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她沒流口水吧?
小手忙撫上自個兒頰面和下巴,確定沒出糗。
她眸光再次飄向他,心口發熱,有某種柔軟感情滋長着。他害羞,她也害羞啊,卻奇異地覺得這感覺真好,好得教她嘴角忍不住翹起。
此時,男人起身抓來適才脫下的衣衫,隨意套上。
“昨夜大伙兒都好嗎?咱們可有什麼損失?”她猜想他定是與其它漢子守了一整夜,要不,不會早上才來這房裏擦澡。
總倉無事,十數艘關船亦安然泊在碼頭,眾西漠漢子們除了有些百無聊賴外,一切都好。這些,巴羅全都懶得提。
套好衣衫,他腳尖勾來一張椅子,兩臂盤胸,大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不答反問:“昨天為何出大島?你人不是去了北寨嗎?”
陸丹華被他沉聲質問的方式小小震懾住,一會兒才找到聲音。
“我是去了呀……村寨里一切都好,之前蟲害的事也解決了,下一季花草香葯的收成定然可觀。離開村寨后,我直接從那邊的小碼頭上船,去石山廟那兒看咱們年初時請人釀的一批杏露酒,所以就出大島了……”
“石山廟”其實是座小島,島上有間供奉海神的“石山廟”,香火鼎盛,因此以廟名為島名。
“我昨日遍尋不到你,一清早,你簡直行蹤成謎,灶房、前廳、樓里、馬廄,每個人都見過你,就我見不到你一面,你說為什麼?”火氣很大似的,但那張俊臉倒冷冰冰,看不出個所以然。
“嗄?呃……你找我做什麼?”硬着頭皮問。
“我找你,就為了叮囑你,近日別隨意出大島。找不到你,我只好讓宅里眾人幫忙傳話,豈料你還是出去了。”
“我沒回東大宅,自然聽不到你的留言啊……”說得有幾分委屈。稍頓了頓,她忽地驚覺自個兒十根手指竟扭起被子來,這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兒舉動讓她臉蛋赭紅。
頭一甩,她乾脆揚睫了,仍感些微酸澀的眸子迎向男人深幽的眼。
“我並非明知故犯,若我知曉情況,斷然不會選在這時出島,我……我不是有意的。”昨夜讓眾人擔心,她確實不好啊!
“你躲着我就是有意。”
巴羅狀若無意地道出,殺傷力卻十足十,再次殺得她大愣,滿面紅暈。
紅澤佈滿輕肌,熱氣直衝腦頂,陸丹華頭暈目眩着。唉唉,被逼到角落了,反倒能跟着豁出去,那就攤開來談吧!
她嘆了口氣。“……我其實沒想躲你,只是不知該說什麼好,怕你仍生着氣。”扭着被子的指改成輕畫被面,虛弱一笑,帶着靦眺。“巴羅……那晚我不該問那麼多,唉,總歸是我管事管成癮,管到你心裏頭去,咱們都別再提那一晚的不愉快了,可好?”
巴羅深深凝注着那張輕垂的秀容。
他看得無比專註,像要看進她的神魂里,讓丹華有些兒受不住那兩道深究意味濃厚的目光。
彷彿過去許久,他瞧夠了,終才啟唇道:“那晚的事一概不提,那麼,你想清楚怎麼做了?”
“想清楚什麼?”
她迷惘着,眨眸的模樣流露一絲脆弱,惹得男人左胸窒悶。
“你和頭兒之間的事。”巴羅噪聲粗嗄,俊美眉目忽而嚴峻。“頭兒再不久就回大島了,屆時身畔定有心愛女子相陪,那位‘飛霞樓’樓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你心裏有誰,她終要瞧出。”重提此事,胸中要命的窒悶感加重,他挺挺胸,交盤的兩臂改而擱在雙膝上。
“巴羅,你擔心那位樓主要荼毒我、欺負我嗎?”橫在二人間的芥蒂一消失,陸丹華心中一松,不由得朝他笑深了。
男人按例瞪着她看,面色古古怪怪的,悶葫蘆般抿唇不答。
他不答,她內心卻知,知他為她憂心。
也許這僅是止於朋友間的關懷和義氣,可她身體暖暖的,整個人暖暖的,且為著這般的溫暖,竟又羞紅臉。問她因何羞澀,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抬起手揉揉發燙的頰、發燙的眼,突然,一隻男性厚掌無聲探近,輕扣她的小手,他拉住她。
“眼白尚有血絲,別揉。”
就這麼淡淡一句,淡卻味濃。
陸丹華看着不知何時移坐到榻沿的男人,又瞧瞧握住她的古銅色大掌,這隻修長有力的手在昨夜她嚇得渾身發顫時,曾以無比耐心和溫柔撫慰着她,一下下拍撫、摟揉,來來回回……
他安慰人的言語如此笨拙,身上的力量卻源源不絕,讓她失據的心緒能尋到回航的路。
她低嘆,幽幽我心,另一隻柔荑在她尚未意識過來之前,已覆上他的手背。
他握住她,她也握住他。
他微乎其微一震,並未抽回,只是肌筋綳了綳。
丹華揚睫笑。“巴羅,你說我心裏有誰,我其實也還鬧不明白那個誰究竟是誰,你說我有,那就有吧……而你,你心裏也有一個誰,那人遠在西漠,嫁人生子了,結果你遠走他鄉,聽起來頗有情傷啊……”一些話從唇間流逸出來,像壓在心底已久,今日一鼓作氣全道出,往後只盼心清情明。
“巴羅……”她喚着,小手不自覺收緊。“你有誰,我也有誰,瞧,咱們又同病相憐了,既是這般,乾脆咱倆就湊合著一塊兒過活,如何?”
巴羅俊目睖瞪,薄唇略掀,似乎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對她無心似有心的提議也不知要如何回應。
噢,他又臉紅了呀!
那奇異的深赭在他黝膚底下悶燃,陸丹華瞧着,小臉也不尋常地悶燒起來,心臟怦怦跳,一時間,她真懷疑那大膽提議是從她嘴中說出.
忽然,那隻男性大掌從她柔軟掌心底下抽離了。
“別胡說!”他低斥,目光微斂。
沒他的手可握,丹華心裏有些小落寞,這起伏心緒如風中飛揚的春絲,不好捉摸,無端地耐人尋味。
她選擇一笑以對,吐氣如蘭道:“是我胡說了,其實,咱倆已一塊兒過活許久,哪還要湊合不湊合,是吧?”眨眨眼,舉手欲揉,記起他的叮嚀,手又乖乖擱下。
她沉吟了會兒,帶笑又說:“話說回來,真要湊合在一塊兒,往後還是得分開的。”
“……分開?”巴羅很沒用地終於擠出聲音,且相當明白,他十分不喜歡說出口的那兩個字。
丹華點點頭,指尖又畫起被面。
“待主爺把那位樓主夫人接上大島,這兒就會有位當家主母了。我到底是連環十二島的人,當初大姑娘遣我過來,如今事已完了,終要返回連環島。”
“你、你要離開?”
“嗯。”她再頷首,朝他露齒一笑,隨即輕垂粉頸。“時候到了,自然得回去,但還得再過一段日子,待那位樓主夫人熟悉島上一切,大伙兒都能適應了,我想……那時再走也不遲。”
時候到了……得回去……
返回連環島……
再走也、也不遲……
巴羅的頭很沈,被那些“可怕”的字句重重壓落,壓得他煩悶欲嘔。
他奮力忍下,十指不自覺握成拳頭,修長的指變得醜陋,指節顆顆圓突。
不要走!
別回去那個該死的連環島!
別離開!
他想咆哮,想大聲衝著她吼出那些話,但不知是否連日少睡,再加上對碼頭區總倉的戒備一直不曾鬆懈,然後又經過昨晚她失蹤的那場驚魂記,此時遭那些“可怕”的話突襲,他暈過又暈,眼前一陣霧白,結實身軀竟如斷線傀儡般,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
“巴羅!哇啊!噢——”
被撲個正着的姑娘無力扶持,本能地摟住他順勢一倒,結果,當然是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了。
【第六章卻說薄情情非薄】
巴羅這一暈,證明了再強、再壯的西漠漢子在遭逢無法逆料的“重大刺激”時,也會脆弱得不堪一擊,難以負荷。
他從未想過那姑娘終有一日要走。
她說得沒錯,她是頭兒向連環十二島借來的人,有借有還,她總有一日要被還回去。
倘若……倘若他們這群西漠漢子們偏不歸還呢?
霸着她、強留她。反正他們這輩子又不是沒幹過惡事,這種“強佔民女”的惡行,別人不犯,他來犯!
連環島敢來搶人,先擺平他再說!
他不可理喻。
他行徑惡霸。
他自私自利。
是。他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