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沒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亂喃語。“我沒怕、我沒怕的……倭寇殺上岸,好多壞人,村裡好亂,漁船都起火了,到處轟隆隆作響,好多地方都着火了,娘要我別怕,爹要我找到機會就逃,別管他們倆,我不能怕,怕只會壞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沒有害怕……壞人抓我,我沒有害怕……”她突然哭出來,十指再次抓縐他的衣衫,緊扯着不放,蒼白臉容埋在他肩頭流淚,從小小聲的嗚咽突然變成痛哭,淚流滿面。
沒辦法了。
還能如何?還能如何?巴羅半點法子也使不出來。
他原有滿肚子怒火,滿肚子欲質問她的話,此時此刻,當她哭倒在他懷抱里,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緊緊挨着他,任憑他有再多火氣,也全被她驚魂難定的淚喃澆熄了。
“不怕,你……你不怕,不要怕。”他語氣僵硬,動作卻無遲疑,立即收攏雙臂摟緊懷中纖瘦嬌軀。
柔軀剋制不住地輕顫着,她牙關微響,於是他大掌服貼她的背脊和腰后,緩緩地、來回地安撫慰藉,如在憐愛着一隻受驚嚇的貓兒。
他把臉緊貼着她的濕發,左胸會痛,怪異地綳疼着,他本能地將懷裏人兒壓向那發痛之處,以為能抵擋住什麼……
有些東西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想,能全然確定的是,他真不喜歡她的淚,卻幾近變態、隱隱歡喜着,她流淚時,會毫無顧忌、撲進他懷裏哭……
宅里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眾人吃好、穿好、酒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里諸事皆利索。
無她,倘若無她的話……不!不不不!這種慘事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連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從腦子裏剔除這想法!
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難,為尋她,總倉這邊撥出一半人手搜尋,不得不深入發生暴動的那端碼頭和大半數船隻皆着火的海面。
巴羅首次體會到,焦慮這般情緒真能使人一夜白頭,光尋找落難姑娘短短的兩時辰,感覺猶似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很急,頭皮和背脊皆隱隱發麻,還兀自強作鎮靜。他相當確信,經過那兩個時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幾根華髮。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間浮沉飄蕩,小小一抹影兒,若非着火的海面將黑夜打得橘亮,他幾要瞧不見她。
她動也不動地靜伏着,螓首無力地垂落,有一瞬間,他以為血液凍結了,腦中和心頭被誰發狠地挖掉好大一塊,不能想,心跳驟止,無法呼息。
然後,他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喚聲緊繃急切,他震醒過來,才知那聲叫喚出自他的口。
丹華、丹華、丹華……他究竟怎麼了?他心緒起伏從未如此劇烈,從沒讓誰這麼影響過,彷彿虛弱又矛盾的強壯。
暴亂的一夜斷斷平息。
碼頭區滿目瘡痍,昨夜的混亂宛如惡夢,天一透亮,日陽溫暖,紛爭似乎也隨之和緩,但整座大島碼頭要回復常態運作,怕還得再等一段時日。
巴羅踏進搭建在總倉後頭的某間寢房。
這兒房間有兩大排,估算約有十二、三間,房內有桌、有椅、有睡榻,樸實無任何多餘裝飾,專給夜裏守總倉的弟兄輪流補眠、養養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衛的人手剛換下,幾間房全睡滿了。
巴羅沒回東大宅,也沒去和其它人擠一塊兒補眠,他推開某扇房門,靜謐謐地跨入內,為的是不想吵醒此時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過一夜的陸丹華在他進房之前便已醒覺。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門而入,一種連自個兒也鬧不清楚的羞澀心懷,讓她剛觸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還把臉蛋半藏在被子裏。
好丟臉。
想到昨晚種種……唔,真的沒臉見人了。
她竟被嚇哭,攬着他的脖子哭得好不凄慘,把淚水、鼻涕毫無顧忌地往他肩頭抹,似乎……還衝着他喊“爹”!
他帶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撥了這間房安置狼狽至極的她,並且燒了一大桶熱水過來,直到確定她有辦法自行清洗才離開。但她曉得,他並未走遠,在她邊抽噎、邊對付濕漉漉的衣裙時,他人其實一直守在房外,準備隨時要衝進來應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認自個兒嚇着了,記憶一下子飛往倭寇襲擊遼東小漁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那樣的驚懼不曾消褪,或者一輩子也擺脫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學着坦然面對。
她一直很努力啊,只是教他見着她嚇得跟只落水小老鼠沒兩樣的窘狀,仍讓她懊惱得不得了。
掩在被子裏的手放在嘴邊啃着,她腦袋瓜轉啊轉,思索着該與他怎麼說好,悄斂的杏眸以餘光追隨男人身影——他走到昨夜那桶她沐浴過的水前,略頓了頓,突然側目瞥向床榻的所在,像是要確定榻上的人是否仍睡着。
陸丹華下意識裝睡,不敢挪動半分,連呼息都小心翼翼,心兒咚咚眺。
別問她為什麼不幹脆明目張胆地看着,她也說不上來啊!總之,一些事悄悄起了變化,從那一晚她越了界管起他感情事、而他亦越界反擊她開始,有什麼也跟着不太尋常了。
驀然間,一聲輕呼險些逸出唇瓣,幸好她擱在嘴邊的手將自個兒搗得夠快,且又隔着被子,沒被男人聽去什麼。
她反應之所以這麼大,那是因為男人突然解掉綁手,鬆開上衣,跟着把薄薄裏衣也一併脫去。
他還用綁手上的細帶子將散發隨意系住,動作流暢沉靜,不出半點聲響,但那半裸俊男的景象卻足能騷亂人心,震得姑娘家方寸如擂鼓。
陸丹華一雙杏眼瞧得不知收斂。
噢,如此盯着男人看,絕對是不知羞恥的,但她真要瞧痴了呀!
他的上身美極,勻稱且精勁,每條筋肉、每塊肌理都練得恰到好處,不過分悍猛,卻蓄着飽滿力量,麥色偏黝的膚澤如一道泛香的佳肴……很美,真的美,除了用“美”字形容,她想不出更貼切的字眼。
他真是個很美、很美的男人啊!
水聲輕響,他先洗了把臉,然後擦拭起上半身。
陸丹華到這時才猛地意會到——他……他用來擦臉、擦澡的那條巾子,跟她昨夜邊哽咽、邊搓揉身子所用的澡巾……是同一條啊!
“哇啊!”她看得太專註,想得太入神,突如其來的頓悟,使得身子忍不住一震,竟讓自個兒滑到了床榻下!
聽見驚呼,巴羅嚇了一跳,回身要救已然不及,那姑娘抱着被子滾落榻邊。
“我很好,沒事……沒事……我、我噢——”丹華紅着臉忙要爬起,無奈昨夜海面漂浮時,她雙腳死命踢水,兩隻手更因攀緊木板而過度使力,一開始是麻到無知覺,哪知經過一夜,彷彿所有酸疼都湧出了,連要蹭回榻上都疼得她齜牙咧嘴。
男人高大陰影籠罩過來,她像是聽到嘆氣聲,隨即人被打橫抱起。
裸、裸肌!
老天……男人光滑結實的裸肌正貼觸着她的頰!
溫暖。強而有力。而且,觸感如絲滑。
她覺得暈眩,血液沖腦,心音再次大亂拍子。
她被放回榻上,連被子也被拾起,重新蓋回她身上。
“眼睛還刺疼嗎?”巴羅終於出聲,一貫淡沉音色,試探不出滋味。
陸丹華怔了好半晌,猶見紅絲的眸子才瞬間驚覺般從那片無端誘人的男性裸胸上慌張挪撤。她連忙搖首。
“……你昨晚用泡過薄荷葉的清水幫我清洗過後,就不那麼痛了,現在能看見了,而且很清楚。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赤裸上身……”不知怎地,最後一句很自然就脫口而出。
陸丹華咬住唇,瞠眸,被自己的話嚇住。
奇異的是,她還來不及臉紅,坐在榻邊的男人臉色已忽而深濃,坦然對着她的身軀下意識側了側。
“你為什麼不脫衣再下海?”
“我不習慣打赤膊。”
“為什麼?”
丹華忽地記起與他曾有過的談話,那時,他淡淡答道:“怕羞吧。”以為發愣的她不能理解,遂又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句——“就是……會不好意思。”
他說真的!他真會不好意思啊!
但……也對啦……如果每個漢子脫掉衣衫后的身形都如他這般完美,好看得亂七八糟,肯定要吸引成千成百的姑娘拿他直瞧,還得邊淌口水,他向來禁不住旁人過分熱切的注目,自然怕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