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駱斌唇角微抿、峻目一眯,裝作沒瞧見地掉開頭,將注意力專傾在公事上。

「這些文書老爺可以慢慢細看,重點處我已用硃筆註解。駱斌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拱拱手正欲旋身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

「且慢!」厲聲一喊震天下,華老爺忽地跳將起來,隔着桌子,撲身由後頭緊抱住駱斌腰身,他動作太大、太突然,砰砰碰碰、哐哐啷啷,桌面上的文房四寶倒得亂七八糟。

「爹!?」饒是靜眉是嚴守家訓的大家閨秀,眼見爹親來這麼一招,也難掩飾小臉上的錯愕。

而被扯住的少年倒無多大反應,喉頭動了動,心中那份與人過分接觸的排斥感讓他悄悄壓下了。

「老爺尚有事交代?」駱斌聲音持平。

「有、有!」華老爺怎麼也不放開這位精通十八般武藝的少年大總管。

「爹,您這是幹什麼?」靜眉嘆了聲,連忙將筆架托起、將打翻的硯台擺好,抽開幾份文件,免得教黑墨弄污了。

華老爺逕自笑着,呵呵地道:「靜兒,你想學東西,爹原本還愁沒人教你,呵呵呵,不過現下難題已經解決了,原來老師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哩!我抱住的這位,你覺得好不好呀?」

不祥的預感湧進胸懷,駱斌仍面無表情,努力自持着。

側過面容,他下意識瞥向一旁微愣的小姑娘,然後見到她表情的轉變,褪去怔然模樣,一抹慧心的笑籠罩小小臉蛋,聽到她語帶嬌嫩地道:「爹的主意真好。」

她迎視他,對駱斌而言,那樣的眸光太澄太徹,意味卻太幽太深。

【第三章】

春風和暖,夾有花香。

踏上九曲橋,那女孩家的身影停佇下來,微微傾身,可能是錦鯉優遊所致,也或許是春風頑皮,底下綠水泛起碧波,一層層擴散,將倒映的藍天樹影和她的小臉都折皺了。

她悄悄笑着,舉步再走,下了橋,往平時讀書習字的廂房而去。

這書房平日都是門戶大敞,正面對住橋與碧湖,光線充足地灑在每處,幽靜清雅,正是讀書學習的好所在。

以為自己來早了,沒想踏進時,一個頎長身影已然立在書櫃邊。

他背對着門口,頭微垂,靜靜翻讀着什麼,聽見腳步聲,他合起書冊從容放回柜子裏,再從容地轉過身軀,面色淡然,目中卻精光熠熠。

對他冷淡態度,靜眉早有心理準備,她乖乖地笑,將一束小花放在他兩前桌上。「我走來這兒時,在園子裏摘下的,送給老師。」

花開得小巧潔白,可人意兒,駱斌瞄了眼,竟突生衝動,想一把將花束擲向牆角。

「大小姐還是喊我駱總管,稱呼老師不敢當。」他的聲音清冷。

那日,在華老爺死纏爛打、半是命令半是請求之下,他咬牙應承,每日撥出半個時辰,教授靜眉一些棉和紡織的入門知識,若不是為了內心最深沉的目標,他大可言語得罪,或相應不理,何需跟一個小姑娘羅嗦什麼?

「是。」靜眉點頭,在椅上落坐,小手放在膝上,一派規矩安順的模樣。這樣的神態對她而言再尋常不過,在眾人眼中,早畫出框框將她擱在裏頭,她永遠是個行止得體的大家閨秀。

但是呵……她的心底有了一個秘密,有了試探和計量。

雖是獨處,兩人極有默契,誰也不去提起那一個奇怪的、憂悒的,帶着神秘危機的月夜。那個謎底尚不成熟,誰也不去揭開。

駱斌敲了敲桌緣,身軀移到桌子另一端,仍逕自站立。「華家以棉興業,今日上課,咱們首先就來談談棉花。」

「喵喵……喵喵喵……」

貓叫!?

靜眉接着笑了出來,她連忙忍住,一臉無辜地道:「駱總管,棉花兒以為你在喚它,所以……所以才應聲的。」

那隻小貓從她寬大的袖口探出毛茸茸的頭,眨巴兩顆圓眼,溜溜地轉着。

「方才它在我後頭喵喵叫着,硬要跟來,我想,它藏在衣袖裏應該沒關係的,沒想到還是行不通,打擾到上課,駱總管,真對不住。」

駱斌懷疑地眯了眯眼,表情無波。「隨大小姐高興。」

「嗯,謝謝你,咱們可以繼續了。」她放下小貓,讓它自由探險去。

片刻,駱斌只是瞪着下方,那隻不知死活的小傢伙滾到他腳邊,兩隻小前爪正爬着他的杉擺,小舌胡亂舔着。是不是該一腳將它踹飛?

「瞧,棉花兒喜歡你呢!」靜眉拍着手,倒有了十二、三歲小姑娘的天真。

駱斌嘴角緊抿,額際浮出淡淡青筋,清清喉嚨道:「該上課了,小姐。」

見他一臉沉凝,目中有忍耐之色,靜眉不由得心神一緊,收斂了笑意。

「是。」

「在講解前,我想知道小姐對華家產業和棉紡織了解多少?」

「駱總管的意思……」她咬了咬唇,柔聲問:「是要先聽我說嗎?」

他頷首,面對她坐了下來。「如此,我較能捉住切入的點,對你、對我都不會浪費時間。」

駱斌,你是真心教她?心底,那譏諷的聲音問着。

有何不可?為了最終的目的,凡事唯忍。

聞言,她輕嘆一聲,歉然地望住他。「你要管着府里的事,還得幫着應對外務,如今還得理着我……其實你大可不必答應爹爹的,為我講課並不在你的職責範圍里,你若堅持拒絕,爹爹和我都能理解的。」

短暫的沉默橫在兩人之間。

「既作承諾,就是我的責任。」

他語氣雖平淡,但目光深遠,面容認真,靜眉見狀,心下湧起一股情緒,無以名狀,是淡淡的歡愉。

「嗯……」她垂下頭整理心思,再抬起時,小臉上回復了該有的修養和端凝,靜聲靜氣地道:「你問我了解多少?其實,對家裏產業我所知不多,對生意接洽更是一竅不通,爹認為那要拋頭露面,與外頭的人周旋,女孩家為之諸多不妥,更何況……做生意方面,我半分興趣也沒有,而笑眉兒只醉心練武,常嚷着要去走踏江湖,當一名俠女,我常想……幸好還有煜哥幫爹頂着。」

咦,怎麼自己把話題岔到這兒?她瞄了眼,發現他很認真嚴肅地傾聽着。

「對不起,我又說些不相干的事了。」

駱斌雙手好整以暇地攏着,思緒翻飛。她們姊妹兩人一個養在深閨、金枝玉葉,一個則如脫韁野馬,那小小姑娘近日來纏在自己身邊,直嚷着要他教她絕招,他不肯承認身懷武藝,費了番功夫才推掉麻煩。

現下,經靜眉這麼一說,他不由得想起府里傳言,許多人都已認定,華家收入的義子遲早要入贅進來。

這真是華老爺的打算嗎?他心中冷哼,劍眉淡舒,緩聲道:「想說什麼就說,小姐毋需顧慮。」話中,也能探得一些蛛絲馬跡。

她芙頰微粉,可人一笑。「就怕駱總管嫌氣悶。」略頓了頓,又道:「至於棉紡棉布,打小就聽爹爹、煜哥和棉廠里幾位師傅談着,多少還不陌生。棉本身柔軟潔白,極負彈性,不需過分地加工精製,即可紡織。」

駱斌唇微彎,終於出現與笑容接近的表情。

「你說的是純白棉,華家棉種以此類最多,紡織性和染着性良好,可織就出色澤美好的布匹。」

「棉不都是純白嗎?還分許多種類?」

「是的。」微乎其微,他目中閃過光彩,又迅速落寞。「純白、米白、鵝白,甚至是淡青、銘黃,棉種自有等級之分,在市場上價格也就不同,但要是落入手藝超絕的染色師傅手中,棉色好壞已無差別,靠着神乎奇技和自調的染料同樣能染出上等色澤的棉匹。」

「染色……神乎奇技……」她聽得悠然,忽地記起某事,「那日,你將一匹雜着偽物的染色原料攔了下來,大家都說你很了不得,爹爹直在贊你。駱總管,你懂得這些,你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學這樣的好本事呵……」

聞語,駱斌神色怪異,眉峰稍蹙。

「我會好好學的。」以為他不願意,靜眉伸出三根指頭髮誓,「我是真心誠意的,我、我再也不帶棉花兒來這裏胡鬧了,好不好?」

「言下之意,小姐這次是故意抱小貓來的?」

不小心露出馬腳啦!靜眉臉蛋嫣紅,亦自覺好笑,索性誠實道開:「駱總管總是……總是冷冷淡淡的,我想學些東西,卻又愁着不知怎麼和你相處,怕說錯話惹你生氣,所以才帶着棉花兒一起來,多了只小玩意兒,氣氛就不那麼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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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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