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掀開雙睫時天已大亮,她瞧見雅軒外的雪光清輝,緩緩憶起似真非真的昨夜。
心緒飛揚,以為他返回水榭了。她要見他。
她掀被起身,疾走沒幾步卻撲跌在地,因步伐輕輕浮浮像失去重心,待垂眸瞥去,是腳踝間那條細長的銀鏈子不翼而飛了……
他解開銀鏈子,悄然無聲地從她身上取回,趁夜而來又夢般消失,他的意思是要還給她身子全然的自由,抑或說明兩人之間已無干係?
無解。
問也無從問。
男人從此不曾再回來。
她前後幾次悄悄探了他位在十里城郊外的那處大宅子,那些胡漢們全不在了,廣大宅子和林地就丟給一名老管事和五名長工負責維持着。
兩年之後,在一次隨興的閑聊中,她方才從孟老爺子那兒無意間得知,那男人與道上赫赫有名的“海寧鳳家”船隊合作,出航往南洋去了,而居中牽線的人正是同“海寧鳳家”頗有交情的孟老爺子自己。
“其實啊,雷薩朗老弟早在兩年前就安排要與鳳家船隊出航啦!他有一陣子很積極的,忙要把手邊事物了結掉,聽他說,除一批追隨他的手下外,還要把妹子也一塊兒帶着去,四處八方走走看看,可能的話,說不定就在南洋或其他所在定居下來,不回中原了……”
“……唔,不回中原的因由啊?這個……再之後,是有聽鳳家那邊的人提及,說雷薩朗老弟的妹子像臨時出了點狀況,沒能趕得及隨鳳家船隊出航,所以老弟他也就把事兒全部往後延挪,晚了許久才重拾與鳳家合作的計劃……他如今出遊海外,自然是把寶貝妹子的事全處理妥當了吧……”
“咦?這可奇怪啦,樓主跟我那個雷薩朗老弟明明就熟得很,頗有……嗯、嗯……不尋常的深厚交情,你還曾照料過他親妹子好長一段時候,不是嗎?怎麼他的事你反倒不知,直問起我來啦?”
那時,她從不過問,不習慣詢問,也覺得沒必要多有牽扯,而他卻也沒提,應是懶得多提吧。
所以,如何能得知?
然而她明白了,那男人不會再回來的。
她終於懂了,原來他當時急着幫妹妹避開“男禍”,忙着打點所有事物,更不惜遠離中原漢土,只想把妹子遠遠帶離舊地與故人。
不管她與他之間有無爭吵、有無衝突、相處得如何,他最後總要走遠的,把她遺留在原處。
他的計劃中從不曾有她,停留江南的那些年對他而言就僅是暫歇。
暫時尋個棲息處,待所有事打點好,他可以走得瀟瀟洒灑……
於是乎,她開始穿起黑色衣裙,莫名地喜歡玄素至極的顏色,覺得飄旋的黑羅裙像一朵墨蓮,美得很孤傲,彷彿在憑弔什麼。
她告訴自己,那男人沒有多好,上好的貨色其實比比皆是,她該放開懷去走許諾自己已久的春江逍遙路,不能為著一段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純戀耽擱了美好青春。她那麼美、那麼艷,萬般的風情,盡撩人遐思,憑弔過後就該重振旗鼓,而未來可期……
她該忘掉他,她可以忘掉的,她一直努力着,這麼努力啊!
“大姐,他好痛,我瞧了也好痛,怎麼辦?”一隻紅紗袖下意識輕搗左胸房,淡蹙眉兒,花余紅定定瞅着平躺在地板軟墊上、方因真氣暴竄又昏迷過去的玉家情郎。
這些天,冷眼旁觀小妹動情的模樣,花奪美罵也罵過、念也念足了,心口卻是熱熱的。
女人總歸多情,她罵小妹笨,真喜愛上一個男人,簡直丟她“飛霞樓”樓主的玉面,但也許呀也許,她這是指桑罵槐,當真要罵醒的對象其實是自己……
“該用強,就得用強。”
黑羅裙下的雪足在栗木地板上輕步,去看天台外的薄雪。
“你這位‘佛公子’不能再等了,他體內瞬間納入太多亂七八糟的真氣,這些天無數道真氣拿他身體作戰場,相互攻伐消長,咱們‘飛霞樓’秘術拿來對付他丹田真元恰好可以一試,你既要做,大姐待會兒就相請十二金釵客護守,由你幫他消泄。”
誰管那位要死不活的玉家“佛公子”,若非小妹喜愛人家,把心全給賠上,她才懶得多理。
瞧,她也有“心頭肉”的妹子可以護衛呢!
腦中疾光一掠,晃過男人高碩的身影和深目高鼻的峻容……說不想,偏時不時來這麼一下,這算什麼?她內心自嘲着,搖搖頭。
收拾了浮亂意緒,旋過身,黑羅裙淡畫出一道墨浪,她倒豪情笑了。
“好!你要無意見,身心都準備妥當了,咱們就來辦吧!‘飛霞樓’今兒個就拿你和你男人‘開壇’!”
垂下紫紗簾,由十二金釵客就近護航,二十四名銀箏女在外待命,再加三十六個玉天仙撐持,且看“飛霞樓”秘術顯神通,不信繳不下男人丹田幾欲爆裂的元精!
她這個“飛霞樓”樓主啊,外表豪情放浪,言語百無禁忌,而舉止亦然,高興怎麼做便依心而為……她原以為自己確實這般,直到遇上那個男人,過了那些年頭,漸漸才懂,她充其量僅是一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
嘴上很敢說。
眼睛很敢看。
獨獨要她伸手去碰,她內心莫名的排斥便如排山倒海般翻湧上來,將她豪情萬千、渾不怕的過人膽氣吞得一乾二淨。
她很努力掩飾這個巨大的“缺失”,亦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嘗試,無奈那道烙在心上的溝太深,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掙開這無形枷鎖。
她要男人!
無論如何一定得再找個好貨,要比先前那一個更讓人動心、讓人垂涎的才可以!
他不會再回來。
她其實剩下心痛而已,痛過總要痊癒,她會很好很好的……
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
今午“飛霞樓”中鬧得囂騰,關門落鎖不接外客,七十二姝受她號召、情義相挺,幫小妹余紅搞定情郎“佛公子”的生死大事。
此刻夜已闌珊人皆靜,她獨處在樓主香閨。
蒲草帘子高高捲起,天台外猶似亂風吹雪,她真不懼冷似的,上身僅裹一件胸圍,散發如飛緞,雪花飄香肩。
雪點隨風飛入香閨里,養在瓷鼓燈罩里的燭火亦被波動的空氣拂得細細長長,而滿室的紫紗簾飄啊飄的,她足尖輕漫,格格笑出,以為一幕幕的紗帘子全與她起舞了……
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她要男人……
“唔……”暈顛暈顛的,她雪足竟被一面紫紗給絆倒。
她往前撲倒,也連帶將那面紫紗簾抓扯下來,蓋了她整身。
“呵呵呵……哈哈……唔……”七手八腳從一團紗料中掙脫出來,迷眸眨了眨,一時間難以分辨瞧到什麼,又眨了眨,朱唇終於看明白般笑嚅:“有……唔……有一雙大腳,穿着羊皮大靴的大腳丫子……哈哈哈……”
晃着頭笑到最後,鼻間不知怎麼酸酸的,眼睛也發熱,她以手背亂揉一通,緩緩坐直身子,有誰拉下她的手……
於是,她看到他。
飄飛的紫紗是他身後唯一的景,那張久違的男性臉龐其實一直在她腦海中,但眼前的這張更黝黑,輪廓更俐落明顯。他的發較以前略長,仍微鬈微亂着,在昏幽飄忽的燈火中泛着光澤。
他蹲踞在面前,不發一語。
男人的黑披風有一小部分蓋到她腿上,她用未被鉗握的一手抓起那一小角,恍恍然地湊至鼻下嗅着,模糊笑。
“我認得這氣味……為什麼要記得?明明要忘的……明明不想的……”
混帳!混帳!“我不想記得!”啪地清響,她猛揮自個兒一巴掌,力道好重,把自己打得頭暈目眩,斜身往旁一倒。
那無聲闖進樓主香閨的男人深目略眯,唇緊抿,額角似浮現淡筋。
他依舊無話,忽地彎身抱起半昏迷的女子,高大身影穿過層層隨風飛拂的紫紗簾,將懷裏的纖細身子放回平鋪在地板上的軟墊。
他起身合起天台的兩扇窗門、放下蒲草帘子,風一下子止息,紗簾落回原來的地方,僅憑余勁兒淡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