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頭黑絲浸過褐染,黏黏膩膩的,原先爽朗的髮髻也變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濕印,她垂首瞧着,說不清為什麼,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衝動。

這時,滿滿一桶凈水送至她膝邊,正巧映出她輕泛淚花的臉,和那男子深靜面容,兩人視線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靜眉心一凜,困窘難堪,咬着唇側開上身。

「對不起。」駱斌打破沉默。

聞言,靜眉雙肩微微顫動,仍是無語。

「我打了水,請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聲音清冷平淡。

靜眉瞥了眼那桶水,終於肯動了,二話不說,她撩水潑在發上,用十指梳着亂髮,沾上染料的發變得黏膩糾結,她心中氣悶,發泄在動作上,好粗魯地扯着自己的發,扯得頭皮發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時閨秀的模樣和溫雅的舉止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毫無預警,駱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不讓她再自虐。

「做什麼?」肌膚的接觸教她渾身一震,小臉倏地抬起,那對兔兒般澄凈的眼眸蒙上淚霧,是執拗和輕怨。「你、你放開啦!」他這麼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陰鬱,到底什麼意思嘛?

半晌,他道:「小姐哪裏疼了?」

疼的是心、是感情。她當他是朋友、是親人,到頭來,全是自己一相情願。

紅暈漸漸染頰,靜眉抿唇搖頭,象徵性掙扎了下,「放開啦!」

他眉心稍蹙,不動如山。「小姐在哭,不是摔疼了嗎?」

「我、我我……是梳頭髮時扯疼頭皮,眼睛裏自然會閃出淚花,我哪裏在哭?你別胡說!」她微慌,努力眨掉目中迷濛。

忽地,一股力量將她上身壓下,輕呼一聲,背者整個靠着大石。

「駱、駱斌,你你——」

男性的身軀擋住光線,她瞧不清他的面容,抖着一顆心,怔怔地任他靠近。

這一刻相當微妙,靜眉自然而然地合起眼眸,某種感情掙脫枷鎖,在心海里浮蕩,攪皺了一切。

然而,那無名的感情並未落實。在雙眼輕合之際,駱斌只是單純地撩起她的發,讓沾了污的髮絲往後披散在石上,一捧捧的清水自靜眉額頂澆淋,然後是冷靜而有力的十指,在那雲發中理出條理。

「駱斌……你做什麼?」她明知故問,因若不追問,好似……太奇怪。

「替小姐整理頭髮。」他迅捷地再汲起一桶凈水,重複相同動作,並且攤開她的發,進行較細部的清洗,沾上染料,想完全除凈是需要費些時間的。

「我不會扯痛你。」末了,他補上一句。

結果一直到打上第五桶水,駱斌才完成這項工作,一時間,靜眉不急着起身,任長發成扇狀往後披在石上,陽光暖暖的,她受傷的感情彷彿也跟着回溫了。

「為什麼說對不起?」突地,她問。

「什麼?」駱斌雙肩微震,發覺手指還流連在姑娘的黑髮上,觸着、揉着,恍惚地感受一份細緻。慶幸自己處在她後頭,掩蓋了不適當的舉止,他強迫地收回手,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靜眉又這:「我一開房門,你就說對不起,為什麼?」

若他知錯,是真心誠意道歉,她決定原掠他,即使惱他在集池旁沒抱住自己,但他都細心而體貼地幫她洗凈長發了,心中氣悶早消去大半。

許久,身後沉默。

靜眉坐起上身側首回望,直勾勾瞅着男子,擺明着非等出答案不可。她常說自己什麼也不會,但纏着人、磨着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為著認定的事,可以執着到地老天荒。

駱斌倏地立起身軀,淡淡回這:「小姐本與胡師傅相談甚歡,我突然出聲介入,才導致小姐跌落染池,道歉是必要的。」

「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抱住我?」她的語氣微揚,白皙臉蛋覆著一層粉紅,仍勇敢地直視着他。「你明明可以抱住人家,手都伸到一半了,卻定住不動,你、你存心見我落水。」

他怎能告訴她,之所以半途遲滯,是因為腦中陡現一對金童玉女,那兩人神態親近,令他沒來由地抑鬱悵惘。

「男女授受不親。」抬出最爛又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果真如此,他剛才怎隨隨便便就握住她的手腕,筒直是睜眼瞎話!

靜眉妙目一瞪,一時間無法回話,他的說詞結實地堵住了她,若反駁便是無視於禮教、是態度輕浮,但是呵,心裏深處,怎麼也不服。

「我不信你真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故意——啊——」她邊道,跟着由大石上立起,心裏激動,沒注意竟絆到了那隻木桶,再加地上水痕未乾,兩腳踩不穩,她不禁驚呼,身軀往前栽倒。

駱斌見勢甚快,搶將上去,大手揮揚——

這次,靜眉倒是安穩地被他保住了,但他使的手法又教她氣絕,竟像對待孩童似的,單臂提住她的后領,果然不去碰觸她的身子。

「小姐當心。」他仍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你、你你——」喔——今天是什麼黑煞日,她出的丑還不夠嗎?靜眉沮喪地扭着身軀,伸直腳尖想撐點地面,她的口才真的不壞,音清聲潤,可偏偏對他無奈何。

「大、大大小姐、駱總管!?」此時,一名十來歲的打雜小廝奔進天井,見到兩人,猛地打住腳步。咦,玩遊戲啊?駱總管幹啥把大小姐提得這麼高,瞧,雙腳都騰空了。

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向來溫雅秀氣的大小姐臉漲得像熟透的番茄,還有在空中胡亂揮踢的四肢,那模樣實在是、實在是太滑稽了!

「小安順,有什麼事嗎?」靜眉力圖鎮定,對住來人扯了一個稍嫌僵硬的笑,想保住一點尊嚴,可惜效果不太好。跟着,她撇過頭瞪住那個男子,想不氣惱也難。「駱斌,放我下來!」

駱斌眉微挑,還未動作,倒是小安順驚跳起來,想起急奔來此的目的。

「大小姐、駱總管,你們別玩啦!老爺出事啦!」

華老爺和展煜、駱斌結束談話后,前往棉田巡視,在埂邊暈死過去,事前無絲毫徵兆,嚇怔了田裏工作的大叔大嬸們。

展煜在要項回述完畢后,已先行返回華府,因此將昏迷的華老爺由棉田送回府中這一路上,心慌意亂的靜眉緊陪在爹親身邊,所有事全交給駱斌安排。

駱斌處事果斷,派人快馬趕回華府通知,並命人先行將大夫接至,華老爺一回,立即被妥當安置,經城裏名醫仔細地把脈觀診,開出一帖藥方,僕人按着方子抓藥煎熬,如今葯汁已徐徐灌入華老爺腹中。

晚膳草草結束,眾人都沒什麼胄口,因華老爺猶未清醒,大夫說盡量讓他歇息,別刻意喊醒他,而這種感覺好教人不安,彷彿他太累太累,如緊繃的線繩瞬間斷裂,只想躺下安眠,不再醒來。

迴廊上的燈籠一個接着一個亮起,靜眉親自由廚房端來一盅人蔘湯,繞過轉角,輕緩地步進爹娘房中。

房裏,笑眉坐在床邊的大師椅上,一手支着額打盹,眉心憂慮地皺摺,睡相併不安穩。以為娘親在這兒,手裏參湯便是為她老人家準備,卻不見她的蹤跡,詢問服侍的兩名丫鬟,才得知她上後院佛堂去了,靜眉心想,娘親定是去為爹爹誦經祈禱。

幽幽嘆氣,靜眉放下托盤,讓丫鬟們先行退下,她想親自看顧爹爹,反正今夜是無法入眠了。她取來一件薄衫蓋在笑眉身上,見妹妹迷濛地眨了眨眼睫,讓她的舉動驚醒過來。

「靜姊……爹醒了嗎?」她揉着眼睛問。

靜眉沒作答,撫摸着她的頭和小臉,柔聲道:「回房去睡吧,這兒有我。」

「那些人把爹爹敲暈了,我和他們打了起來,全被我打倒在地……」

一會兒靜眉才弄懂地說的是夢裏的情景。「那是夢,不是真的。快回房睡覺。」

「嗯……」笑眉胡亂喃着,頭乾脆伏在一旁茶几上,眼皮好重,「靜姊,爹爹醒來,記得喚我……」

「笑眉兒、笑眉兒——」伏着的人兒不為所動。

靜眉無奈地嘆氣,將薄衫為妹妹蓋得緊密一些,人悄悄來到床邊,不知是否自己多心,這次爹爹意外,大夫都說了,只需好好調養便無大礙,可她心底就是不踏實,隱隱約約,彷彿有事要發生。

「咳咳……咳咳……」床上的人忽地輕咳,眉心皺摺。

「爹?」靜眉欣然喊着,連忙挨了過去,替他老人家撫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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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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