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腦袋瓜從那片水林里駕輕舟返回時便時不時暈眩着,偶爾思緒清明,下一瞬卻又跌入渾沌中,起起伏伏。
恍恍然的,她又想起在水林中迴旋穿盪的笛音,它們召喚着、渴慕着,凡是聽過的人都要流淚……因而,她任淚水爬滿香腮了,忽而有些明白,原來每個女子都渴望被召喚、被渴慕。
她以為自己能跳脫那樣的俗套,結果還是悄悄往下跌墜,跌得很重,她不曉得還能否撐持起來……
“雷薩朗,你要去哪裏?”
心下陡凜,嗓音不禁沖喉而出,她對着那轉身正欲離去的高大身影低問,來不及掩飾語氣中的慌急。
“你還還會在意嗎?”雷薩朗側首,嘴角淡勾。
她……她是在意的……
當然在意啊!
內心的答應來不及喊出,她從來不是軟弱的女子,但面對“情”一字,她沒了瀟洒,沒了氣魄,她什麼都不是,自憐到她都要唾棄起自己了……
然而,心痛是真的,那麼真實,她懷疑那樣的抽疼會有歇息的一日。
怎麼會動了心?
她也鬧不清……鬧不清啊……
於是,鬧不清了,她便遲鈍地把話留在心底,說不出,唇彎彎,鼻間酸澀,而眸底溫熱,她恍惚地望着男人大步離去……
【第八章帶霜伴雪暗消凝】
四年後
初冬的一場雪來得有些急亂,毫無預警要落便落。
前些天,還見“飛霞樓”內的眾姝們趁着日陽好不容易穿透厚雲、懶懶地露了臉,把樓內的冬用被褥、榻墊、紗簾等等之物全掛出來曝晒,兼薰染了當季的清香,可老天爺變臉比翻書還快,一下子又冷颼颼的,雲來風來雪也來,哪裏還見丁點兒暖陽。
毫無預警的事,在“飛霞樓”中倒也常有。
自從七十二姝名號越來越響亮后,偶有一些達官顯貴或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未經中間人引見,偷偷便要入樓“求診”,有些說得通,有些說不通,說得通的若恰巧遇上樓主當天心情不錯,相談兩相歡的話,很快便能安排日子“就診”;而那些說不通、硬闖的,尚不必樓主親自出馬,有十二金釵客坐鎮,十二嬌聲紛紛令下,“飛霞樓”中三班共三十六位的使劍婢子內一圈、外兩圈的,能輪番斗得對方筋疲力盡。
至於近日“毫無預警”之事,也確實有那麼一件。
風波的起因在於花家小妹花余紅,姑娘家情竇初開,有了中意的男人,對方身分好教人頭疼,竟是“江南玉家”的“佛公子”。
這位“佛公子”傳說受過神佛加持,早非凡身,江湖上眾人爭奪,前些天才讓妹子花余紅從“蘇北十三路”的惡人堆里救出,渾身被撕咬得幾無完膚,體內真息亂竄,如今正在她“飛霞樓”內療傷。
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今早樓內的氛圍還算寧定,有兩對男女來訪,但全是之前就已來過的朋友,對十二金釵和紫紗簾內發生的事兒內心較有準備了,不會如初次那樣,搞得兩方如臨大敵、揮汗如雨。
強押着憂心情郎傷勢的小妹一塊用過午膳,又和霜姨說了會兒話后,小婢來報,說道澱山首富孟老爺子來訪,問樓主願不願見?
聞言,花奪美吩咐婢子請貴客到花廳稍坐奉茶,自個兒則重新把散發梳攏,換了件新衫才下樓去。
踏出香閨前,她攬鏡自照,菱唇兒不禁嘲弄地揚了揚,心想似乎也無須換新衫,近年來,她的衣衫羅裙清一色為黑,再換亦是一身玄色啊!
花廳是“飛霞樓”中用來與貴客談話的所在。
這精緻雅廳少了層層疊疊的紫紗簾,栗木地板上擺着梨花木桌椅,牆上掛有幾幅山水畫和仕女圖,架上有幾件古玩與白瓷器,和富貴人家接待客人的廳堂一般模樣。
“什麼風把您老兒吹來我這‘飛霞樓’?”花奪美人未到,聲先至。
美人的玉足方踏進花廳,正在品茗的孟老爺子忙擱下細瓷杯,起身抱拳拱了拱,呵呵笑出。
“樓主又不是不知,咱感念您妙手回春,感念得痛哭流涕,幾無以回報,時不時就上這兒來拜會,探望樓主您安好,也順道帶些有趣的玩意兒過來給樓主瞧瞧,圖個新鮮啊!”
花奪美柳眉一挑。“當年幫孟老爺子回春的那隻‘妙手’,要我沒記錯,該是孟夫人的香荑,可不是本樓主。”
“呵呵、哈哈,是、是,的確是我夫人那隻,外加十二金釵們面授機宜又在旁吶喊助威。”胖胖臉頰有兩丸紅光,看來經“飛霞樓”調養后,這些年按着獨門秘術的法子練氣,亦練得挺有心得。
“孟夫人還好嗎?”她仍關心女方多些。
孟老爺子猛點頭,用力保證。“她也練得很好,皮膚油光水嫩的,頭髮變得又黑又亮,瞧起來更年輕。唉唉,樓主是不是偷偷喂她吃過什麼,怎麼她身上永遠香香的?”香得他心痒痒,也怕她即便無心,仍要招蜂引蝶啊!
“香才好。”花奪美沒正面答話,飛揚眉眸倒得意得很,手往孟老爺面前大刺刺一攤。“究竟有什麼好玩意兒,勞得您老兒急巴巴趕來現寶,取出來瞧瞧吧。”
“在這兒呢!”孟老爺子指指擱在茶几上的方盒,朝她招手。
花奪美跟上前去,見他小心翼翼開啟盒蓋,她上半身不禁也小心翼翼探將過去,把腦袋瓜湊近。
定睛一瞧,她杏眸刷過麗輝,眨了眨。“這是……‘蔓羅草根’?”
“樓主好眼力!”孟老爺子洋洋得意。
“但它僅是傳說中之物啊……”
傳說,“蔓羅草”葉寬而色深,開着指甲大的重瓣小白花,最最珍貴的是草根部分。“蔓羅草根”酷似男人元陽的模樣,光是散發出來的氣味就具催情的力量,若以草根作成護身符,聽說能讓主人免去種種傷害,甚至吸走病氣,引導人尋到寶物和一切歡愛……
花奪美捧起那珍貴的東西把玩着,偏着臉容。“原來‘蔓羅草根’真是這模樣。”跟男人勃發時的樣子極像呢!
孟老爺子道:“樓主許久前提過一回,我便牢記啦!恰好前些時候有船從南洋返回,載着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我趕着去搜括,就給我尋到它了。”
凝注着手中珍物的媚瞳陡地縮了縮。
有船從南洋回來嗎?
那……那個人他……
方寸掀波,差些便要問出口的話,她用一個略深的呼息壓制住。
唔,不問了……再不問了……那男人已走出她命中。
習慣性揚高美顎,她艷容益發嬌麗,笑音清脆脆的。“說吧,怎麼才願割愛?孟老爺子開個價如何?”
“哈哈哈~~就知樓主定要愛不釋手!我是來‘現寶’兼‘獻寶’的,您就大方取去吧!”連精緻方盒也一併送進她手裏。“還想要什麼寶貝兒,儘管說,那艘大船帶回來的東西當真是五花八門,教人眼花撩亂哪!樓主想親眼瞧瞧去嗎?呵呵,說不準能找着取代‘龍迷香’的好東西啊!”
那男人遵守雙方交易,早在一開始便把“龍迷香”的配方給了她,還為她種下一大片紫相思林,當紫相思花開時,那美麗花兒宛若盛滿迷情的相思,是“龍迷香”配方里絕不可缺的引子。
然而,花奪美內心相當清楚,即便手中握有配方和引子,她的能耐卻沒法精準地配製出那味奇香,那是他才知的巧技。自從四年前他瀟洒也絕然地離去之後,“飛霞樓”里使用的“龍迷香”,效果便較以往弱了好幾分,失色許多。
雷薩朗,你要去那裏?
她一直聽到那樣的幽問,是她的聲音,卻陌生得心驚,彷彿一顆心提到嗓眼,慌急得將軟弱都攤現出來。
你還會在意嗎?
她也不斷聽到男人如此問着,語調冷然,似笑非笑。
她等着,一日等過一日,好似他的離去便如以往那樣,僅是出遠門辦事,又或者與他一群手下走了趟西漠,頂多兩個月就能轉回。
然後是在一個落小雪的日子,他確實回來過,在夜半時分。
那一夜,她嗅到他剛猛而溫暖的氣味,感覺到他的凝視和懷抱,心口疼痛,想張開眸子看他,想撫摸他的臉龐、環抱他的身軀,卻怎麼也做不到……似乎是他下了迷香,迷得她昏昏沉沉,欲醒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