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是赤裸着上身睡覺的,此時被子落在一旁,他上半身光裸裸袒在她面前,肌理分明的胸腹果然如她所料,亦是一塊塊近似瘀血未退的紅紫色。
“我……我沒想留長,但沒去留意,它們就長了。”抓抓黑濃髮,他直勾勾的目光未曾須臾離開姑娘的臉蛋。
“尋個空閑時候,我幫力爺理理髮,好嗎?”她假裝將頰邊的髮絲撥開,其實是為了揭掉眼眶裏的霧氣,嘴角仍翹翹的。
力千鈞有些糊塗了,抓了頭髮又撓着耳,聽到她近似乞求的口吻,他只能愣愣點頭,哪裏有本事拒絕。
離開寨子走域外的那一日起,他腦中便不時猜想,若能平安歸來見到她,該要對她說什麼?用怎樣的表情?
他倆之間不是起口角,也沒鬧彆扭,是他對不起人家好姑娘,怎麼說都該他錯,他實在沒臉見她,心裏偏生放不下。但現下一見,她來得好突然,瞧着他的眼神與以往一般溫馴,語調一般的輕柔,彷彿彼此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那些傷還痛嗎?”她眸光憐惜。
力千鈞先是一怔,壓根兒不記得身上帶傷,循着她的凝注一瞧才意會過來。
“這沒什麼,不痛的。是我使勁兒使得太猛了,膚底的細小血脈綳得滲出血,所以才一塊塊的又紅又紫,待瘀血慢慢消退也就無事。”
他四兩撥千斤帶過,但云婉兒一聽,方寸又是絞疼。
算一算,落石意外都過去一個月,他膚底瘀傷仍未全部消退,可以想像當時他有多強、多狠、多拚命,才會把渾身血脈綳得滲血。
“婉兒……你在哭嗎?”姑娘突然把身子側開,眸睫閃着瑩光,力千鈞嚇了一跳,忙躍到她面前,兩掌輕扣她的肩。“婉兒……”
雲婉兒吸吸鼻子,隨即揚起螓首,淚中有笑。
“寨里的人都平安回來,力爺也回來了……我心裏好歡喜。”
某種渴念驅使着,她小手自然而然撫上男人剛硬的面龐,泌香的指尖溫柔滑過那些瘀痕,像要將他的傷全抹去。
她的撫觸靜謐謐卻極具震撼,震得力千鈞左胸激躁,再這麼下去,很有可能血脈又要綳爆開來。
然後,姑娘小手略頓,雙頰霞紅,小小頭顱似乎有些羞赧地輕垂了。
他這才發覺,她的手怯怯地停在他肩膀上,因為再撫摸下去就是那兩塊結實光滑的胸肌,她似乎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他是光裸上身挺立在她面前。
“你別哭……我沒穿衣服……我、我回來了……我去穿衣服!”語無倫次。唉,他反正在她面前出糗慣了。
丟下話,他忙從炕頭邊的包袱里抽出衣衫套上,把衣帶子系得緊緊的。
雲婉兒趁他穿衣時,抓着袖子把頰畔的潤意抹凈。
她手燙、臉燙、心也燙,指尖尚留着他的膚溫,鼻中也纏縈着他的氣味,教她好難寧定下來。
房中沈靜了片刻,力千鈞這才徐慢轉過頭,重新面對她。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裏?”見着她,既驚且喜,渾沌腦袋瓜現下才想起這疑問。
粉頸微抬。“你們一行人抵達玉家行會,頭兒便派人快馬回寨,說是要從寨里趕出另一小批騾馬過來補缺,打算馱着部分的貨先跟着玉家人馬往江南去,而幾匹已然疲弱或受傷的騾馬則先在行會這兒歇養幾日,再放緩腳步領回‘霸寨’。山子說他想幫忙趕騾馬過來,可能有幾日沒辦法幫我提水,問我允不允,我說沒關係,因為我也要一道兒來。”
力千鈞淡蹙着眉峰,有什麼仍想不通透。
“那……你來這裏幹什麼?”出來走走看看,順道散心嗎?
雲婉兒抿唇不語,白裏透紅的頰膚變得更赭紅,她臉容略側,似要避開男人那一雙熱燙燙、探究的眼。
她眸光定了定,瞧見異樣似地低咦一聲,人已盈盈走近炕頭邊。
“婉兒?”力千鈞不明就裏,只怔怔看着姑娘伸手從他翻開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破破的衣衫,大大攤現開來。
他大窘,搔頭。“呃……那個……我那時太出力,所以把它撐破,線腳也都綳斷了……”語氣像個犯錯、等着挨罰的孩子。
“都破成這樣早該丟了,怎麼還收在包袱里?”嘆息。
“你親手為我做的,捨不得丟。”他答得好老實,話一出,耳根跟着紅了。
雲婉兒心頭陡緊,連喉頭也微微緊繃。
此刻,她抓着他的衣,記起那一夜他表白過的話——
他說,他總想着她,想很多、很多,沒辦法克制。
這男人要的是她以情意相報,她手足無措了,內心悲喜交雜,在那當下能拿出來回報的,也只有她這一具身軀。
他離開寨子那天,她跑啊跑,沿着起伏的丘陵線追着隊伍,心裏有滿滿的話,卻不知能不能對他說。
她什麼承諾也給不了,連安撫都做不到,捨不得他走,只能一直追尋他的身影,內心反反覆復、起落無邊,直跟到好幾裡外,那叮叮噹噹作響的紅漆鈴音破風吹過天雲,她終才在風裏止步。
能嗎?
她真能放膽回應他,不再有所顧忌嗎?
老天爺真能允她嗎?
見她臉色陰晴不定,力千鈞心底暗嘆,大掌抹了把臉,道:“我沒什麼其他意思,只是單純把想法說出,你別理會我。”
“這件破得好嚴重,不好縫補了,但布面還能裁出來做襪子。嗯……”她拿着破衣前後翻看,沉吟后笑了。“應該能縫上兩隻大襪子。”
力千鈞掀着唇欲言又止,覺得姑娘待他似乎哪裏不同,又似乎一切一如以往。
真要命!真頭大啊!誰可以對他說分明?
“婉兒,我——”
“對了,今年寨里的麻和棉收成都好,我織了些布,也幫力爺做好幾件冬衣,待回到‘霸寨’再取給力爺試穿,看看有沒有地方得改,好嗎?”
“呃……好。”
雲婉兒溫婉地點點頭,又道:“我來時,大娘和婆婆們托我帶來幾瓮醬菜,要給那些尚不能返回‘霸寨’的漢子們帶在路上吃,還特別烤了些香麥芝麻餅一塊兒帶來給大伙兒,你想吃嗎?我取些餅過來,好嗎?”
“呃,好……”
於是,力千鈞就傻杵在原地,看着姑娘對他羞澀一笑,看着姑娘把破衣鄭重地收在自個兒臂彎里,看着姑娘身兒一轉,走了出去。
自始至終,他都覺得身在夢裏,思緒飄飄的,抓不到邊際。
還有,姑娘來這兒的最終目的……她適才說了嗎?
走域外的人馬回到玉家行會暫歇,再做整頓后,盛夏早過,秋氣已甚高爽。
“霸寨馬幫”與“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隊伍又一分為二,馬幫歸馬幫,玉家歸玉家,只除十來名馬幫漢子將繼續走貨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羅到的幾箱珍品馱給合作多時的老鋪代為銷出。
到江南的這趟路對馬幫漢子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石雲秋起用年輕一輩,衝勁十足的漢子領隊,仍由經驗老道的莫老爹壓隊,自個兒則領着其餘漢子們,趕着大批騾馬先行返回“霸寨”。
向來領頭的力千鈞這會兒也隨隊回寨。
他儘管渾身瘀痕,但歇息幾日後,精氣神已然補足,要他再來三趟遠途走貨都不成問題,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騾春花。
春花領着騾馬隊挺過那場落石后,一路無事回到玉家行會,但剛抵行會第一天,她狀況忽然不太對了,像是累壞了似的提不起勁,食量變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連哄帶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着滿臉焦急的主子時,總有種力不從心的神氣,讓力千鈞當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從行會啟程回“霸寨”的兩天路程,力千鈞捨不得母騾再操勞,他讓她躺在大板車上,一路將她拉回寨子,帶她回家。
馬幫返抵“霸寨”已五日。
這五日,力千鈞哪裏也不去,成天守在住處後頭的大草棚里,和心愛的母騾在一塊兒,連寨中前所未有的慶功兼洗塵大會也沒露臉。石雲秋親自來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據說那晚他跟悍馬般的幫主大人幹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風沙四起,被連連擊退的幫主大人最後還氣得大罵——
“獃頭!你老死在裏面好啦!春花見你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結果,一張方桌和兩張椅凳追着幫主大人擲將出來。
沒轍了。
石雲秋最後鐵青着臉,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