會這樣舍不下他,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當人家兄長的俊美大爺語重心長道:“是說,你也到而立之年了,等眼下這關順利擺平,也該替你娶個媳婦安定下來,嗯……不想安定也沒關係,總得幫忙着傳宗接代一下,這事說到底,不能只靠我和你嫂子啊!”
“……”
“給本大爺裝死啊?!”
“呃……不是啦!”怕俊美兄長又要來個剪刀腳加鎖喉扣,不得不趕緊回應。“這位大哥,小弟是覺得……那個……嗯……不用替我找媳婦。”竟然臉紅了!
靜默片刻——
“你有對象了?”俊美大爺眯起雙目。“哪家姑娘?姓什名啥,家住何處?”
“呃……”年輕漢子面露遲疑,眼珠子轉了轉。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俊美男狐疑地蹙起眉峰,沉聲問:“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嗎?”略頓。“好吧,你老實說,是哪家花樓的姑娘?總共有幾個?”
“這情況有些複雜……”年輕漢子吞吞吐吐,依舊無法解釋清楚。
俊美大爺火大了,突然變臉。“複雜個屁!咱們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你還有那些精氣神給我風花雪月去!”
“天地良心啊!我也很努力好不好?”退到牆角,以防兄長從身後突襲。
“最好是!”大爺挑眉。“挖到什麼底細了?”
年輕漢子隨興得很,乾脆在牆角盤腿而坐,白牙一咧。“‘捻花堂’的鐘老闆雖說是老闆,但背後還有更大的大老闆,說白些,鍾老闆其實比較像是個大掌柜,掌着‘捻花堂’的生意。”深目銳利,嬉鬧錶情斂了斂。“你可聽過江南‘飛霞樓’?”
俊美大爺一怔,沉吟地淡蹙眉心,頷首。“嗯,曾有耳聞。‘飛霞樓’原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後來得江南、江北兩大花魁娘子之助,以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養活樓中眾女。”略頓,似思及什麼。“所以,當年那名丫環沒事跑去投河自盡,是被‘飛霞樓’的人救起?”
年輕漢子點了點頭,搓着下巴。“‘飛霞樓’在道上有些勢力,與江南玉家、南浦柳庄皆有關係,生意也拓展到南洋一帶,論財力,亦可謂雄厚。”
俊美大爺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冷笑,又嘿嘿嘿嘿冷笑。
“這位大哥,您……您沒事嗎?”
“就要有一場大戰,怎會沒事?只怕到時要戰得血流成河、天地無光。”
“那你還笑?”
“不笑,難道要我哭啊?!”哼哼,開什麼玩笑?他誰啊?
他大爺若要哭,也只會埋在女人鼓鼓的胸懷裏哭!
“大戰”以極快之速展開。
“搶花旗”時,竹台上的惡意纏鬥僅是小小打了個招呼,之後“捻花堂”老闆親自來訪,此舉與正式宣戰無異,總之是跟“太川行”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