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喜歡上了吧(3)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
在織里的第三個禮拜,蘇禾接到了來自A市的一通電話。
在當天下午就買了去A市的機票,等到了A市,在前往A市中心醫院的出租車上才跟上級領導通過電話。
無故消失在工作崗位,二話不說連夜趕回A市,一天之後才跟蔡總通電話。
她這次是不要工作了。
而理由卻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出租車開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昨天下午定的機票,在飛機上一夜沒睡着,簡直讓她崩潰。
可當她拎着包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縫看着裏面那個正熟睡着的人的時候,卻躊躇着自己是不是要進去。
年輕護士端着藥用酒精還有棉花,經過她時,不免多看了眼:怎麼站在門口不進去,這個人真奇怪。
不知過了多久,蘇禾把門帶上,站在醫院過道里,理了理頭髮,打開手機設定自拍,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紅的厲害。
一夜沒睡,能有多少好氣色?
蘇禾拿出口紅塗在嘴上,抿了抿,確認自己看起來很正常之後,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的燈光暗到了最低,兩旁桌子上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隻水杯,地上靠着床沿的地方有一隻熱水壺。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了。
她這樣的一個人,能有什麼人來看她?蘇禾,你真是想多了。
病床上的老人乾枯皺縮的眼皮忽然動了動,蘇禾雙手握着包包鏈帶,緊緊的,只是遠遠看着她。
“來了啊?”榻上的老人動了動嘴唇。
她這次真是病得重了,連聲音都沒有平常那麼孔武,顯得虛弱無力了。
蘇禾不搭理她,心中憋着一口氣,可又不免心軟。
她不看她,此刻那病床上的老人,枯槁的臉,不滿老年斑的雙手還有有氣無力的聲音,讓她心裏受不了。
“我還沒死呢,你就當我沒氣啦?”說著就要用雙手把身子撐起來。
蘇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到底是老了,手上佈滿了老年斑,一層皮包着瘦削的骨頭,沒有一處不在昭示着她的脆弱。蘇禾的心忽然被人揪了一下,忍不住一陣眼酸。
十年了,當年那麼剽悍的一個人,也被歲月風化得面目全非。
當年那個趕她出門,把她丟在外面整整半年的人,現在也老了。
老人撐着身子,半天沒坐穩,就用一隻手臂先撐在床上,另一隻帶動身子往上移動,還沒怎麼動就不住地喘氣,乾枯的嘴唇吞咽着什麼,滿是老邁還有頹廢。
蘇禾狠狠咬了下唇,看不過去,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把她扶起。
老人先是一怔,而後暗暗笑了笑,像是個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兒。
沒人說話,場面就有些僵了。
“舅舅、舅母呢?”蘇禾問了句,站起來,想把燈調亮。
老人抬頭看了看,又低了頭,說:“指望他們,我哪天死在家裏也沒人知道。”
她的手指在開關上停了停,只把燈光調的亮了一點,依舊昏暗。
“不是他們養你么?”
“他們養我,你就不回來了?”老人有了怒氣,聲音就有些斷斷續續的,“沒良心的東西,在宋家享福了,都不知道來接濟下我,我好歹還是你奶奶吧。”
蘇禾剛彎腰去拿熱水壺,聽到這句就忍不住覺得好笑,會有父親去世就把孫女看成負擔,把孫女扔在外面半年不管不顧,並且任由她舅父舅母對她拳打腳踢的奶奶么?
她只是個只會為自己着想的人而已,她自私,冷血,怎麼還能如此無恥?
她笑了笑,拿了熱水壺就往門口走。
“還是這副死樣子。”老人罵了一句。
蘇禾頓了頓,左手死死地握着熱水壺柄,強忍着,不理會她,徑直往前走。
“還沒吃飯吧。”
猝不及防的一句,讓蘇禾忽然滯了下。
“跟以前一樣,一有事就不吃飯。”老人沒有看她,目光不知道放在那裏,渾濁的目中似乎有了濕意,畢竟十年了,十年前的蘇禾還是個總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不愛說話,不愛笑,畏畏縮縮的。這個孩子,從小就這樣,什麼都不敢跟別人爭,做什麼都怕人不高興。
可現在已經長大了,成大姑娘了,有脾氣了。
“還是跟以前一樣瘦,進了有錢人家,就不知道多撈點好吃的?”
她想說的可能不是這個意思,可話到嘴邊,說出口的,卻只有這麼幾句。
在蘇禾眼中她是自私而且死不悔改的老太太,她也習慣於如此了,又何必說什麼假惺惺的負罪的話,讓人同情呢?
這個臉,她丟不起。
所以,這一夜,蘇禾從給她打完水到離開之前,她偷偷藏起來,放在枕邊焐熱的蘋果始終是沒有拿出來給她。
連夜趕來的,沒待一個時辰就走。
蘇禾拎着包出了醫院,抬頭看了下天空。
天空開闊而又明朗,沒有星辰,只有一輪殘月高高掛着。她深深呼出一口氣,低着頭快步走着,努力讓自己的心情變得空闊些。
到馬路邊,攔計程車,來來往往的車子讓她感到一陣心煩。
等到終於上了車,她看着外面過去的一盞盞路燈,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什麼時候流了淚。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幾盞路燈,點綴着孤獨的深夜。
寂靜的樓到底下,一陣車子發動的聲音,接着,就只剩下輕微的腳步聲,踩踏在樓梯上。
金屬門被打開,發出吱呀的聲音,然後“嘭”的一聲被重重闔上。
她扔了包包,張開手臂把自己扔在床上。
像是渾身被抽空了一般,眼眶酸酸的,只想蒙頭大睡一場。
床頭燈在這冬日散發著幽暗的光,空蕩蕩的房間裏,晚風擊打着窗戶發出沙沙的聲音。她終於綳不住,像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兒一樣,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
——慢性胃炎,急需做胃切除手術。
幾年前就查出了,卻一直拖到了現在。
手術成功幾率很大,可對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做胃切除手術實在是萬不得已。
……
餘下的,醫生沒再說下去。
而醫生通常是有十分說五分……
蘇禾不敢再想下去。
寂靜的空間,只有隱忍着的哽咽聲。
十年前,在離開那個家之後,蘇禾迅速割斷了和那邊的聯繫,進了宋家。
那個時候,她的事情幾乎成了整個小區最為津津樂道的事情。
——傢具廠廠長不幸遭遇建築崩塌事故,蘇家人傾家蕩產為蘇健治療,最終治療無效,幾個月後離世。而蘇家唯一的女兒,在廠長去世之後被有錢人家收養,才半年就果斷離開了蘇家。
當年小區里所有人,一提到蘇健都會同情可惜,而一提到蘇禾,就是嗤之以鼻。
蘇廠長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大,他一死,女兒就迫不及待背祖忘宗,怎麼不讓人咬牙切齒,冷眼相對?
所以,蘇禾離開蘇家的時候,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十六歲,對人情世故經歷的多了,又怎會不知道那些人的眼神,表情,所表現出的鄙夷還有不屑?
那天的陽光特彆強烈,幾乎要衝破周遭的積雪,而蘇禾只是抑制不住地渾身發抖。
黑色的汽車從所有不屑的目光中沖了出去,漸漸消失在人們眼中,而坐在車子後座,緊緊抱着書包的女孩兒,除了她的姓氏以外,身上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用來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