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婆婆神情古怪,和大娘們對看了看,忽地有些明白了。

“山子,出事了是不?咱們寨里的大小漢子們都好吧?”若非路途中出意外有所折損,就用不着派人回寨趕新一批騾馬。

雲婉兒一聽,大抵也猜出事有蹊蹺,容色白了白。

山子兩手在胸前胡揮,嘰哩呱啦快語:“沒事沒事、還好還好!只是過西南山麓時遇到落石,咱們的騾馬折損了一小部分,傷得最重的就屬頭兒啦!聽快馬回來的人說,頭兒可是摔到深谷里去啊,但玉家大爺當真有情有義,獨自下去把頭兒救上來不說,還沿途悉心照料。頭兒也是命大,悍得可以,都說她才十幾二十日便又活蹦亂跳呢!”

聽到這兒,女人家全吁出口氣,拍拍胸脯。

人沒事就萬幸啊……

忽而,山子精靈的眼珠子轉了轉,極快掃了雲婉兒一眼,像是內心經過小小掙扎,結果仍硬着頭皮吐將出來——

“除了頭兒墜谷受傷外,據他們說,呃……在那場落石意外里,還有一人也跟着遭殃,挺慘的啊……”

“誰?”女人們問。

雲婉兒慢吞吞從椅上立起,肢體僵硬,她雪着小臉,心提到嗓口,兩眼發直地瞪着山子,心中已知那人是誰。

姑娘像是落着淚。

她兩袖不住往臉上抹,抹啊抹,淚仍涌着,臉蛋也仍舊濕漉漉,而盈盈的步履跟到最後有些踉蹌,讓他心絞着,徹底嘗到離別的滋味。

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妹不舍我……

唉,天地良心,他又哪裏捨得下她?

力千鈞迷迷糊糊在夢境裏打轉。

說是夢,倒也不是,那場景確實有過,就在騾馬隊啟程走域外的那一天。

姑娘說他會平安歸來,他沒再回話,母騾的紅漆鈴子叮咚、叮咚地響,他越走越遠,想如以往出外走貨時扯嗓高歌,無奈胸口堵得難受,瀟洒不起來。

直到他下意識回首揚眉了,才見姑娘竟沿着生長桑樹和柏樹的黃土丘陵地一路追隨,起起伏伏追了好長一段。

她居高臨下望着隊伍走出“霸寨”地界,白裙黑髮在風裏飛揚,面容已模糊,他卻知曉她落着淚。

“回去吧。別再跟了。”心裏對着她喊。

“我會平安歸來啊!”無聲地承諾。

而他的諾言實現了。

他已歸來。

懶懶翻過身,力千鈞知道該起來了,有好多事等着辦,然知道歸知道,極端疲憊的軀體硬是跳脫他意志的掌握,繼續屈服在鋪着蒲草軟墊的土炕上。

他可以在下一瞬又輕易入睡,但有誰正站在薄薄門板外說話,嘀嘀咕咕的,讓他兩耳不由得去捕捉那話中內容——

“……當時情勢萬分兇險啊!一根繩子繫緊五人,除了他,餘下四個接二連三全被拽落,我還給吊在最尾端,慘的是騾馬群躁動不安,頂上的落石遲遲未歇……他好樣兒的,硬是給我挺住了!我阿爹在世時總誇他一個能抵十個,愛他愛得不得了,我瞧不止,應該抵得過二、三十個吧!哈哈哈……”笑聲好不得意,像是歡喜自個兒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原來是他們家悍名遠播的幫主大人。

力千鈞粗肩微攏,兩眼仍懶得掀開。

怎麼跟人提及一個月前那場落石意外,還說得好有興緻?是玉家行會這兒的管事嗎?

門板外,石雲秋笑音稍止,清朗又道:“他真是死命硬頂的,渾身血筋爆突,不僅吊住底下人,連落石砸上身也不避不退……呵呵,瞧你嚇的,放心啦,他重傷沒有,小傷有些多,至於暗傷嘛……嗯,也慢慢恢復中。不過待會兒見到他,別被他的模樣嚇着了。”略頓。“……落石意外后,有幾匹馱騾和馬匹陸續累倒,春花也有些狀況,他一路照料,快把自個兒累垮,即便抵達這處行會,這兩、三天還窩在人家的馬槽棚子裏看顧心愛的母騾入眠,直到昨日才被我趕去沖了澡、上炕睡覺……”

咦?連這等事也拿出來說,幫主大人會不會太不夠義氣?力千鈞低唔一聲,眼皮掀了掀。

不過提到春花,他的確該起身了。春花不舒服,又累又乏的,不知食量有無變好?他得去瞧瞧她,和她說說話、逗她開心。

然後……

他聽到門外響起另一個熟悉嗓音,彷彿怕驚擾了誰,輕輕細細地說——

“我進去瞧瞧他。”

他驀然一震,高大身軀猛地翻正、躺得直條條,十指緊抓那件對他體型而言着實過小的被子,意識瞬間清醒。

她怎會出現在這裏?!

他要去瞧春花,姑娘卻要進來瞧他,那……那他該動還是該靜?

裝睡好嗎?

不不不!裝睡太辛苦,他呼息不順,耳根發燙,睡相不夠逼真,要露馬腳的!那、那那……

他內心尚“那”不出個結果,門板已被輕推開來。

來人把足音放得好輕,緩緩靠近。

於是,他目中淡淡地映進一抹秀影,一張被烏髮烘托、白里透暖的容顏,和一雙如泓的麗眸。

四目交接,他腦中空白一片,連大氣也不敢喘,只知夢中的姑娘終於來到身旁……

也許該說,是他回到她身邊。

【第六章】

“你說,咱們要真能平安歸去,見着那姑娘,我該同她說些什麼好?”男人嘴裏叼着一根草,眉峰微蹙的模樣挺苦惱,期待再見夢中人,又怕龐大心靈再次受創,傷上加傷。

“呼嚕嚕——嚕嚕呼——”母騾嘴裏也咬着草,慢條斯理嚼着,邊噴氣。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麼?你竟然會吟詩?自古多情空餘恨,自作多情最可憐……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學問確實比我強!”

母騾也不驕傲,烏亮大眼珠曖曖內含光。

略頓了頓,男人嘆氣,真學心愛母騾嚼起嘴邊那根乾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愛你,見着你,她總是抱着你親親、摸摸又拍拍,每回就愛附在你耳畔說悄悄話,把你當好姊妹對待……唉,我可慘啦,不知怎麼面對人家,說什麼都奇怪。”

“呼嚕——嚕嚕——嚕——”認真出主意。

“用不着多說?多說無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哇啊!他的好春花時常會自個兒晃去寨中的小學堂,原以為是和學堂里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看來也聽了夫子講課,給的建言頗有深度呢!

“可是……我還能怎麼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淚眼汪汪的,昏頭昏腦盡干齷齪事。她說我要,她就願意給、甘心給,流着淚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羔。春花……我很久不當惡人,在那當下,我還真想豁出去當一次惡人,把她強佔了,先奪再說,你瞧我下不下流?”

母騾迄會兒沒空給評語,因為有兩隻蝶兒高高低低飛過她的鼻頭,她搖晃大腦,想瞧它們要雙飛到哪裏去。

男人也不是真要她下評斷,只是習慣把心事對她吐露,說出來,彷彿懺悔過,省得他真的動手賞自己拳頭。

“春花,你說,我和姑娘還能從頭再來嗎?咦……你咬一朵花給我幹啥?”

“呼嚕呼嚕嚕——”

“什麼?要我……數花瓣?”

片刻過去。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不、能?!”兩根粗指掐着最後一片花瓣,男人面色發白,快要不能呼息。

“這朵不準!”

儘管已聽過幫主大人的描述,心裏多少作了準備,雲婉兒此時見到平躺在炕上的男人時,胸口陡抽,無形的重量沉沉壓落下來,她依然大受震撼。

他變瘦了,眼窩深邃,雙頰捺出兩道明顯陰影,使得粗獷的面容稜角盡現。

更教她吃驚的是,他古銅膚色隱隱浮出暗紅和深紫,東一小塊、西一大片的,散佈在寬額、面頰、肩頸到一雙鐵臂,而她相信,他覆蓋在被子底下的身軀,定也留着紅紅紫紫的痕迹。

老天……他出什麼事了?

眼睛刺熱刺熱的,有濕意直要湧出來,雲婉兒費力忍着,朝發怔的男人微微牽唇。“你頭髮留長了。”那一頭彷彿會扎疼人的粗硬短髮變長后,顯得柔軟許多,一樣又黑又密。

姑娘一出聲,剎那間打開他天靈似的,神魂整個回籠。

力千鈞霍地翻身坐起。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的好姑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我的好姑娘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