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鐵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卷萬重雲

第二十三回 鐵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卷萬重雲

這裏是饒州府樂平德興兩縣之間的一條土路,路上塵沙蔽日。平靜的樂安江水無言西流。向南遠眺,是懷玉山蒼茫連綿的山影。時令正值秋末冬初,蕭瑟的北風吹下無邊落木。一大群逃難的百姓正沿着土路蹣跚東行,吱呀作響的獨輪小車馱着簡陋的家什,單薄的衣衫耐不住刺骨的寒風,一張張憔悴的面孔透出凄苦可無奈。

中午時分,逃難的隊伍在江邊停下來。人群擁到水邊,飲飽騾馬,灌滿乾癟的水囊,取出隨身的乾糧充饑。一株枯樹下圍坐着一個三口之家。那皺紋堆積,臉色蠟黃的男人疲憊地倚在樹上。一臉菜色的女人翻開包裹,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雜麵烙餅,分了一半給丈夫,另一半再撕開,分給只有七八歲的女兒。三人就着冰冷混濁的江水,吃力地咀嚼着。

土路上從德興方向大踏步走來一個雄壯的青年,穿一襲青布直襟,背着簡陋的包裹,手中持一條鵝卵粗細的竹杖。他在枯樹前停住腳步,向那黃臉漢子道:“請問老表,到樂平還有多遠?”

那黃臉漢子拍了拍身邊的泥地,說道:“小老弟,坐下來歇歇腳吧!到樂平還有五六十里,要趕路也不急在一時。”青年人道聲謝,就地坐下來。黃臉漢子向他笑笑,又道:“請問老弟貴姓?”青年人摘下腰間水囊,一陣猛灌。翻出乾糧,狼吞虎咽。含糊說道:“小可姓李名易。老表貴姓啊?這是要往哪裏去?”

那黃臉漢子長嘆一聲,說道:“我姓黃,叫黃老四。自打聞香教起兵造反,把湖廣鬧翻了天。家鄉兵荒馬亂,教匪來了燒殺搶掠一番,官兵來了一樣燒殺搶掠一番,實在讓人活不下去了。這才狠狠心帶上婆娘閨女,準備逃往江南,尋個營生過幾年太平日子。”

那自稱李易的青年正是天賜。他一離開滄海書閣就聽到了聞香教造反的消息,千里迢迢趕來湖廣,打算投軍殺賊,為國效力。聽到黃老四這一番話,天賜嘆道:“老表,江南現在看似平靜,保不定什麼時候也會亂起來。想過太平日子,談何容易。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看老表還是回家為好,本鄉本土,謀生也容易。”

“回家?”黃老四瞪大了暗淡無神的眼睛,叫道:“回去只有一個死!官兵教匪一天來上好幾趟,財物糧食全搶光了,青壯不是被蠱惑入教,就是被官兵拉走,剩下咱們這些上年紀的,眼看也不能保了。真要給抓走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哪還有個活路。逃出來總能有個盼頭,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

天賜黯然無語,心想:“這黃老四說的不錯,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他總算一家三口團團圓圓,比我李天賜幸運多了。”

正在此時,只聽有人大叫道:“不好,官兵來了!”人群一陣大亂。只見沿着土路數十騎快馬如飛而至。馳到近處,分做兩隊,包抄上來,將這群逃難的百姓團團圍住。帶隊的是一個大鬍子軍官,高聲叫道:“本將軍奉命捉拿反賊,不相干的站着別動。誰敢抗拒,就地正法。”眾官兵耀武揚威,大聲吆喝,刀劍寒光閃閃,嚇得眾百姓瑟瑟發抖。

七八名兵卒跳下戰馬,提刀闖入人群。一個小童嚇得大哭起來,他的爹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小嘴,哭聲卻已經傳了出去。一個長着一對金魚眼的兵卒驚得跳了起來,轉身大罵道:“你這死囚生得賊眉鼠眼,一定不是好東西。弟兄們,給我搜!”幾名兵卒一擁而上,三拳兩腳打翻那家男主人。在他身上沒有找到銀錢,又去找那婦人的晦氣,嚇得她尖叫起來。幾名兵卒大樂,淫辭穢語不絕於耳。翻檢獨輪車上的行李,找出來一袋子米。

金魚眼大喜,叫嚷道:“這就是賊贓,充公了。”那家男主人撲上去哀求。金魚眼一腳將他踢翻,喝道:“你這死囚,再羅嗦砍掉你的狗頭。”眾兵卒暴發出一陣大笑,丟開這可憐的一家三口,又去找旁人的麻煩。銀錢,糧食,衣物,一樣也不放過。

合該今天要出事,那金魚眼在人群中搜尋獵物,一眼就看中了天賜。叫道:“這小子生相兇惡,一定是教匪的探子。弟兄們,給我拿下!”幾名兵卒擁上去將天賜圍住,刀劍指住他的前胸後背。金魚眼見天賜已經被制住,上去就是一記耳光,打算撿個現成便宜。

算這小子倒霉。這一夥官兵魚肉百姓,胡作非為,天賜早就看不下去了,金魚眼此舉等於火上澆油。只見一道人影凌空飛起,遠遠摔在丈余開外,正是那金魚眼。他躺在地上,哼哼嘰嘰,呼痛不止。眾兵卒大驚失色,一陣亂刀砍下。天賜正在火頭上,哪裏還同他們客氣,一通拳腳,打得眾兵卒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大鬍子軍官叫罵道:“好個反賊,竟敢抗拒天兵,這還得了!弟兄們,殺!”眾兵卒聞令齊聲吶喊,揮動刀劍,催馬向上衝殺。

天賜暗叫壞事。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官兵縱馬亂踏,幾百名無辜百姓勢必要遭池魚之殃。所謂擒賊先擒王。天賜情急智生,展開輕功,快如閃電,一晃身便到了大鬍子軍官馬前,抓住足踝,掀下馬去。先狠狠賞他兩記鐵拳,然後揪住衣領,提在手中,喝道:“狗頭,叫住你的人。”

大鬍子軍官手足亂蹬,掙扎不脫,驚得魂飛天外。尖叫道:“好漢爺,饒命啊!”又叫道:“弟兄們,快回來!”這兵卒見首領被擒,一齊收住坐騎。想要上前搶救,卻又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天賜喝道:“你們這群害民賊,快快將搶來的東西如數歸還,否則太爺捏死着狗頭。”手上一用力,大鬍子軍官痛得大叫起來。眾兵卒無奈只得將奪來的財物又拋回人群。眾百姓失而復得,無不大喜過望。

大鬍子軍官哀求道:“好漢爺,您的吩咐我都一一照辦了,求您高抬貴手,就饒了我吧!”天賜冷笑道:“饒了你?讓你再去害人嗎?身為朝廷武官,縱容士卒行兇,魚肉無辜百姓,你這狗頭該死一萬次。”

一個死字嚇得大鬍子軍官體似篩糠,慌忙叫道:“冤枉啊冤枉!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咱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發餉銀,弟兄們囊空如洗。每天的口糧又吃不飽,只好餓着肚子行軍打仗。我麾下的士卒逃亡過半,一個百十來人的百戶所,現在就只剩下這四五十人了。您說說看,我又能怎麼辦?”

天賜喝道:“不許狡辯!朝廷每年花費上千萬兩銀子,上千萬石糧食,就為供養你們這些蠹蟲。這些錢到何處去了?是不是你剋扣糧餉,中飽私囊,大發橫財。卻讓麾下士卒忍飢挨餓,以至軍紀敗壞,劫掠百姓,與民爭食。”

大鬍子軍官叫苦連天:“好漢爺明鑒!我只不過是一個百戶,官卑職小,無權無勢,天膽也不敢剋扣糧餉。實在是上面派下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弟兄們吃不飽,我也一樣餓肚子。不信您可以問問,弟兄們都可以作證。大家都是袍澤兄弟,同生共死。我如果昧着良心剋扣弟兄們的賣命錢,那還算是人嗎!”

此時眾兵卒四面環伺,虎視眈眈,恨不得上前找天賜拚命。那金魚眼大聲道:“胡大哥說的不錯,咱們都可以作證。剋扣糧餉的是趙總兵王副將那幾個狗官,咱胡大哥可是清清白白。你如果敢傷胡大哥,咱們跟你沒完。”

天賜怒氣消了大半,暗道:“上樑不正下樑歪,身為總兵副將者不能嚴守軍紀,又如何約束士卒。這胡百戶處在一個不尷不尬職位,上要逢迎上司,下要安撫部屬,確實難為他了。”說道:“其罪難饒,其情可恕。暫且饒你一命,下次如果撞上你胡作非為,再殺你個二罪歸一。”

胡百戶心中一寬,知道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苦着臉道:“好漢爺果然通情達理。我**又不是沒良心,如果大家有飯吃有錢花,我才不願意在這些可憐蟲身上動腦筋。”聽他的口氣,如果將來沒飯吃沒錢花,難保不再胡作非為。

就在天賜手將松還沒松的時候,忽聽遠處傳來陣陣沉悶的隆隆聲。放眼望去,天際處塵沙滾滾而起。眾兵卒久歷戰陣,立刻知道是來了大隊騎兵。數十人同時色變,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戶急叫道:“快逃快逃!再遲咱們都沒命了。好漢爺,快放手啊!”

天賜手抓得更緊了,冷冷道:“百戶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報國殺賊,職責所在,臨陣退縮,軍法難容。這幾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難道你就棄之不顧嗎?”

胡百戶驚得臉色煞白,氣急敗壞地叫道:“好漢爺,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幾千人。咱們就這四五十人,這不等於羊入虎口嗎?”

天賜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聲勢雖大,人數卻不過數百。當年他在無為州力戰數千山賊,往來如履平地,這三五百毛賊不足為懼。大笑道:“你這膽小鬼!身受國恩,當思報效,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戰先怯,望風而逃,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胡百戶被天賜激得火起。環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一死事小,卻不能讓這幾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賜環視四周的眾兵卒,見他們雖然個個面呈懼色,卻無一人拋下胡百戶獨自逃生。天賜心中暗贊,大笑道:“想不到百戶大人還是個義薄雲天的漢子。算你今天走運,一場大功勞是跑不掉了。太爺給你們打先鋒,好漢子隨我一同殺賊,膽小鬼儘管逃走。”奪過胡百戶的坐騎,飛身而上,揚鞭疾馳,向蜂擁而至的大隊教匪衝去。

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胡百戶被天賜一口一個膽小鬼罵得老臉通紅。跨上金魚眼的坐騎,拔出佩刀,大叫道:“這小子說的不錯,咱們既然吃了這碗飯,命中注定要戰死沙場。與其讓人罵咱們是膽小鬼,不如死得象個英雄。弟兄們,操刀上馬,隨我殺賊。”眾兵卒血脈賁張,齊聲叫道:“願與大哥同生共死!”一齊飛身上馬,數十人高聲吶喊,聲勢大壯,烈馬奔馳如飛,掩向敵陣。那金魚眼失了坐騎,急得大叫大嚷,撒開兩腿,隨後緊追,不甘落於人后。

那數百名教匪是聞香教的一小隊游騎。聞香教自起兵以來,功城掠地,所遇官軍皆一觸即潰,望風披靡。胡百戶這一小隊官軍卻敢以少擊眾,人人爭先,氣勢懾人。眾教匪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銳氣為之大挫。

天賜一馬當先,殺入敵陣。手中竹杖堅逾鋼鐵,舞動如風,擋路的匪眾紛紛中杖落馬。群匪大驚,如波浪般兩廂分開。天賜驅馬如飛,殺開一條通路,直取匪首。那匪首隻不過是一名低級弟子,武功不高,如何敵得過天賜的神勇。交馬只一合,竹杖擊中頂門,腦漿迸濺,落馬而死。

群匪懾於天賜神威,心寒膽裂。見首領身亡,立刻大亂,紛紛撥轉馬頭,四散奔逃。這時幾十名官軍也殺到了。胡百戶大叫道:“匪首已死,我軍必勝。弟兄們,殺呀!”眾官兵精神振奮,人人奮勇,殺入敵叢之中,象數十頭猛虎。教匪大敗,胡百戶率軍追亡逐北,直趕出十數裡外,斬首百餘級而還。撿點麾下士卒,居然無一傷亡。

胡百戶樂不可支,向天賜頻頻道謝。天賜拍拍他的肩頭,笑道:“百戶大人真乃當世勇將也。以弱敵強,殺敵百餘而不折一人,唯有當年甘興霸百騎劫曹營差堪比擬。適才在下錯看了大人,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胡百戶對天賜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有十二分的感激,方才那點芥蒂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聞言赧然一笑,說道:“老弟這是在羞臊我。若非老弟言語相激,咱們早就望風而逃了。若非老弟擊殺匪首,咱們更不可能輕易取勝。老弟貴姓高名?我一定稟明總兵大人,為你請功。”

天賜笑道:“我姓李名易,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亂臣賊子,害民獨夫。殺一匪首,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請功就不必了。只希望老兄立了這樁大功,升官發財之後,別忘了今日的教訓,不要再縱容部屬騷擾無辜百姓。”胡百戶又羞又愧,連聲告罪。

回到江邊,眾百姓紛紛稱謝。胡百戶只因一時心血來潮,率眾殺退教匪,解救了百姓的一場大劫,不意竟得以領略“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滋味,風光無限,自是心中大樂。對方才縱軍擾民之事頗為愧疚。

天賜靜靜看完這一幕,悄然退走。胡百戶得意過後,才發覺天賜已經不見了,急忙詢問部屬。金魚眼向西一指,說道:“李英雄已經走了。沒有大哥的吩咐,咱們就沒留他。”胡百戶氣得大罵金魚眼糊塗,搶過坐騎,飛身而上,向西疾追下去。

土路一望無際,哪有半個人影。胡百戶心急如焚,狂抽坐騎,直追下十餘里。只見遠處一個雄壯的身形,大步疾行,衣袂飄飄,恍如御風。胡百戶大喜,叫道:“李老弟,等一等!”

天賜回身笑道:“百戶大人有何指教?”胡百戶翻身下馬,拭去額上熱汗,大口喘着粗氣。說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老弟不要以冒昧見責。”天賜道:“你我並肩殺賊,承蒙老兄信任,不惜一死,慷慨赴敵,這份交情可以說非同尋常。有什麼話盡可直言。”

胡百戶胸中一熱。緊緊握住天賜的手,鄭重說道:“我**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幾年,今日方如夢初醒。我誠心誠意想同老弟交個朋友,更希望老弟能夠留下來。我**可以對天發誓,甘居老弟之後,決不敢以部屬相待。”

天賜略略有些心動。說道:“實不相瞞,小弟有案在身,隱姓埋名,亡命江湖,其間不知殺過多少錦衣衛軍官。這窩藏欽犯的罪名老兄敢擔待嗎?”

胡百戶大叫道:“怕個鳥!有我**在,就有老弟你在。老弟如果事發,我**陪你一起掉腦袋。他媽的錦衣衛里沒一個好人,殺得好,殺得妙!這年月有刀有劍有力氣就有理,憑老弟的一身武藝,別說謀個一官半職輕而易舉,運氣來了出將入相封公封候也不在話下。那時有誰還敢說三道四。”

天賜早有投軍之意,難得這位胡百戶是個血性漢子,交他這個朋友不會吃虧。盤算已定,天賜道:“老兄盛情,卻之不恭。從今而後,小弟唯胡兄馬首是瞻。咱們同心協力,殺賊報國。”**大喜過望,兩人相偕返回。

金魚眼等人早已望眼欲穿,追趕上來。大家在中途相見,得知天賜已經是同袍兄弟,無不大喜。那金魚眼紅着臉向天賜告罪,言談之間得知他名叫胡奇,是胡百戶的本家兄弟。

胡百戶道:“李老弟,李易這個名字你不能再用了,反正是個假名,不妨再改一個。愚兄麾下有一個叫李國棟的小子,前幾天逃走了。這小子與老弟是本家,身量相貌也有幾分相似,老弟就用李國棟這名字如何?”

“李國棟!”天賜默**兩遍,笑道:“國之棟樑,好名字!甚合我意。可惜李國棟那小子不爭氣,辜負了一個好名字。”胡百戶笑道:“別忘了你現在就是李國棟,這不等於罵自己嗎?”大家聞言均大笑不止。

回到大營,胡百戶趾高氣揚,向幾位同僚大肆吹噓。諸同僚羨慕不已,有人想:“這**跟咱們一樣都是大草包,什麼以少勝多,殺敵百餘而不傷一人,難道是殺良冒功?”可是一看收繳的馬匹、兵器、旗幟,卻不由他們不信。人人暗自嘀咕,不知這胡大草包是走了哪門子紅運。

胡百戶帶着百餘顆教匪首級到中軍請功,不多時喜滋滋地回來,扛着一搭鏈銀子。叫道:“副將大人給咱們記了一樁大功,說要上奏朝廷,再行升賞,還發了三個月的餉銀。弟兄們,快來領銀子。”眾兵卒歡聲雷動,銀子到手,平時總是掛在嘴邊的“王副將這狗官”也變成了“副將大人”。

軍營生活枯燥,沒什麼娛樂,要消遣只有賭錢一項。大家窮好了幾個月,現在口袋裏有了銀子,難免有些手癢。當下由胡百戶當庄,攤開賭枱,吆五喝六,軍營變成了賭場。天賜暗自搖頭,沒奈何只能入鄉隨俗,上去湊個熱鬧。他賭性不重,是輸是贏,皆一笑置之。

俗話說:福無雙至。胡百戶今天得了一樁大功勞,賭運可就差了。一上手就連連被吃,銀子輸得乾乾淨淨,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兀自不死心,賴在莊上不肯下來,叫嚷着向金魚眼胡奇借銀子。胡奇手氣正旺,當然不肯將銀子借給他這個輸家。賭場無父子,胡百戶雖然是上司,卻也不敢幹犯眾怒,借勢壓人。

天賜見他二人鬧得不可開交,怕他們傷了和氣,說道:“胡大哥,小弟這裏有幾兩銀子,你先拿去用,贏了再還我。”掏出兩錠銀子,放在胡百戶面前。

胡百戶盯着這兩錠白花花的銀子,眼睛放射出貪婪的異光,咕嚕嚕不住吞口水。說道:“這個,愚兄怎麼好要賢弟的銀子。”天賜笑道:“小弟不是說過嗎,大哥贏了再還我。”胡百戶樂得合不攏大嘴,彷彿已經贏定了。說道:“這銀子不能讓賢弟白拿,算是咱哥倆合夥,贏了錢二一添作五。”

賭局再開,天賜自己不再下注,站在胡百戶身後幫庄,暗中放出手段。憑他的內功,用暗勁操縱骰子,要幾點就是幾點,雕蟲小技,不在話下。胡百戶手氣轉旺,記記通吃,不多時台上的銀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胡百戶懵懵懂懂,還當自家本領高強,興奮得臉色通紅,叫嚷起來聲音象炸雷。眾兵卒個個輸得囊空如洗,臉色慘白。

天賜知道應該收手了。湊到胡百戶耳邊,低聲說道:“胡大哥,你真想把弟兄們的銀子全贏光嗎?該放放了。”

胡百戶陡然清醒,暗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了,我說我手氣怎麼這麼好,一定是他暗中做手腳。這位李老弟神秘得很,以後我要尋個機會私下裏問問他。這些銀子都是弟兄們的賣命錢,要這銀子良心難安。”想到這裏,胡百戶將台上的銀子向前一推,大叫道:“我老胡今天玩得痛快,全仗眾兄弟幫襯。這些銀子算做吃紅,人人有份。”

眾兵卒大喜過望。銀子失而復得,無不對胡百戶感激涕零。胡百戶回過頭,只見天賜正瞅着他點頭微笑。胡百戶擠擠眼睛,也咧開大嘴笑了。

天賜所在的這支官軍是由南京發往湖廣清剿教匪的數路大軍中的一路。兩三萬人馬浩浩蕩蕩,一路西行。饒州府南昌府一帶均無聞香教大隊人馬,所以無甚戰事,教匪望風而走。胡百戶的那場小小的勝利被渲染成一次大捷,官軍更加輕敵,不將教匪放在眼裏。

行到九嶺山一帶,距岳州日近,教匪的抵抗越來越強,不時有小股游騎前來騷擾。官軍一夜數驚,前鋒屢次受挫。統軍的趙總兵膽小如鼠,不敢冒進,每日只行出二十里便紮營固守。即不派出細作察探敵情,也沒有游騎四方警戒,全然是一副挨打的架式。

這日入夜,胡百戶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兩壇美酒,抱來帳中與天賜共飲。胡百戶雖沒什麼本事,酒量卻不同尋常,千杯不醉,喝到興奮處,開始胡亂髮牢騷。天賜尚能講出些“主將無能,累死千軍”的道理,胡百戶卻只會破口大罵,將趙總兵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

正當說到趙總兵的十八代祖宗如何如何之時,金魚眼胡奇氣沖沖闖進帳內,瞪着眼睛大叫道:“大哥,你還有心思喝酒。咱們都讓人家給賣了,他媽的真是氣死人!”

胡百戶一蹦而起,叫道:“是哪個混蛋欺負你,快告訴我,我揍扁他的狗頭。”胡奇冷笑道:“是趙總兵王副將欺負咱們,大哥敢去打扁他們的狗頭?這兩個狗官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咱們兄弟捨生忘死立下的功勞,兩個狗官向上稟奏的時候,咱們兄弟的名字提也不提,功勞全成了他們倆的。若不是中軍大營當差的劉三向我透出風聲,咱們還他媽的蒙在鼓裏。”

胡百戶怒氣頓消,又坐回到地上。冷笑道:“此事大哥早就料到了,咱們能拿到三個月的餉銀就應該知足了。哪個貓兒不愛腥,哪個當官的不想升官發財。咱們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好由他去了。賢弟消消氣,大哥請你喝酒。”

胡奇大為泄氣,一屁股坐倒在地,抓起酒肉,猛吃猛灌。忽然,大營外傳來一陣陣隱約的殺聲,由遠而近,由弱而強,聲勢非小。隨即營中人喊馬嘶,一陣大亂,有人大叫道:“教匪來了,快上馬迎敵!”胡奇驚得跳了起來,一塊大肉哽在喉中,難過得直翻白眼。

胡百戶大笑道:“膽小鬼,這不過是小隊教匪又來偷襲,理它做甚。快坐下喝酒,別壞了咱的興緻。”

天賜側耳細聽,面色一變。擲杯於地,說道:“不是小股游騎,而是大隊人馬,這一次是來真格的了。四面八方皆有敵軍,咱們已經落入重圍。大哥快下令讓弟兄們上馬迎敵,再遲就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枝利箭穿破帳幕,正射中胡百戶懷中的酒罈子,酒水濺了一身。胡百戶大驚失色,一越而起,三人衝出營帳。只聽大營四周鼓號震天,殺聲動地,利箭如雨點般飛來,營中到處都是逃散的官兵。不時有人中箭倒地,慘呼不止。

胡百戶急忙召集麾下士卒。大叫大嚷了半天,只召集來二三十人,只這一小會兒功夫,他這隊官軍便損折逃散過半。胡百戶氣得大罵趙總兵無能。此時鋪天蓋地的教匪大軍已經殺入營中,官兵如潮水般敗退下來。胡百戶無心迎敵,領着他這對官兵,被潰兵裹挾着向東敗退下去。

東邊是中軍大營,本以為情況會好些,哪知更加糟糕。敵軍未至,陣腳先亂,被蜂擁而至的潰兵一衝,更加不可收拾,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最可笑的是趙總兵王副將兩人,一個身上有甲頭上無盔,滿頭亂髮披散下來,另一個頭上有盔,身上卻穿着一件睡袍。比這兩人更慘的是一個白臉無須的大胖子,看裝束是個太監,一身的肥肉突突亂抖,若非有趙王兩人攙扶,早就癱倒在地了。

眾官兵失去統御,任趙總兵王副將如何叫喊都無人理會。眼見滿山遍野的教匪鼓噪而至,松明火把映紅了夜空,喊殺聲驚天動地,兩個草包將軍驚得魂飛天外。王副將忽然在人叢中發現了胡百戶,彷彿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胡老弟,快來保護王公公!”所謂王公公就是那個胖太監,這王副將雖處生死關頭仍不忘拍他的馬屁。

王副將不叫便罷,他這一叫胡百戶撥馬就走,唯恐被他纏住。心中大罵不已:“你他娘的現在有求於老子,老子就成了胡老弟。抱歉得很,咱不敢高攀。那個肥豬王公公一定是京里派來的王監軍。你他娘的不要臉認他做了乾爹,老子卻與他無親無故,犯不上為一個狗太監枉送了性命。”

他在暗中咒罵,天賜卻暗自焦急。一把抓住轡頭,勒住胡百戶的坐騎。說道:“這兩個狗頭雖然該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落入教匪之手,有失國家體面。大哥去保護他們,我到前面開路,一起殺出去。”

胡百戶對天賜言聽計從,當即傳令下去。二十幾名兵卒七手八腳將三個嚇癱大草包扶上戰馬,簇擁着向外衝殺。天賜手持窄鋒長刀,一馬當先,掩向敵陣。大叫道:“總兵大人在此,眾將士隨我來。”這叫聲以絕頂內力發出,壓下四面八方諸般嘈雜聲,眾官軍聽得清清楚楚。中軍大營聚集着上萬潰兵,正值六神無主,不知何去何從之時。一聽這叫聲,如同暗夜得見明燈,紛紛聚攏過來。上萬人黑壓壓的一片,聲勢浩大,一起向前擁,擋路的教匪也不禁為之心驚。

天賜當先殺入敵陣,縱橫馳騁,刀無虛發,專尋騎馬的匪首廝殺,往來衝突,如入無人之境。胡百戶與麾下數十名官兵隨後殺到。此時教匪已經被天賜衝殺得陣腳大亂,無人能夠阻擋。鐵蹄到處,匪眾抱頭鼠竄,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嚴密的包圍圈被撕開一個缺口,萬餘官兵透圍而出,一鬨而散。

天賜與胡百戶保護着趙總兵等人落荒而逃,一行不過數百騎。奔出數里,背後殺聲又起。回頭望去,只見滿山遍野都是持着火把的教匪鐵騎,疾追而來,隆隆的蹄聲如同天邊響過的悶雷,彷彿整個大地都在震顫。眾官兵盡皆失色,縱馬狂奔。遇上小股匪騎,奪路而過,不敢戀戰。不多時數百人馬又損折過半。

逃出數十里,天色漸漸放亮,仍然未能甩脫追兵,人馬卻已經疲憊不堪。忽然,一條寬闊的大江橫在面前。眾官兵急忙勒住坐騎,心涼半截。只見江水濁流滾滾,無法徒涉,更見不到船隻,背後的數千匪騎又漸漸追及。那肥豬一般的王公公驚急交加,大叫一聲,屎尿齊流,昏厥在馬鞍上。

前臨江水,後有追兵,眾官兵皆面呈懼色。天賜策馬而出,掃視着一張張慘白的面孔,大聲說道:“諸位身陷絕地,後退唯有一死。只有奮力向前,殺退敵兵,方可求生。現在請諸位聽我的號令,備好弓箭,準備迎敵。”

眾官兵精神稍振,沿江一字排開,取下弓箭,嚴陣以待。這時匪騎前鋒漸漸追及,數百騎健馬奔馳如飛,馬上的教匪一色的紅巾包頭,舞動寒光閃閃的長刀,狂呼吶喊而來,面目依稀可辨。約摸到了弓箭射程之內,天賜大叫道:“放箭!”眾官兵一齊開弓,枝枝利箭潑水般飛了出去,卻不料飛出不及百步便紛紛墜地。眾教匪見官兵如此膿包,暴發出一陣嘲弄的狂笑,氣焰更為囂張。

天賜奪過一張弓,拉開一試,不由得氣歪了鼻子。這張弓軟綿綿象一條死蛇,做個孩童的玩物尚可,怎能用來上陣殺敵。天賜恨恨地將弓擲還,就要下令衝殺。胡百戶摘下自己的弓遞給天賜,說道:“賢弟,用我的。”胡百戶臂力不弱,這張弓有三石之強。天賜接過一試,喜出望外,大叫道:“箭來!”

胡百戶遞上幾枝鵰翎箭。天賜拉開弓,三枝利箭連珠似地射了出去,奔在最前面的三名悍匪當即中箭落馬。眾官軍歡聲雷動,士氣大振,箭枝如流水般送上來。天賜施展拿手絕技,箭出如飛蝗,轉眼之間便有幾十名悍匪中箭落馬而死,傷處皆在咽喉,無一落空。群匪又驚又懼,氣勢大挫,稍稍後退。

這時就聽匪陣之後有人大叫道:“臨陣退縮者死!”教匪大隊後援又殺到了。數十名甲士簇擁之中,有一個白面長須的匪首,赫然是聞香教的好手雙筆判田煜清。後退的匪騎在援軍的驅使下又殺了回來,數千鐵騎分為三路,成包圍之勢。天賜雖然箭無虛發,畢竟只有一張弓,顧得了東顧不了西,射得倒幾個幾十個,卻射不倒這拚死向上衝殺的數千教匪。

胡百戶這時也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大叫道:“賢弟,下令殺出去吧!”天賜回身掃視眾官兵,見他們一個個驚得面白體酥,心想:“這群膿包連刀槍都舉不起來,殺出去等於送死。”向胡百戶低聲道:“一會兒只管跟着小弟向外沖,包你平安無事。那幾個狗官只好丟下不管了。”

忽然,一陣蒼勁雄渾的號角聲傳來。只見西邊山坡上塵沙滾滾而起,直上雲霄。一枝雄壯的鐵騎衝下山坡,吶喊着向教匪掩殺過去。“是官軍!咱們得救了!”胡百戶興奮得大叫起來。

這枝官軍鐵騎與趙總兵這隊萎靡不振的官兵迥然不同。人雄馬健,隊列嚴整,盔明甲亮,旌旗蔽日。人手一把雪亮的大砍刀,烈馬歡騰,殺入教匪后隊,勢不可擋。眾教匪當者披靡,隊形立刻大亂。天賜精神大振,叫道:“弟兄們,殺呀!”與胡百戶並肩殺出。背後那幾百名官兵也一齊催動坐騎,亂糟糟地跟上來。

匪首田煜清駭然色變,當然不是因為迎面而來的這一小隊殘兵敗將,而是背後殺來的官軍鐵騎來勢實在太猛,成半包圍之勢掩殺過來,勢不可擋。再看山坡上的滾滾塵沙,後繼的人馬尚不知有多少。敵強我弱,田煜清不敢迎戰,傳令退兵。數十名甲士簇擁着田煜清向南敗逃下去,數千名教匪亂成了一鍋粥。官軍乘勢一陣猛衝猛殺,匪眾死傷無數。

天賜殺得興起,單人獨騎闖入敵陣,直取田煜清。匪眾只顧逃命,無人上前阻擋。那田煜清卻為潰兵裹挾,無法全力馳騁。天賜追近一箭之遙,收刀摘弓,三枝利箭連珠似飛出。眾甲士持盾遮攔,三人被利箭穿胸而亡。

只這功夫,天賜追得更近了。三枝利箭又離弦飛出,去勢更疾,兩前一后。前兩枝箭射倒了兩名甲士,露出一絲空隙。第三枝箭透過重重盾牌的掩護,正中田煜清后心,射碎掩心鏡,直入內腑。田煜清大叫一聲,翻落馬下。眾甲士見主將身亡,一鬨而散。天賜追上前割下田煜清首級,策馬而還。

號角聲又起,眾官軍不再追趕逃散的教匪,敲起得勝鼓,策馬歸隊。不多時便排成一個整齊的方陣,刀槍齊舉,縱聲歡呼。趙總兵麾下這幾百名殘兵看到這一幕自是人人稱羨。天賜也心中暗贊:“好威武!好雄壯!如果官軍皆是這般精銳之師,何慮盜匪不平,國家不寧。”

一位金甲紅袍將軍躍馬出列。只見此人身長九尺,瘦面長須,儀錶非俗,威風凜凜。這紅袍將軍飛馬馳到江邊,翻身而下,向趙總兵等人一抱拳,說道:“末將嚴夢熊見過諸位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禮,請諸位大人恕罪。”

肥豬王公公這時又來了精神,腆起草包肚子,道貌岸然,全忘了方才的狼狽。說道:“你在哪位將軍麾下聽用?今日大敗教匪,功勞不小。咱家一定奏明聖上,重加升賞。”天賜心想:“狗屁!數萬大軍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皇帝得知一定會砍下你們三人的狗頭。量你這狗太監也不會如實上奏,必然將這樁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如果我是這位嚴將軍,一定力辭不受,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

果然,紅袍將軍嚴夢熊說道:“末將乃九江總兵麾下游擊將軍。此次大勝,全仗諸位大人神武蓋世,以數百將士力敵近萬教匪,死戰不退,遂令教匪魂飛膽喪。末將乘隙擊之,不過舉手之勞,焉敢居此大功。”

王公公眉開眼笑,說道:“嚴將軍也功不可沒,咱家定有重酬。將軍如果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只要咱家辦得到,一定儘力滿足。”嚴夢熊略作遲疑,說道:“適才有一位兄弟單人匹馬殺入賊陣,如入無人之境,箭斃賊首,斬其首級而還。此人乃舉世難覓的勇將,末將想見他一見。”

王公公方才嚇得屎尿齊流,怎能留意到什麼勇將不勇將。轉首去看趙總兵,趙總兵同樣一無所知。又轉首去看王副將。這三人之中就屬王副將膽子大些,他們是如何殺出重圍,又如何抵擋追兵,他倒也看得清清楚楚。向胡百戶道:“**,嚴將軍所言之人是你的手下吧?叫他出來參見嚴大人。”

胡百戶這回大為露臉。從人群中拉出天賜,得意地說道:“力敵群匪,箭斃賊首的勇士就是卑職這位兄弟,大號李國棟。”天賜走出人群,手裏尚提着田煜清的腦袋。趙總兵王公公一見這顆血淋淋的人頭,嚇得尖聲大叫,又幾乎昏倒。

只有王副將頗為識貨,指着那人頭,眼睛瞪得溜圓,象是見到了奇珍異寶。問道:“這是……?”天賜擲頭於地,說道:“這是匪首田煜清的首級,請副將大人查驗。”王副將如獲至寶,急命手下親軍收起。一樁大功勞還要着落在這顆人頭上,在王副將眼中此頭無疑勝過黃金美玉。那田煜清身死之後,屍骨難安,頭顱居然被人用以換取功名利祿。而他身為此頭主人,反不得與聞,只能坐觀他人升官發財。他泉下有知,一定為此憤憤不平。

天賜上前參見嚴夢熊。嚴夢熊上下打量,見天賜身軀魁偉,儀錶不俗,舉止沉穩,雙目湛然有神,嚴夢熊不禁暗暗稱讚。如此人材,豈能屈為小卒。這位嚴將軍也是憐才心切,顧不得是否有些唐突,說道:“請公公恕末將冒昧進言,這位李國棟英武過人,屈居士卒,誠為可惜。公公若肯割愛,請賜與末將帳下聽用。末將深感大德。”

胡百戶急了,大聲道:“不行,不行!李兄弟又不是貨物,豈能隨意轉讓。咱們兄弟誓同生死,是絕不能分開的。”王公公小眼睛一瞪,怒道:“放肆!行不行自有咱家作主,哪有你說話的份。”胡百戶嚇得一縮脖子,噤若寒蟬。想到這狗太監適才的狼狽,現在的跋扈,心中大罵不止。

王副將深知昨夜能夠突圍逃生,這胡百戶出力不小,不能不有所表示。湊到王公公耳邊低聲進言。王公公臉色轉和,點頭道:“就依你了。”又向嚴夢熊道:“嚴將軍,咱家將胡百戶這一隊人馬連同這個李國棟一道撥與你的帳下,你可滿意?”

嚴夢熊大喜過望。單膝跪地,謝道:“公公恩賜,末將深感大德。”胡百戶心中雖然不願,沒奈何也只得跪倒稱謝。天賜卻暗暗歡喜,能跟隨這位嚴將軍,比跟着趙總兵那幾個草包將軍不知要強上幾萬倍。那嚴夢熊方才自稱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現在卻又情不自禁屈膝稱謝,可見不能全禮之所只是託辭,不願向太監屈膝而已。

王公公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腆胸疊肚,肥手一揮,說道:“免禮!朝廷這次起五路大軍征剿湖廣教匪。咱家親統前軍與十倍之匪交戰,雖獲大勝,傷亡頗重。請將軍調動軍馬,護送咱家回中軍報命,順便為將軍請功。”

嚴夢熊面有難色,說道:“稟公公,中軍與左右後三軍皆在南昌府遲遲未動,距此尚有百餘里,路上教匪出沒無常。為公公安全計,末將以為應先至九江府,請總兵大人另撥精兵護送。”

王公公道:“無妨,無妨。咱家信得過將軍。將軍麾下將士驍勇善戰,足可以以一當十。再將山後的大軍調過來,區區教匪不足為懼。”

嚴夢熊道:“末將來得匆忙,只帶了本部人馬。因兵少匪眾,末將命一百名士兵于山后往來馳騁,激起塵沙,以為疑兵,並非大隊人馬。末將所部人馬現在盡數在此,只八百騎而已,實無力保護公公。”

“什麼?只有八百人。”王公公驚得面如土色,腿一軟又差一點癱倒。趙總兵王副將急忙扶住,一個大叫:“公公別慌。”自家卻嚇得渾身打戰,一個連聲催促:“快走!”兩腿卻象釘在地上,無法移動半步。

嚴夢熊錯愕不已。回頭一看,只見胡百戶大嘴撇到了耳根,天賜搖頭冷笑。嚴夢熊這時方知這三人是三個大飯桶,深悔直言相告,嚇壞了他們。令手下扶三人上馬,問道:“去九江府,還是去南昌府,請公公示下。”

“去九江,去九江。”王公公聽說去南昌的路上教匪眾多,嚴夢熊麾下人馬又只有八百,再不敢堅持去南昌,忙不迭催着上路。一行人啟程趕往九江府。王公公嚇破了膽,路上不敢停留,生恐被教匪追及。

中午時分,一行人趕到官軍重兵把守的馬嶺關。王公公驚魂方定,臉色大為好轉。稍作休息,略進飲食,再啟程上路。天將薄暮,終於到達九江府。早有快馬報知九江總兵黃仕甲。那黃仕甲為人最是圓滑,玲瓏剔透,長袖善舞,深知朝里有人好作官的道理。王公公是天子身邊的近臣,巴結上他,升官發財指日可待。天賜良機不可輕棄,黃仕甲大開城門,親帥眾武官隆重迎接。

雙方一見面,黃仕甲那白胖胖的圓臉上立刻堆滿了媚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歌功頌德,諂辭如潮,拍得王公公通體舒泰,樂不可支。那趙總兵王副將兩人本對自家的馬屁功夫深具信心,今日一見這黃仕甲,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嚴夢熊看得多了,早已見怪不怪。一路上向這王公公不知賠了多少小心,現在終於可以解脫,一身輕鬆。至於說昨夜的一場大敗,今晨的一場大勝,王公公等人如何向黃仕甲吹噓,如何向上面稟奏,他都不放在心上。能夠收得李國棟這員虎將,他已經心滿意足。將王公公等人送到總兵大人官邸,嚴夢熊推說戰事吃緊,告辭出來,帶着胡百戶以及麾下八百騎返回馬嶺關。

天賜重遊故地,想起昔年舊事,感物傷時,情思涌動,不可遏制。向嚴夢熊告了一天假,獨自去尋舅父宓大人。他雖自知並非父親親生之子,但內心深處仍將自己當成李家的一員,將宓大人當作親舅父。

天賜尚記得去宓府的路徑。來到府門前,遊子返家之感倏然湧上心頭,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傷感。扣開大門,門縫裏探出一個陌生的面孔。一看天賜這身裝束,先有七分的不屑,生硬地問道:“這是知府大人府第,你來幹什麼?”

天賜道:“小可有事求見宓大人,煩請管家通稟一聲。”那看門人道一句;“咱大人不姓宓,你找錯地方了。”砰地一聲關上大門。

“這裏不是知府大人的府第嗎?怎麼又不姓宓了?”天賜滿頭的霧水。尋個路人一問,才知道知府大人早就換過了,前任宓大人遷往何方不得而知。再向他打聽純陽庄的呂莊主,那人說自教匪起事,呂道玄就舉家遷往江南以避兵禍,言下不無羨慕之意。

謝過這位路人,天賜牽着坐騎躑躅街頭,心裏空蕩蕩的。想連夜趕往馬嶺關,城門卻早就關了。想尋個客棧安歇,囊中卻空空如洗。他輕輕撫摸坐馬的鬃毛,低聲道:“馬兒,馬兒,現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馬兒打了聲響鼻,親熱地偎過頭來。天賜沒由來又想起了老夥伴小黑。自從小黑被錦衣衛擄去,再也沒能遇上象小黑一樣靈通神駿的坐騎,也不知它現在流落何方。自**習武多年,卻連自己心愛的坐騎都無力保全,實在愧為武人。

忽然,一位路人低着頭擦身而過。這人身着官服,身材相貌非常熟悉。天賜在記憶中飛快地搜尋,倏然想起他是宇文駿。心中一喜,叫道:“宇文兄,請留步。”

宇文駿停步回身,卻沒能認出天賜。說道:“朋友是何人?在下眼生得很。”天賜笑道:“小弟在臉上做了些手腳。宇文兄不妨回想一下,昔日的朋友有誰擅長這門功夫。”

“李公子!”宇文駿大喜,脫口呼出。隨即神色一緊,四下張望,低聲道:“此地不是講話之所,公子請隨我來。”

兩人來到宇文駿家中。宇文駿掩上房門,點亮燈燭,返身落座。興奮地說道:“太令人意外了。江湖盛傳公子被狂道擊落山澗而亡,我始終半信半疑。不想公子果然無恙,意料之外的驚喜,不幸之中的萬幸。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天賜道:“九死一生,僥倖而已。方才小弟去拜望舅父,才知他老人家已經離任。宇文兄可知他老人家因何離任,遷往何方?”

宇文駿臉色由晴轉陰,嘆道:“這事說來讓人寒心。咱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匡賊通匪密函,送到上面居然成了一堆廢紙,抵不過人家的萬兩黃金。劉賊許奸一力維護,宓大人忠心為國,竟落了個偽造書信,誣陷大臣的罪名,被錦衣衛拿問進京。多虧韋老王爺儘力周旋,總算保住了性命,罷官還鄉了事。”

天賜聽得鬚髮皆揚,怒火填膺,大叫道:“氣死我也!”宇文駿冷笑道:“可氣的還在後頭呢!那匡賊不但沒有因此得罪,反而受到褒獎。匪教起兵之後,功城掠地,各路官軍連戰皆北,唯有匡賊與匪教相互勾結,揮軍所至,匪教避退三舍。這半年來讓他莫名其妙立了不少功勞,連升數級,居然坐上湖廣總督的高位,手握重兵,權傾一方。朝廷用人不明至此,亂臣賊子竊居高位,忠臣義士望之卻步,又何以收拾民心,平滅匪患。”

天賜拍案怒道:“可恨,可恨!宇文兄,匡賊既然大權在握,理應乘機興兵附逆,卻為何遲遲不動?”

宇文駿道:“也許是因為時機未至,猶有觀望之意。他雖居總督之位,麾下各路總兵官均非親信,貿然興兵,恐諸軍不從,反而壞事。等他把各鎮總兵官都換上自己的親信,起兵造反的時機也就到了。”

天賜切齒道:“他等不到這一天了。”宇文駿驚道:“李公子,你要去刺殺匡賊?”天賜道:“不錯,舍此別無它途。”宇文駿急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總督府守御森嚴,高手如雲,風險太大,成功的機會卻很小。不成功,公子此身危矣。僥倖成功,反倒成全了匡賊忠臣之名。何況匡賊雖有反意,現在卻仍是湖廣總督,一旦身亡,軍心震動,只怕會釀成大變。公子此舉不但無益,反而有害了。”

天賜頹然道:“宇文兄所言不錯。可是聽之任之,讓匡賊逍遙法外,養豐羽翼,我實在不甘心。”

宇文駿嘆道:“公子這是作繭自縛。恕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公子以為國事尚有可為嗎?”天賜反問道:“可為如何?不可為又如何?”宇文駿冷笑道:“我宇文駿在官場裏混了十幾年,屢經挫折,許多事情都看透了。國家大事,與你我何干?那無道昏君自己拿自己的江山當兒戲,你我又何必操心。改朝換代,掉頭的是無道昏君,失勢的是朝廷的庸臣奸臣,咱們這些草頭百姓又有什麼好怕的?誰當皇帝咱們還不是一樣混飯吃。”

天賜心神大震,暗道:“他說的不錯。我被官府通緝,無處容身。改朝換代案子就銷了,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可話又說回來,皇帝雖然昏庸,卻是同胞手足,看他溺水能不拉一把嗎?”左右衡量,異常矛盾。怔然良久,忽然大笑道:“宇文兄,我想通了,除非我自己想做皇帝,否則誰當皇帝都是一樣。國家大事咱們沒必要管,也管不了。”

宇文駿本以為要費一番唇舌,卻不料輕而易舉就將天賜說服了,出乎意料,驚疑莫明。

這天夜裏天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宇文駿的一席話對他震動很大。但父親臨終時的囑託言猶在耳,他捫心自問,國家大事真的與自己無關嗎?聞香教卧龍山莊武林盟三方,前兩方都已經興兵造反。武林盟雖暫時未動,想必也不會等太久。這三方皆為亂天下的梟霸之流,不是治天下的王者之材。逐鹿中原,兵禍連結,黎民百姓受苦受難,何時才是盡頭。救國救民的大道理姑且不論,只為自身計,難道在這洶洶亂世之中,真能找到一方凈土,獨善其身,逍遙快樂嗎?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只手回天,談何容易。投效軍旅,也算是為國效力,盡一己之所能,殺賊立功,唯求心安而已。國家興衰,社稷存亡,也只能委諸天意了。

翌日天明,天賜辭別宇文駿,返回馬嶺關。嚴夢熊率麾下眾官佐隆重迎接,設下便宴為他洗塵。眾官佐或者親眼見過天賜的神勇,或者曾聽同僚提及,均十分欽佩,不敢因天賜只是區區一名軍士而稍存輕視。

嚴夢熊待天賜甚厚,以手足兄弟視之,食則同桌,寢則同帳,談文論武,無所不至。那嚴夢熊雖出身行伍,卻胸羅萬有,猶善兵機,不但是一位良將,也是一位高士。天賜欽佩嚴夢熊,嚴夢熊也十分看重天賜,常以“如珠玉之在泥土,麟鳳之在網羅”而惜之。有心提拔,卻因天賜尚無戰功,未得其便。

接連多日,馬嶺關均無匪情,南昌府卻傳來一個壞消息。征剿教匪的五路大軍繼前軍大敗之後,左右中后四軍與教匪戰於南昌城西,又大敗,十餘萬大軍匹馬無還。匪眾乘勢進圍南昌,南昌告急,九江亦為之震動。

這日嚴夢熊召集麾下得力官佐議事,天賜也被召去,敬陪於末座。嚴夢熊神色肅然,灼灼目光掃視着座中諸將,說道:“總兵大人有令,命我等率所部三千騎兵,星夜兼程,趕往南昌解圍。各位將軍速去召集本部人馬,準備啟程。”

眾軍官面面相覷,皆有難色。大鬍子姚把總壯着膽子道:“南昌府有大軍數萬,尚無力衝破包圍。咱們只有三千騎兵,濟得甚事?”他開了個頭,眾軍官隨聲附合,紛紛提出異議。小個子馬提調說道:“據探馬報知,教匪軍中有一支精銳的神火隊,由匪首尚君義親自統帥。那尚匪號稱雷火神,善於使用火器。神火隊備有大炮火銃諸般犀利火器,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

嚴夢熊皺眉道:“軍令如山,沒有商量的餘地。縱有千難萬險,也只能拚死一戰。”

姚把總道:“總兵大人太糊塗。放着九江城中數萬大軍不用,卻讓咱們三千人馬抵擋十幾萬教匪,這不是明擺着送死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亂命,不從也罷。”馬提調也道:“兵法有云:百里趨敵者,必厥上將軍。此去南昌何止百里,星夜奔馳,人困馬乏,只怕站都站不住,哪裏還能上陣打仗!況且馬嶺關是九江府的門戶,咱們一走,無人守御,一旦有失,九江城危矣。這一層總兵大人想到沒有?”

嚴夢熊道:“諸位所言,我都細細想過。教匪雖眾,但新勝之後,必然輕敵,頓兵于堅城之下,士氣亦必不振。我軍乘隙擊之,未始沒有取勝的可能。我等身為武人,豈能臨陣退縮。勝,我與諸位置酒慶功,敗,咱們一同戰死沙場,以全忠義。”

眾官佐精神振奮,齊聲叫道:“我等誓與大人共進退,血染沙場,以死報國。”

一直沉默不語的天賜這時忽然放聲大笑,說道:“諸位大人何必輕言一死。以我看來,這一戰咱們勝定了!”眾將佐心中大奇,一起向天賜望來。嚴夢熊對他頗為信服,聞言大喜,問道:“李兄弟何以斷言我軍必勝?”

天賜道:“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軍之手,故而我斷言必勝。這幾日天氣驟冷,我推測不出三日必有一場大雪。水能克火,教匪神火隊的火器為雪水所濕,化為廢鐵,無法對我軍構成威脅。南昌府之西山嶺連綿,可藏重兵。我軍可乘雪夜輕騎赴敵,藏於山中,養精畜銳,乘敵不備而擊之。我軍雖少,卻是精銳之師,以一當十,三千人可做三萬人用。而教匪雖有十餘萬,卻是一群烏合之眾。我軍只要傾全力擊潰其一股,則教匪軍心必亂。我軍攻於外,南昌城守軍應於內,內外夾攻,必獲大勝。”

天賜分析得有條有理,眾將佐聽罷人人振奮,大帳中立刻活躍起來。嚴夢熊分派眾將,井井有條。眾將佐得令而出,分頭前去安排各項事宜。眾軍卒接到將令,準備蓑衣斗笠等禦寒防雨之物,皆不明其故。但主將有令,只能照辦。

天黑了,三千人馬悄悄拉出馬嶺關,乘着夜色向南疾行。天一放亮就在山中紮營,嚴密封鎖消息,禁止軍卒生火做飯,只以攜帶的乾糧充饑。

第三天黃昏時分,北風怒號,彤雲密佈,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下來。眾將士休息了一天,養足了精神,冒雪出擊。雪片落到身上,立刻化為雪水,北風一吹,雖有斗笠蓑衣,也難以抵禦,苦不堪言。但這支官軍紀律嚴明,訓練有素,銜枚疾行,不聞一句怨聲。

亥末子初時分,大軍接近了教匪營地。從山坡上望去,只見燈火點點,連綿數十里,將一座黑黝黝的南昌城圍得水泄不通。營中靜悄悄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值夜遊哨,懶散地東遊西盪,守御極為鬆懈。

此時密佈的烏雲遮去了星月之光,呼嘯的北風掩住了人馬的嘈雜聲。嚴夢熊傳令官軍整隊,悄悄摸向敵營。接近不足百丈,擂動戰鼓,眾官兵聽得號令,甩去斗笠,亮出刀劍,齊聲吶喊,驅馬如飛,以排山倒海之勢殺向敵營。

教匪圍攻南昌城多日,因城池堅固,久攻不下。而官軍也不敢開城出戰,教匪警覺之心漸失。今夜風急雪大,眾教匪早早就躲進營帳取暖,萬萬料不到如此險惡的天氣官軍會來偷襲。突如其來的金鼓喊殺之聲驚醒了尚在高卧的匪眾,匆忙中尋得到衣物尋不到刀劍,心驚膽裂,爭相逃命。滿營俱是衣衫不整,狼奔豕突的匪眾。

三千官軍鐵騎殺入匪營,如入無人之境,一路席捲過去,匪眾大敗。鄰近諸營的教匪不明敵情,被潰散下來的亂軍一衝,也隨之大亂。官軍乘勢掩殺,連破數營,直衝到南昌城下。

南昌城內,官軍日夜惕戒,盼望援軍,早已望眼欲穿。今夜城外喊殺聲起,匪營大亂,軍校飛馬報知江西巡撫廖崇義。廖崇義知道來了援軍,大喜過望,下來官軍開城出戰。將令傳下,南昌城四門大開,數萬官軍蜂擁而出。廖巡撫親自登上城樓督戰,擂動戰鼓助威。官軍人人振奮,爭先赴敵。

兵敗如山倒。教匪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營被破,全軍震動,各路匪首縱慾迎戰,卻收羅不起潰散的匪眾。教匪這次圍攻南昌的主將是雷火神尚君義。當他從睡夢中驚醒,官軍早已殺進他的中軍大營。麾下各營消息不通,敵情不明,身邊只剩下幾千神火隊尚能一戰。神火隊由尚君義親自統轄,是匪眾眾的精銳,大敗之後,陣腳不亂。尚君義軍令傳下,迅速麋集成隊,排開各色火器,迎向官軍鐵騎。

官軍懾於神火隊的威名,皆有懼意,逡巡不前。嚴夢熊縱臂大呼道:“大炮遇水,不如廢鐵。弟兄們不要怕,隨本將軍殺賊。”大刀高舉過頂,一馬當先,殺向敵陣。官軍士氣大增,緊隨其後,數千駿馬鐵蹄擊地,發出震耳的隆隆聲,捲起積雪飛揚,更增威勢。

嘭!嘭!匪眾一齊點燃火器射向官軍,卻只發出了稀稀落落的幾聲炸響。余者被雪水浸濕,全都啞了。官軍死傷極微,轉眼間便踏入敵陣。近身相搏,火器已派不上用場,匪眾大潰,馬踏而死者不計其數。那尚君義看風色不對,早就溜之乎也。

教匪的神火隊是官軍的心腹大患,今日得天助,火器失效,當力求全殲,以除後患。嚴夢熊大呼道:“擒斬匪眾,擄火器歸者,賞銀十兩,加官一級。擒斬匪首尚君義者,賞銀千兩,加官十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官兵人人爭先,窮追猛打。嚴夢熊這支官軍全是騎兵,教匪的神火隊卻多為步卒,兩條腿無論如何也跑不過四條腿。只見官軍鐵騎縱橫馳騁,匪眾死傷遍野,血流漂杵,遍地都是丟棄的各種火器。神火隊數千匪眾僥倖逃脫者十不得一,只可惜匪首尚君義乘亂溜掉了。

這一場大戰從深夜子時直殺到天明,官軍大獲全勝,斬首逾萬,生俘者更多。教匪餘眾盡做鳥獸散,十幾萬大軍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廖巡撫自始至終在城頭觀戰,喜極欲狂。這場大勝足以抵消多日前的那場大敗,一樁大功勞是跑不掉了。戰事結束,廖巡撫率親隨策馬出城,逢人便問:“是哪位將軍率軍解圍,本官廖崇義要見他。”

自有嚴夢熊麾下軍卒指引方向。嚴夢熊與廖巡撫在戰場上相見。嚴夢熊下馬上前參拜:“九江總兵麾下游擊將軍嚴夢熊叩見巡撫大人。”

廖巡撫見黃仕甲派來解圍的僅僅是一名游擊將軍,心裏先有幾分不快。轉**一想,卻又是一喜。游擊將軍官卑職小,不怕他來爭功,這一場大勝可以全落在自己名下,豈不妙哉!他越想越是快意,說道:“請起,請起!嚴將軍不辭勞苦,千里來援,大敗教匪,使全城百姓免於刀兵之禍。本官感同身受,一定上奏朝廷,為將軍請功。”

嚴夢熊久居官場,這一套見得多了,廖巡撫有什麼鬼心思他全明白。說道:“這次大勝,全仗巡撫大人運籌帷幄,令教匪頓兵于堅城之下。大人親冒雨矢,身先士卒,使將士人人竭死,教匪聞風喪膽。末將不過是大人馬前一卒而已,焉敢居此大功。”

廖巡撫大喜,心想:“這嚴夢熊乖覺得很,向上稟奏時不妨也提一提他。他善於用兵,可以依為膀臂。將來的榮華富貴,還要着落在他身上。”一**及此,廖巡撫對嚴夢熊嘉言撫慰,親熱和善,不以其官卑職小而慢待之。

官軍打掃戰場,收繳旌旗鑼鼓,軍械火器無數。廖巡撫命人一一檢視收藏,以為邀功之用。在城內大排酒宴,犒賞三軍,一直鬧到深夜。嚴夢熊在南昌駐兵一夜,第二天即率軍返回馬嶺關。

聞香教敗於南昌城下,損兵十餘萬,元氣大傷。此時官軍若能乘其新敗,全力出擊,直搗賊巢岳州,則湖廣局面必將為之改觀。只可惜湖廣總督匡文堯暗中通匪,按兵不動,致使聞香教休養生息,收羅逃散的潰兵,聲勢復振,捲土重來,其勢更盛。

官軍休戰多日,軍心懈怠,與教匪交戰,接連敗績。匡賊委過於人,乘機將各路總兵官撤換了大半,代之以其親信死黨,造反的時機日漸成熟。

江西方面由於不屬匡賊管轄,情況要略略好些。尤其是嚴夢熊這支官軍,每戰必勝,威震敵膽。這些功勞自然全被廖巡撫黃總兵之流據為己有。廖崇義一變而為威遠侯加太子太保總督江西軍政。黃仕甲也得了一個平寇大將軍的封號,因戰事吃緊,仍兼領九江總兵之職。廖崇義還算有良心,逢迎上司之餘,尚沒忘記安撫下屬。將嚴夢熊提拔為協領副總兵,天賜也被破格擢升為游擊將軍,姚把總馬提調胡百戶等人皆有升賞。

嚴夢熊與天賜對此也不甚熱中。嚴夢熊的官職雖然升了,手下的人馬卻依然只有三千。每次向黃仕甲請求增兵,他都滿口答應,可是派來的軍卒卻少得可憐,只夠補充每戰的損耗。黃仕甲雖不善將兵,卻精於馭人之術。象嚴夢熊這等良將,一旦手握重兵,平滅匪患,易如反掌,那時功勞全被嚴夢熊奪去,哪裏還有他黃仕甲的份?又要重用嚴夢熊,又要限制嚴夢熊,黃仕甲煞費苦心,收效頗佳。

嚴夢熊何許人也,黃仕甲玩的花樣的心裏明明白白。可是人家是頂頭上司,除了背地裏發幾句牢騷又能如何?牢騷歸牢騷,公事歸公事。每逢戰陣嚴夢熊仍竭盡全力,冒死拼殺,決不因心裏委屈而廢弛軍務。

這一日接到黃仕甲的將令,要嚴夢熊率本部人馬護送匡文堯的家眷前往武昌。嚴夢熊心裏極不痛快。馬嶺關守御之責何等重大,豈能因一干婦人女子而輕棄之。找來天賜一商量,決定由天賜帶五百騎兵走一趟,敷衍過去。天賜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知道匡賊要興兵造反,只是此事無憑無據,說與嚴夢熊他也不會相信。沒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率領五百騎出關,南下迎接匡賊的家眷。

匡賊就任湖廣總督時將家眷留在南昌。南昌到九江這一段路由南昌府的一位副將帶領五千人馬護送。到了馬嶺關,職責已盡,那副將將匡家一行人交給天賜,自率軍返回南昌。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就落到天賜頭上。

匡賊家眷一行百餘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僕婦家人,坐了十幾輛馬車。婦道人家不能拋頭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管家出面。那大管家名叫匡福,是一個年約五旬的乾癟老頭,狗仗人勢,趾高氣揚。見到天賜先問官階,聽他只是個游擊將軍,只帶來五百人馬,心裏就有一百個看不起,外帶一百個不高興。撇着大嘴說道:“我要見你們總兵大人。”

天賜道:“總兵大人遠在九江府,恐有不便。”匡福道:“那麼帶我去見嚴夢熊。總督大人寶眷到此,他非但不出關迎接,更有甚者,只派出這幾百老弱殘兵護送,如此怠慢,究竟是何居心?”

眾官兵聽他直呼嚴將軍名諱,又將大家斥為老弱殘兵,皆面呈怒色。天賜強壓怒火,說道:“嚴大人軍務繁忙,沒有閑暇接待諸位。命我等不必進關,由此轉向西行,抄近路直奔武昌府。”

匡福卻不知危機來臨。死魚眼睛一瞪,叫罵道:“嚴夢熊這狗頭好生無禮,官不大,架子卻不小。你這死囚也可惡透頂,連老夫的話也敢不聽。快帶我去見嚴夢熊,這是總督大人的命令,哪個膽敢違抗,我砍他的腦袋。”

天賜勃然大怒,喝道:“狗奴才膽敢辱罵朝廷命官,假傳總督令諭,這還得了!弟兄們,給我拿下!”此言正合眾軍卒心意,三四名如狼似虎的軍校一擁而上,將匡福拉下坐騎,提在手中。匡福手足亂蹬,拚命掙扎。叫罵道:“我操你奶奶,咱們走着瞧,見到總督大人,要你這死囚好看。”

天賜喝道:“掌嘴!”眾軍卒大喜,七手八腳,轉眼間不知打了幾百個耳光,匡福的一張老臉紅腫得象猴屁股。天賜兀自不肯甘休,馬鞭指上匡福的鼻尖,罵道:“你這狗奴才瞎了狗眼。本將軍何許人也,當年獨闖匪教君山總壇,千軍萬馬之中,往來如履平地。匪教主龍虎天師被本將軍提在手裏,象一隻死雞,要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保護你這區區百來人,不費吹灰之力。嚴大人派本將軍出馬,已經給了你們天大的情面,你這狗奴才還不知足嗎?”

眾軍卒齊聲大罵,巴掌落得更重了。匡福痛的鬼哭狼嚎,大聲求饒。忽聽一個輕柔的女聲道:“這位將軍,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匡福吧!他是個糊塗蟲,倚老賣老,不懂規矩,賤妾代家父向您賠禮。”

天賜令眾軍卒住手。回頭看去,只見正中一輛華麗的馬車,車簾微微挑起,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聽她的語氣,似乎是匡文堯的女兒。天賜道:“小姐言重了。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貴府管家雖然驕橫無禮,看在匡大人面子上,咱們不會計較。不過他言語辱及嚴大人,這些軍士對嚴大人敬若神明,不作懲罰,難平眾怒。望小姐體諒末將苦衷。”

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微微向下一彎,現出一個嫵媚的笑意。說道:“匡福確實該打,難怪將軍生氣。趕到武昌城,賤妾一定稟明家父,從重處罰。”

天賜淡然笑道:“這就不必了。他已經吃了不少苦頭,足以抵罪。為這一點點小事驚動總督大人,讓末將如何心安。”

明亮的大眼睛在天賜身上溜溜打轉,問道:“將軍剛才說,曾經獨闖匪教君山總壇,往來如履平地,將龍虎天師擒獲,不知此事是否屬實?”

天賜大笑道:“我這話說給一百個人,只怕有九十九個半不相信。小姐只當我是吹牛好了。”催馬前行,下令眾軍開拔。數百騎簇擁着十幾輛馬車,隆隆啟行。

匡福盯着天賜的背影,恨恨不已。咕噥道:“這哪裏是護送,簡直象是押解,豈有此理!”匡小姐失聲輕笑,說道:“匡福,你就少說兩句吧!那位李將軍天不怕地不怕,根本就沒把你這總督府大管家放在眼裏。再羅羅嗦嗦,只怕又要吃苦頭了。”匡福心有餘悸,嚇得一縮脖子,慌忙住口。

車馬西行數十里,穿入幕阜山的余脈,山路崎嶇難行。匡福又開始抱怨,一會兒說山路不好走,應該走大路,一會兒又所山中盜匪成群,不夠安全。天賜被他聒噪得心煩意亂,冷笑道:“世道不太平,通都大邑一樣盜匪成群。要想平安無事,應該留在南昌府別出來。”

匡福吃一塹長一智,看天賜臉色不對,忙賠笑道:“李將軍,老朽也是為夫人小姐的安全着想。千金之軀,一旦有什麼三長兩短,老朽百死莫贖,將軍您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天賜大笑道:“大管家忠心為主,可敬可感。有本將軍在此,大管家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包你平安無事。”心中卻想:“聞香教與匡賊同穿一條褲子,他們會來劫匡賊的家眷?笑話!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嗎。”

他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山頭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道路兩側伏兵四起。一桿大纛旗上綉青龍白虎,正是聞香教的旗號,數不清的匪眾從山坡上鼓噪而下。匡福嚇得老臉煞白,癱軟在馬鞍上。口中胡亂叫道:“咱們被包圍了!李將軍,快擋住他們。不!快逃,快逃!”

天賜心想:“真應了我那句話,大水沖了龍王廟,奇怪,奇怪!”他雖身處重圍,依然穩如泰山。朗聲大笑道:“弟兄們,量亮出本將軍的名號,試一試這伙教匪的膽量。”眾軍卒轟然應是,齊聲大叫道:“李國棟將軍在此,不要命的儘管上來。”

“李國棟!”匪眾齊聲驚呼,駭然色變。有人叫道:“我的老天,是神箭飛將軍,快跑啊!”匪眾一齊轉身,撒腿就跑。幾名匪首久聞神箭飛將軍之名,據稱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之能,如今手下不過千把人,危險之極。幾名匪首帶頭逃跑,也算是身先士卒。不多時千餘名教匪逃得無影無蹤。

眾官軍歡聲雷動,眾家人額手稱慶。那匡福驚得合不攏大嘴,沒料到這位李將軍居然有如此威名,什麼叫做聞風喪膽,以前只是聽說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匡小姐又挑起車簾,笑盈盈說道:“李將軍,現在我相信你沒有說大話。神箭飛將軍,好響亮的名號。漢將李廣也被稱為飛將軍。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將軍並不遜色於他。”

天賜神色一黯,嘆道:“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這位李將軍一生鬱郁不得志,壞運氣延及子孫。兒子戰死疆場,孫子孤軍被圍,苦戰多日不得救兵,被迫降於匈奴。小姐,你將我比做李廣,並非稱頌之辭。”

匡小姐神情一呆,出言不慎,深感後悔。想要解釋幾句,天賜卻已經催馬遠遠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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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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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鐵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卷萬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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