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爹的用意是想找到他,把他帶回華家來,盡一切可能地彌補他、栽培他,想減輕良心上的苛責。要在這麼廣大的地方找一個不知是死是生的孩子並非易事,本來該絕望了,爹爹卻得到了正面的消息。」她稍稍停頓,眉眼俱柔。「那個孩子尚在人間,讓洞庭廣陵庄一戶前來西安城遊玩的夫婦從河中救起,他們帶走他、認他為養子,那孩子天資過人,才十歲就——」

「別說了!」駱斌忽地低低一唱,神色僵硬,灼灼地瞪住她。「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回到這兒來的目的。」她勇敢地迎視着,溫暖對上他的幽深。忽地,牽起他的大掌偎在自己臉頰上,她笑,這麼柔軟、這麼純潔,帶着滿滿的憐借,全是情意。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那一年,那一個夜晚,一樣是在這大榕下,我告訴過你,若我能找到那個孩子,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一輩子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讓誰欺負他。駱斌……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記得嗎?」

然後,不等回答,她撲上去緊緊圈住他,小臉抵在他頸上,溫熱的珠淚直接而熱烈地熨着男子的肌膚,跟着嚷起:「駱斌,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終於找到那可憐的孩子,終於將他抱在懷裏,永遠也不放開。

【第十章】

再沒誰的新婚之夜像他們這樣。

榕樹底下,靜眉牢牢抱住男子,他不發一語,任憑她的雙臂擁住自己。

這一晚,靜眉忘記怎麼回到新房,好似在他胸前棲息好久,唇邊有滿足的笑。

至於男子,全然地不能反應。該喜、該怒、該笑、該恨?當心底最深沉的秘密抖現出來,當保護色不再,當心頭的枷鎖亳無預警地卸除時,駱斌竟不知要用什麼方式來面對自己。

只有迷惘,在最終的答案尚未明確之際,除了迷惘,還是迷惘。

歡喜的氣味尚未盡散,華家上下卻瀰漫著一層薄薄的詭異氣氛。

這幾日,大家理所當然地把焦點擺在新婚夫妻身上,新婚燕爾,自該濃情蜜意、你儂我儂,但這一男一女還是一如往常的作息辦公,若夠機靈、眼睛夠尖,偶爾還能瞥見大總管新姑爺有意無意地閃避着小姐的眼神,可是說他們吵架又不像,小姐笑得可甜了,較以前更美三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三不五時就電得一干丫鬟僕役通身泛麻。吵架!?呿!

婚禮結束后,展煜走了一趟蘭州,笑眉跟着霍希克去也快一年了,連靜眉的婚禮都沒能回來,他去探探她,順道接她回家。

展煜離去之後,棉田、紡織廠和總倉幾處的工作少了人分擔,還得應付那些推辭不掉的交際,駱斌更忙了,忙到無暇思量,去釐清那團紊亂,忙到找不出適當的時機和自己的妻子細細詳談,但他很確定,他待她的情意是真的,知道她心中也有自己,這點教他狂喜不已。

而靜眉也忙,忙碌外,心情格外開朗而溫柔,她在等待,等他有一日拋開所有顧忌、勇敢地朝她走來。

而後,日子在尋常中過去,一個半月左右,遠訪蘭州的展煜回來了,形單影隻,身邊沒有笑眉。他還是他,斯文有禮,笑容依然爾雅溫和,但不知怎地,眉宇間似是淡淡地抑鬱着,為了什麼?沒誰知道。

「煜哥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覺不覺得?」房中,靜眉和被倚在床頭,視線鎖在那名男子審視文書時的嚴峻側臉。

駱斌將書卷放入薄木夾,再妥當地捆在包袱中。他明日一早要往兩湖去,最近在談棉花成布河運的問題,這事打開始便由他接手,一切相關的資料他最清楚,代表「華冠關中」前去兩湖議會的人選非他莫屬。

聽見問話,他抬起頭搖了搖,房中燈火明黃,那張臉幽幽靜靜,唇邊的弧度溫柔安詳,他心一動,緩緩地踱了過去,坐在床沿。

「做什麼這麼瞧着人家?」靜眉撫着他剛硬的輪廓,手心好軟,有一抹馨香。

「靜眉……」經過幾次的「改良」、「演進」,終於能順利地喚出她的名。他定定看着她。「我明天不在家了。」他用「家」這個字眼,這麼自然而然的,心中升起無名的柔軟。

她抿唇笑。「我知道。出門在外,你要小心。」

「嗯。」他頷首,大掌忍不住覆住在自己頰上撫摸的小手。

駱斌,說話啊!你在做什麼?怎麼這麼蠢、這麼笨,連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他心中沮喪,嘆了一聲。

「我會想着你、念着你,駱斌……你要早些回來。」

「我……我辦完事就回來!」天啊!瞧他說些什麼,一點表達的慧根也沒有。

靜眉顯然不知他心中轉折,柔聲又這:「包袱里我多放了一雙鞋,是我親手做的,還有三條汗巾也是,全綉着你的名,至於那幾雙襪子是我托舞兒買來的,下一季的棉收成了,我用咱們家的成布再替你做幾雙,好不?」

「好。」他又頷首,薄唇抿了抿,喉結又在跳動了。「靜眉,我……靜眉,其實我、我……」其實什麼?他想說些什麼?駱斌也不太清楚,就是覺得一口氣梗在胸中,必須說出什麼才能舒解。

靜眉瞧着他掙扎的神色,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但她已認定了這個男子。

呵呵……還是那句話——她什麼都不懂,但纏着人、磨着人時的耐心是很可怕的。對自己這項能耐,她一直知道,且發揮着。

「駱斌,我會等你……」她輕輕說著,不等對方反應,身子已平躺下來。小手還在他的掌握中,她反握着、輕輕扯動,將他帶上床榻。

最多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總不能連圓房的事也要她主動,羞也羞死人了。

駱斌踢開鞋,心跳加速地躺在她身側,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在一切事情尚不明朗、所有情緒還未塵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欺負她、占她便宜,這對她說來極度地不公平。

忽地,一個小頭顱鑽過他腋下,枕在他的寬胸上,藕臂隨意地環在他的腰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全身肌肉緊繃,擔心心臟會發出過大的聲響,卻聽到她柔軟地說——

「快睡吧,明兒個一早就得起程。」

駱斌內心哀鳴。自成親以來,展煜去了蘭州,他和她都忙,常常夜晚他回到家時,她已經睡著了,又或者他會直接睡在廠子裏,極少面對如今這樣的狀況。

等他由兩湖轉回吧,到得那時,他要好好同她談一談,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然後講心中作出自然的決定。

他要她,這是無庸置疑的,只是上一代的恩怨橫在兩人之間,他放開了,才能與她永結白首。

他合起眼,心慢慢平靜,以為她已睡着之際,那柔軟的聲音再起,幽幽問着——

「駱斌……你還恨華家嗎?是不是……也恨着我……」

腦中短暫空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他雙目陡睜。

不!不!她為何覺得他會憎恨她?這是如何的誤會!

「靜眉……靜眉……」他喚着,想試着解釋,但胸口上的螓首蹭了蹭,模糊地喃了幾聲,再無話語。

她懷抱着疑問,靜靜睡去。

翌日清早,駱斌本欲捉住機會說明,但靜眉直到舞兒端來清水和早膳才醒來。而後,兩名與他前去的小廝已整裝待發,馬匹都已安排妥當,旁人在身邊圍繞,他再也找不到適當時機對她表明。

「一路上小心。」靜眉送到門口,不理別人打趣的目光,小手逕自幫他理着前襟。

「靜眉……你昨晚——」

一旁的馬匹忽地嘶鳴甩頭,將他的心緒震回,現下真的不是好時機啊。

「你、你等我回來。」他不知吃錯啥葯,雙臂猛地抱住她,用力一擠,唇抵上她的髮鬢,瞬間又放開。然後頭一甩,翻身上馬,與兩名伴隨揚長而去。

「小姐……姑爺轉性啦?」舞兒瞪大美眸,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呵呵呵……就說她的小姐美麗無法擋,再強再冷的鋼鐵也要成繞指柔的。

靜眉心中微盪,這是成婚後,他首次在旁人面前表現出對她的依戀。

傻瓜,你哭什麼?她趕忙揉着眼,將感動的熱潮逼回去,笑得好美。

駱斌這一去快的話十數天、慢的話就得花上一、兩個月周旋。日子仍安靜地過去,除處理家務和分擔廠子的工作外,靜眉常向展煜問起笑眉的狀況,得知笑眉之所以沒跟着回來,正是為了銀毛虎霍希克,他為她受了極嚴重的箭傷,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留住,她要在身旁照顧他,怎麼也離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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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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